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安石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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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建康局
北方的血火與狼煙,似乎被長江的浩渺波濤所阻隔。
建康城,東晉王朝的首都,在深秋的薄霧中,顯露出一種與鄴城截然不同的氣質。
這裏沒有衝天的饑饉死氣,沒有日夜不停的喊殺聲。
有的隻是秦淮河上,依舊嫋嫋的絲竹管弦,烏衣巷裏深宅大院的靜謐。
還有城中若有若無的、屬於權力博弈的緊張氣息。
然而,表麵的平靜之下,暗流洶湧。
桓溫最終敗於枋頭,身遭“天罰”重傷而亡。
其苦心經營的荊州軍團和朝中黨羽,遭受重創,一個巨大的權力真空驟然出現。
同時,荊州係的另一巨頭,庾翼暴斃於武昌。
留下了龐大的遺產,如長江水師、荊襄地盤。
還有那套黑暗的“北伐金融衍生術”和“鹽鐵雙軌劫”體係,也成了無主之肥肉。
引得各方勢力,垂涎欲滴,蠢蠢欲動。
建康朝廷,仿佛剛剛經曆了一場,地震後的失神,各方都在評估損失,試探風向。
謀劃著如何在這廢墟之上,重建屬於自己的亭台樓閣。
皇宮深處,偏殿藥氣彌漫,晉帝司馬曜半躺於榻上,麵色是一種,不健康的潮紅。
眼神時而渙散,時而閃過一絲,被藥物和蠱蟲激發出的詭異亢奮。
他剛剛服下,由張貴人親手調製的“合歡丹”。
體內情蠱蠢蠢欲動,帶來一陣陣,虛妄的愉悅和燥熱。
殿角的人燭台,散發著用人脂煉製的燈油,特有的甜膩氣味。
燈影搖曳,映照著牆壁上,模糊扭曲的影子。
“陛下,該用參湯了。”宦官首領王嘏,躬身端上一碗藥湯,聲音尖細諂媚。
眼神卻低垂著,不敢直視皇帝那雙,偶爾會突然變得,極其清醒銳利的眼睛。
那是謝安送來的“五石散”,藥效發作時的特征。
司馬曜機械地張口,飲下參湯,他的思維在藥力的作用下,變得支離破碎。
一會兒是北伐中原的雄心情景,一會兒是桓溫大軍壓境的恐怖畫麵…
他手腕上那枚,需要鮮血滋養的“血璽”微微發燙,提醒著他皇權的沉重與詭異。
“謝…謝安呢?”他含糊地問道,聲音沙啞。
“謝仆射正在東山主持棋會,與諸位名士共商國事。”
王嘏小心翼翼地回答,刻意強調了,“共商國是”四個字。
司馬曜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隨即又被藥力帶來的愉悅淹沒。
“哦…好,好…安石公…辦事,朕…放心。”
他揮了揮手,示意王嘏退下,又將目光投向了,偏殿梁上。
那裏懸掛著,綴滿王國寶生辰八字的“厭勝冕”,嘴角露出一絲扭曲的笑意。
皇宮之外,真正的權力,正在別處醞釀、發酵。
第二幕:東山會
秦淮河畔,東山之上,一場看似風雅的集會,正在進行。
青鬆翠柏之間,一方石枰,兩張席墊。
當朝尚書仆射謝安,寬袍大袖,神色恬淡,正與一位來自吳郡的名士對弈。
周圍或坐或立,皆是建康城中,有頭有臉的士族官員、清談名流。
諸如王坦之、王彪之、郗超等人,皆在其列。
侍女素手添香,童子靜候煮茶,氣氛似乎悠閑而超脫。
棋枰之上,黑白子交錯,看似平和,實則暗藏機鋒。
謝安落子從容,仿佛信手拈來。
卻總能將對手的攻勢,消弭於無形,並悄然構築起自已的勢。
“安石公棋風,愈發恬淡高遠,有林下之風矣。”
對弈的名士,投子認負,由衷讚歎。
謝安微微一笑,拂袖將棋局拂亂,聲音溫和。
“弈者,小道耳。豈如治國安邦,乃大丈夫之所為。”
他目光掃過在場眾人,看似隨意,卻將每個人的神情,盡收眼底。
清談隨之而起,話題從老莊玄理,漸漸轉向眼前的朝局。
“桓溫新喪,荊州無主,江北動蕩,實乃多事之秋啊。”有人慨歎。
“豈止荊州?庾翼暴卒,武昌水師群龍無首,巴蜀成漢亦蠢蠢欲動。”
“北地慕容、冉閔廝殺正酣,此真天下板蕩之際!”
