第221章 雲岡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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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幕:梵音淨
    北方蒼茫的黃土高原之上,武州山的南麓。
    有一片與亂世烽火,格格不入的寧靜之地雲岡。
    這裏,叮咚的鑿石聲,取代了戰場的金戈交鳴。
    嫋嫋的梵唄香煙,衝淡了空氣中的血腥。
    一座座石窟,於山壁上開鑿而出,或初具雛形,或已寶相莊嚴。
    工匠們懸於峭壁,小心翼翼地將信仰與藝術,鐫刻進冰冷的岩石。
    來自西域、天竺的僧侶與中土沙彌,穿行其間。
    誦經聲、辯經聲低回縈繞,營造出一派艱難時世中,近乎虛幻的祥和。
    這片石窟的興起,與羯趙政權統治者,試圖借助佛教安撫人心、維係統治有關。
    雖經戰亂,此地的開鑿,並未完全停止。
    成為了流離失所的工匠、尋求心靈慰藉的百姓、潛心修行的僧侶的一處避風港。
    尤其是近年來,一位名叫曇曜的高僧於此駐錫,更是吸引了不少信徒。
    最大的一個石窟內,一尊巨大的佛像,已接近完工。
    佛祖麵容慈悲,垂眸俯瞰著,紅塵苦難。
    仿佛要將世間一切兵戈災厄,都包容在那靜謐的微笑之中。
    油燈閃爍,映照著壁上,剛剛繪製的飛天壁畫。
    色彩斑斕,衣帶當風,充滿了超越塵世的美感。
    老僧慧明,是此處僧眾的領袖之一,也是技藝最精湛的工匠之一。
    他原本是中原世家子,永嘉之亂後家破人亡,遁入空門。
    將餘生奉獻於鑿石禮佛,試圖在這冰冷的石頭上,尋找到一絲永恒的慰藉和解脫。
    他正指導著幾名弟子,為佛像進行最後的打磨。
    “師父,聽說南邊…鄴城那邊,打得厲害,人都快吃人了…”
    一個年輕的小沙彌一邊幹活,一邊低聲說著,臉上帶著恐懼。
    慧明停下手中的刻刀,輕輕歎了口氣,合十道。
    “阿彌陀佛。塵世如苦海,烽火不休,皆是眾生業力所致。”
    “我輩無力止戈,唯有在此潛心修行,雕鑿經卷。”
    “為這亂世留存一點善念,一點智慧,一點超越仇恨的永恒之物。”
    “或許千百年後,後人見此石窟,能知我輩今日之苦,亦能悟得和平之貴。”
    他的目光,望向洞外紛飛的落葉,充滿了悲憫。
    這裏不僅是一座石窟,更是他和許多人,心中的桃花源地。
    承載著在野蠻時代,保存文明火種的微弱希望。
    他們秘密收藏保護著,一些從戰火中搶救出來的前朝典籍、經卷。
    不僅是佛經,亦有儒道百家,甚至一些醫書、農書。
    堅信文化傳承的力量,終將勝過刀劍。
    然而,他們並不知道,這片最後的“淨土”,早已被一雙瘋狂而偏執的眼睛盯上。
    第二幕:執念狂
    距離雲岡石窟數裏外,有一處隱秘山穀,氣氛與石窟的祥和,截然相反。
    這裏更像是一個混亂、瘋狂、卻又散發著,詭異學術氣息的營地。
    營地中心,矗立著一頂巨大的、用各種繳獲的帳篷和皮革,拚湊而成的營帳。
    帳內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古怪的氣味。
    混合著墨臭、藥草、以及…淡淡的血腥味。
    前秦的“文明基因改造師”杜預,正沉浸在,他那可怕的工作之中。
    他的模樣愈發顯得非人,右手手指因長期接觸特製的“忘川墨”,而變得青黑腫脹。
    不時不受控製地顫抖,指尖纏繞著,用於修複古籍的細小書蠹蟲。
    為了在昏暗光線下工作,他不斷往眼中,滴入特製的墓蝠血清。
    導致雙目角膜渾濁潰爛,卻又異樣地,能在黑暗中視物。
    他的聲帶,因長期模仿不同人物聲線,而嚴重受損。
    說話時夾雜著,令人不適的金屬摩擦音和咳嗽。
    他的桌案上,鋪著一張剛剛處理好的“紙張”。
    那並非普通紙張,而是從一具年輕的漢人學者屍體背上,剝下的人皮。
    經過特殊鞣製,輕薄而堅韌,旁邊擺放著各種刀具、藥水。
    還有他最得意的發明“忘川墨”、“蝕史墨”、“嫁禍墨”。
    “謬誤…皆是謬誤!”杜預沙啞地低吼著。
    用他那顫抖的、近乎廢掉的右手,握著一柄特製的“字剜刀”。
    小心翼翼地,在一卷搶救來的竹簡上刮削著,那竹簡是《左傳》的一部分。
    “此處…‘華夏’二字,狹隘!偏執!自以為是!”
    他一邊刮掉原有的字跡,一邊用“嫁禍墨”重新書寫。
    那種墨以烏頭堿和血型匹配劑製成,幹涸後與古人字跡無異,遇水則顯。
    “當為…‘諸夏’,包容胡漢,方為大同!”
    他扭曲地詮釋著經典,將自己的理想,強加於古人之身。
    營帳堆放著更多“成果”,有聲稱證明“黃帝乃鮮卑先祖”的《華夷正朔考》草稿。
    有被菌絲啃噬重組後、顯出“慕容受命”字樣的《偽尚書》。
    還有大量仿製的“古碑拓片”,上麵的紋飾,被替換成了薩滿骨卜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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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手下,是一些被他蠱惑或脅迫的、識文斷字卻心術不正的文人。
    還有破落士族,戰戰兢兢地,在旁邊忙碌著。
    有的在用“活字菌印刷”,批量生產偽經,有的在按照杜預的要求篡改地圖。
    “大人,”一名手下小心翼翼地,進帳稟報。
    “雲岡那邊…慧明老和尚等人,似乎藏有不少前朝真本。”
    “尤其是…尤其是有關漢家正統、夷夏之防的典籍,他們視若珍寶。”
    “甚至…甚至可能還有,未被戰火摧毀的《竹書紀年》殘卷…”
    “什麽?!”杜預猛地抬頭,渾濁的眼睛裏,爆發出駭人的光芒。
    “《竹書紀年》?!那些冥頑不靈的老禿驢,他們懂什麽!”
    “真正的文明融合,必然伴隨著,對舊有記憶的徹底改造!”
    “留存那些東西,就是留存仇恨的種子,就是阻礙大同世界的到來!”
    他激動起來,劇烈地咳嗽,咳出一些帶著血絲的骨屑。
    “他們不是在保存文明,他們是在殉葬,是文明的罪人!”
    在他的偏執邏輯裏,必須徹底抹去、重構原有的曆史記憶。
    才能打破胡漢之間的隔閡與仇恨,實現他理想中的“胡漢大同”。
    任何試圖保存“原貌”的行為,都是對他的事業的巨大阻礙,甚至是背叛。
    “苻生太子…不,那個瘋子…”杜預眼中閃過一絲,對前秦太子的恐懼與不屑。
    隨即被更狂熱的執念取代,“他隻要祥瑞,隻要歌功頌德…”
    “他不懂,他根本不懂我在做什麽!但雲岡的那些東西,必須銷毀!”
    “必須用新的、完美的、符合大同理想的經典去取代!”
    一個更加瘋狂的計劃,瞬間在他心中成型。
    他不僅要得到,那些真本予以銷毀,還要利用好雲岡,這個具有象征意義的地方。
    進行一場最大的“文明改造”,讓佛祖都“親口”承認,胡漢融合是天命!
    “準備…‘聲波削碑儀’!”他嘶啞地命令道,臉上浮現出,一種病態的潮紅。
    “還有…所有‘活字菌’、‘忘川墨’!我們去雲岡…送那些古老的亡靈,往生極樂!”
    “順便,為太子…獻上一場,最大的‘祥瑞’!”