另一人接口道,語氣中帶著憂懼。
王坦之麵色凝重,他作為太原王氏的代表,也是朝中重臣,率先向謝安發問。
“安石公,國勢維艱,內外交困,不知計將安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謝安身上,這位多年來,一直隱於東山的名士。
看似是寄情山水、縱情絲竹的“風流宰相”。
實則在桓溫死後,已成為事實上,支撐朝局的核心,人們都在等待他的決斷。
謝安拈起一枚白玉棋子,在指尖摩挲,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桓公、庾公,皆為國劬勞,然急於事功,苛斂過甚,乃至有坊頭、武昌之失。”
“前車之鑒,不可不察。”他輕輕落下一子,繼續說道。
“當今之要,首在‘安內’。內不安,何以攘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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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內?”郗超目光一閃,他是桓溫舊部,但也是聰明人,知道此刻該依附誰。
“仆射所言甚是,然如何安內?荊州、武昌,皆需大將鎮撫,以免生亂。”
謝安頷首:“郗超所言不差,荊州重地,不可一日無主。”
“吾意,可由桓溫之弟桓衝,繼領荊州刺史,安撫其舊部。”
此言一出,眾人皆有些意外。
桓衝雖是桓溫之弟,但威望能力,遠不及乃兄,且與桓溫之子桓玄,素有矛盾。
讓桓衝接掌荊州,看似是安撫桓氏。
實則是分化和削弱桓氏勢力,使其難以再成,尾大不掉之勢。
“那…武昌水師及庾公舊部呢?”王彪之問道。
謝安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廋翼所為,多有違製之處。”
“其‘北伐金融’、‘鹽鐵專利’,盤剝甚重,民怨沸騰。”
“當遣得力幹員,前往清查整頓,去其弊政,還利於民。”
“水師亦需整編,擇忠良之將統之。”
這就是要徹底清算,庾翼的遺產,將其龐大的勢力,收歸中樞了!
眾人心中凜然,暗道謝安手段老辣,名為整頓弊政,實為接收地盤和軍隊。
“然則…北方之事?”王坦之更關心,冉閔和慕容恪的戰事。
“冉閔雖悍,然困守孤城,慕容俊鷹視狼顧。”
“若其吞並冉魏,下一個目標,恐是我江東。”
“是否…應伺機北伐,或至少支援冉閔,以牽製慕容?”
謝安搖了搖頭,端起茶盞,輕呷一口。
“北方胡羯相爭,乃天賜於我江東,喘息之機。”
“冉閔,暴戾之夫,殺胡令下,冤魂遍野,非仁義之師。”
“慕容俊,僭號稱帝,誌得意滿。”
“然其國內,鮮卑與漢人矛盾重重,慕容恪與慕容垂,亦非鐵板一塊。”
“彼等內耗正酣,我當靜觀其變,積蓄國力。”
他放下茶盞,聲音略重:“豈可因一時之意氣,再驅疲憊之師,重蹈桓公覆轍?.”
“當此之時,我朝重中之重,乃是推行‘土斷’之策!”
“土斷?”眾人聞言,神色各異。所謂“土斷”,便是清理戶籍。
重新登記北方南渡的僑民,和依附於各大士族門下的隱戶。
編入國家正式戶籍,使之成為,向國家納稅服役的編戶齊民。
此舉直指,東晉頑疾,士族豪強,隱匿人口。
他們占據山川林澤,導致國家稅基流失,兵源匱乏。
此前桓溫、庾翼等人,也試圖推行土斷,但往往雷聲大雨點小。
因觸及自身及其背後勢力利益,而不了了之。
如今謝安重提此事,意圖顯然更為堅決。
“自永嘉南渡以來,僑置郡縣,白籍泛濫,豪強挾藏人口。”
“國家賦稅日蹙,兵源枯竭,此弊不除,國無寧日!”