    第三幕:佛染塵
    杜預的人馬,如同一股汙濁的暗流,湧入了雲岡,這片淨土。
    他們並非全是士兵,更多的是工匠、文人、巫師混合的隊伍。
    帶著各種,奇形怪狀的儀器、藥水、菌箱。
    顯得不倫不類,卻又散發著,令人不安的氣息。
    僧侶和工匠們,驚恐地看著,這群不速之客。
    杜預徑直找到了,正在洞窟內指導工作的慧明老和尚。
    “老法師,”杜預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
    他努力擠出,一個扭曲的笑容,眼中卻毫無笑意。
    “聽聞寶刹藏有,諸多前朝瑰寶,經卷典籍,不勝心向往之。”
    “如今亂世,刀兵無眼,這些無價之寶置於此處,恐有不測。”
    “不若由在下代為保管,加以整理校勘,以期流傳後世,功德無量。”
    慧明雙手合十,平靜卻又堅定地回絕了。
    “阿彌陀佛。施主好意,貧僧心領。”
    “然這些經卷典籍,乃先人心血,更是亂世中,眾生精神所係。”
    “它們在此處很安全,貧僧與弟子們會用生命守護,不勞施主費心。”
    “安全?”杜預嗤笑一聲,聲音突然變得尖銳。
    “老法師真是天真!慕容鐵騎轉眼即至,冉閔潰兵亦可能流竄至此。”
    “到時候刀劍之下,焉有完卵?唯有徹底改造,它們才能獲得,真正的‘安全’!”
    他揮了揮,他那青黑腫脹的右手,“你看,我便是專為此道而來。”
    “剔除糟粕,留存精華,甚至…賦予它們新的,更偉大的意義!”
    “改造?”慧明皺起眉頭,看著杜預那非人的右手,和渾濁的眼睛,感到一陣寒意。
    “經典之義,在於傳承本真,啟迪後人。豈能隨意篡改,曲解聖賢之意?”
    “本真?聖賢?”杜預的情緒,瞬間激動起來。
    “什麽是本真?聖賢的話,就永遠對嗎?
    “如今胡漢雜居,血淚交融,舊的道理已經行不通了,需要新的經典!”
    “需要告訴世人,黃帝不僅是漢人的祖先,也是鮮卑的祖先!”
    “孔子周遊列國,就是為了,向戎狄學習!”
    “需要讓所有人知道,華夷本是一家,不該互相仇殺!”
    他的言論,在慧明和眾僧聽來,簡直是駭人聽聞,離經叛道。
    “荒謬!荒謬至極!”慧明氣得渾身發抖。
    “施主此言,不僅是篡改曆史,更是顛倒黑白,混淆是非!”
    “如此作為,與摧毀文明何異?!”
    “摧毀?不!是重塑!是升華!”杜預狂熱地反駁。
    “你們這些迂腐之輩,隻知道抱著死人的棺材板哭泣!卻看不到未來!”
    “我的事業,才是真正讓文明延續的唯一途徑,你們才是文明的絆腳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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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念的衝突,如此尖銳,毫無調和餘地。杜預失去了耐心,臉色陰沉下來。
    “老法師,我最後問一次,交出經卷,配合我的工作。否則…”
    “否則怎樣?”慧明毫無畏懼,上前一步,擋在藏經洞的入口前。
    “老衲雖是一介枯僧,也知舍身護法,護持正念!”
    “隻要貧僧,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會讓你,玷汙這些先賢智慧!”
    杜預看著慧明,那決絕的眼神,知道說服無望。
    他眼中最後一絲,偽裝的平和消失,隻剩下冰冷的瘋狂。
    “好…好得很。既然你選擇殉葬…那我就成全你。”
    “讓你的‘正念’,也一起葬在,這石頭裏吧。”
    他緩緩後退,舉起了那隻,恐怖的右手。
    第四幕:葬經難
    杜預的右手,在空中做了一個,詭異的手勢。
    他帶來的那些手下和護衛,立刻行動起來。
    幾個人抬出了一件,造型奇特的青銅器物,那便是“聲波削碑儀”。
    外形如同一個巨大的蟾蜍,蟾口大張,內部鑲嵌著,經過計算的磁石。
    “定位!目標,所有刻有舊文字的石碑、摩崖!”杜預嘶啞地命令。
    儀器被對準了一麵,刻有《金剛經》部分經文的摩崖石刻。
    手下在蟾蜍腹腔內的火盆中,投入了特製的、混合了慧辯法師,腦髓粉的藥物。
    藥物燃燒,產生特定的頻率,通過磁石共振放大。
    一陣低沉,而令人極度不適的嗡鳴聲響起,仿佛來自地獄的歎息。
    那嗡鳴聲,精準地作用於,摩崖石刻的表麵。
    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發生了,岩石表麵,那些深刻清晰的經文筆畫發生了變化。
    竟然如同被無形的刀刮過一樣,紛紛揚揚地,化作粉末剝落下來!
    頃刻間,大片經文,就被徹底抹平,隻留下光滑的石麵!
    “妖魔!妖魔手段!”僧侶和工匠們,驚恐萬狀。
    紛紛跪地誦經,卻無法阻止,那無形的毀滅。
    “接下來…是洞窟裏的壁畫和雕像!給我用‘蝕史墨’潑!用工具鑿!”
    “把所有漢家衣冠、傳統紋飾,都給我改成,鮮卑樣式!”
    “佛陀也要披上,慕容氏的甲胄!”杜預瘋狂地大笑,咳嗽著。
    更多的人,衝向各個洞窟,他們手裏拿著刷子。
    蘸著能腐蝕顏料和石質的“蝕史墨”,胡亂地塗抹在,精美的壁畫上。
    有的拿著鑿子,粗暴地破壞,佛像的原有衣紋,試圖刻上胡服的樣式。
    珍貴的藝術瑰寶,在瘋狂中,慘遭蹂躪。
    “阻止他們!”慧明老和尚,目眥欲裂。
    帶領著一些勇敢的僧侶和工匠,衝上去阻攔,與杜預的手下,扭打在一起。
    然而他們多是文人工匠,怎敵得過杜預帶來的,如狼似虎的護衛?
    不斷有人被砍倒,鮮血染紅了,佛前的淨土。
    “師父!藏經洞!”小沙彌哭喊著。
    杜預已經帶著人,強行衝破了阻攔,來到了那個,秘密的藏經洞前。
    洞內堆放著,慧明他們視若生命的、從戰火中搶救出來的竹簡、帛書、紙卷。
    “燒了!全都給我燒了!”杜預眼中,閃爍著毀滅的快意。
    “這些是毒瘤!是仇恨的根源!一點都不能留!”
    手下們舉起火把,投向那些,無價的典籍。
    “不!!!”慧明發出淒厲的悲呼,不顧一切地撲上去。
    用自己幹瘦的身體,擋在火堆前,僧袍瞬間被點燃。
    杜預冷笑著,看著在火焰中,痛苦掙紮卻死死護著,身後經卷的老僧。
    眼中沒有絲毫憐憫,隻有一種偏執的滿足。
    “看吧,舊的,終將被燒毀…新的,將在灰燼中重生…”
    整個雲岡,陷入了一片混亂和恐怖,到處都是慘叫聲、狂笑聲、燃燒的劈啪聲。
    以及那持續不斷的、毀滅文化的,詭異嗡鳴聲。
    全部交織在一起,奏響了一曲,文明的悲歌。
    然而,就在這極端混亂中,也有微弱的抵抗。
    幾個小沙彌,在混亂中冒著生命危險。
    從火堆裏,搶出幾卷燒焦的竹簡,含著淚從藏經洞的暗道逃走。
    還有一些工匠,在破壞雕像時,故意失手。
    或者將一些重要的,刻有原貌的碎石塊偷偷藏起…
    杜預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看著被破壞的石窟。
    被焚燒的經卷、以及倒斃在地的僧侶工匠。
    他氣喘籲籲,臉上卻帶著一種,完成使命般的虛脫和狂熱。
    他拿出那份《華夷正朔考》的人皮稿,對手下說。
    “現在…把這些新的經典,刻上去!印上去!讓雲岡,成為新文明的起點!”
    但他沒有注意到,在藏經洞的深處,火焰炙烤著石壁,一些被煙熏火燎的壁麵上。
    隱隱約約顯現出了,一些之前被覆蓋的、更古老的刻字和圖案。
    那是真正的,未被篡改的,曆史痕跡。
    文明的韌性,或許就藏在這些灰燼與殘片之中,等待著未來某一天,重見天日。
    而杜預的這場“葬經”暴行,也為他自己和這片土地,埋下了更深的業障與仇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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