謝安的語氣,依然平靜,但話語中的決心,卻如磐石般堅定。
“唯有力行土斷,括出隱戶,充實編戶。”
“國家方有財帛養兵,有丁壯禦侮,方可談日後,北定中原!”
他的目光掃過,在場那些家中,隱匿了眾多佃客、部曲的士族官員,緩緩道。
“此策,需諸位同心協力,以國事為重,暫舍私利。安,雖不才,願以身先。”
一場看似風雅的棋會,卻在談笑風生間,決定了荊州、武昌的歸屬。
定下了清算庾翼、推行土斷的國策,並明確了,對北方“坐觀虎鬥”的戰略方針。
謝安落子無聲,卻已將未來江東的棋局,勾勒出清晰的輪廓。
第三幕:行土斷
謝安的意誌,很快化為了,淩厲的行動。
以王坦之、王彪之等,與謝安合作的士族官員為首。
聯合了一批深受“白籍”、“隱戶”之害的寒門官吏,迅速組建了“土斷使”衙門。
謝安授予他們,極大的權柄,並從北府兵中抽調精銳,作為推行土斷的武力後盾。
一場席卷三吳,乃至整個東晉統治區的風暴,驟然降臨。
以往清查戶籍,往往流於形式,士族豪門,隻需賄賂官吏就行了。
虛報幾個名字,便可輕易過關,但此次,謝安動了真格。
土斷使們手持,尚書台頒發的符節,由精銳軍士護衛。
直撲各大士族的莊園、山林、湖澤,“奉尚書台令,清查戶籍,核驗丁口!”
“所有佃客、部曲、蔭戶,即刻出列登記,不得隱匿!”
軍士的呼喝聲,打破了莊園往日的寧靜。
他們不再輕信,士族自己提供的名冊,而是直接深入田壟塢堡。
按圖索驥,甚至動用武力,進行大範圍搜查。
但凡發現藏匿人口,主家輕則罰沒田產,重則奪官去職。
許多習慣了高高在上、視國家法令如無物的士族,頓時慌了手腳。
他們試圖賄賂土斷使,卻發現這些人,多是謝安提拔的寒門子弟。
或是與王坦之等關係密切、意圖借此機會打擊政敵的官員,油鹽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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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試圖串聯反抗,卻發現軍權,已被謝安通過整編北府兵,牢牢掌握。
接管的部分武昌水師,也被他抓在手中,私兵部曲在國家軍隊麵前,不堪一擊。
他們試圖在朝堂上鼓噪,用“與民爭利”、“動搖國本”等大帽子壓人。
但謝安隻是淡淡回應:“土斷所括,乃國之家奴,非民之私產。”
“充實編戶,乃為強國,何來與民爭利?國本空虛,方是動搖之根!”
一場無聲的戰爭,在江東大地展開。
每一天都有成千上萬的隱戶,被從士族的莊園中,清查出來。
全部登記造冊,成為國家的,編戶齊民。
大量的田產、山澤被收歸國有,重新分配或招標佃種。
此舉自然引發了,劇烈的反彈,暗殺、縱火、煽動流民鬧事…
各種陰私手段,層出不窮,但謝安早有準備。
“土斷使”衙門,本身就是一個,高效而冷酷的機器。
背後更有墨離般的人物,通過“冰井台”等隱秘渠道,提供情報支持。
任何反抗,都被迅速鎮壓下去,在這個過程中,一大批寒門子弟,紛紛上位。
因其幹練和相對“清白”的背景,與士族牽扯較少,被提拔到,重要的職位上。
成為了推行土斷的骨幹力量,也成為了謝安新的權力基礎。
他們渴望改變現狀,渴望建功立業。
執行起命令來,格外賣力,甚至不吝使用,鐵血手段。
江東的士族門閥,感受到了百年來,未曾有過的危機。
他們意識到,這位看似淡泊的謝安石,其手段和魄力非同凡響。
比之桓溫,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桓溫是以軍事強權碾壓。
而謝安,則是要從根子上,瓦解他們賴以生存的根基,人口與土地。
建康城外的這場社會變革,其激烈程度,絲毫不遜於,北方的刀光劍影。
第四幕:暗流湧
夜色下的秦淮河,畫舫如織,燈火璀璨。
笙歌曼舞,仿佛絲毫未受,外界風波的影響。
然而在這片繁華之下,權麗的暗流,依舊在悄然湧動。
一艘不起眼的烏篷船,悄無聲息地滑離了熱鬧的河心,停靠在一處僻靜的碼頭。
船簾掀開,兩個人影,先後走出,正是謝安和王坦之。
他們看似,剛從某處宴飲歸來,意態閑適。
“安石公今日棋會,落子如飛,一舉定下乾坤,坦之佩服。”
王坦之低聲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敬畏。
他今日才真正見識到,謝安如何借一場清談的棋會。
便輕描淡寫地,決定了數方大勢力的命運,並啟動了,足以震動江東的國策。
謝安負手,望著秦淮河對岸的點點燈火,聲音平靜。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桓溫、庾翼留下的攤子太爛。”
“若不狠心整頓,恐不等慕容鮮卑南下,我江東自己,便先分崩離析了。”
他頓了頓,又道:“坦之,土斷之事,觸及諸多世家利益,太原王氏亦在其中。”
“你今日能慨然相助,以國事為重,實屬難得。”
王坦之苦笑道:“豈敢,坦之亦知,國若不國,家亦難存。”
“隻是…此舉樹敵太多,安石公還需謹慎,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無妨。”謝安微微一笑,笑容中卻帶著,一絲冷意。
“跳梁小醜,何足道哉。彼等若識時務,尚可保全富貴。若冥頑不靈…”
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他背後的“冰井台”和寒門新銳,就是他清理障礙的刀。
這時,一名做商人打扮的心腹,悄然走近,低聲稟報。
“主公,常璩先生已到建康,現安置於,城西隱秘處。”
”他帶來了…《華陽國誌》的真本。”
謝安眼中精光一閃:“哦?終於來了。好生保護,我明日便去見他。”
常璩的到來,意味著掌握了對桓溫、庾翼,乃至成漢李氏暴政的最直接罪證。
這對進一步,清算其殘餘勢力、整肅輿論至關重要。
心腹退下後,又有一名侍從,送來一封密信。
謝安就著船頭的燈籠處,拆開一看,是來自北方的密報。
詳細敘述了,冉閔突圍後沿途掠糧、遭遇黑風峽埋伏、朱龍馬斃命等事。
“冉閔…果真是一頭,困不住的猛虎。”謝安將密信,遞給王坦之。
“慕容恪雖占盡優勢,想徹底絞殺他,也沒那麽容易。”
王坦之看完,倒吸一口涼氣:“此人竟,悍勇至此!”
“若其真能衝破,慕容恪羅網,甚至…攪動河北局勢…”
“那於我江東,並非壞事。”謝安淡淡道。
“北方越亂,慕容氏越是焦頭爛額,留給我們的時間就越多。”
“我們要做的,就是趁此時機,盡快完成土斷,整合力量,練好新軍。”
他遙望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夜幕,看到了那片,血火紛飛的土地。
“冉閔是狼,慕容是虎。讓他們互相撕咬吧。”
“待我等江東兒郎,蓄足了力,磨快了刀…”
後麵的話,他沒有再說。但王坦之已然明白。
謝安要做的,不是急於介入,北方的混戰。
而是要以建康為棋盤,以整個江東為棋子,下一盤真正的大棋。
他要利用,這寶貴的喘息之機,徹底掃除內部積弊。
打造一個,真正能支撐起,北伐夢想的堅實基礎。
棋局已布,鋒刃已出,東山的風,似乎變得清冽起來。
它吹動著謝安的衣袂,也吹動著整個天下的未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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