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平準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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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米荒起
建康城的繁華,如同一位病入膏肓的貴婦,依靠厚重的脂粉,維持著表麵的光鮮。
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米荒”,卻像一把鋒利的匕首。
輕易劃開了,這層虛偽的皮囊,露出了底下,潰爛的肌理。
仿佛一夜之間,秦淮河兩岸的糧店,紛紛掛出了“售罄”或“無米”的木牌。
偶有零星開業的,那米價也如同脫韁的野馬,一路飆升。
漲到了一個,令尋常百姓瞠目結舌、絕望窒息的地步。
“一鬥米…一匹絹?!這…這是要吃人呐!”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糧店前顫抖著響起,隨即被更多憤怒、驚恐的聲浪淹沒。
“昨日才三百錢!今日怎麽就一千錢了?!還讓不讓人活了!”
“我家已經斷炊兩日了!孩子餓得直哭…”
“官倉呢?朝廷不是說廣設義倉,平抑糧價嗎?為何不開倉放糧?!”
人群越聚越多,情緒越來越激動,推搡、哭喊、咒罵聲此起彼伏。
維持秩序的差役,被擠得東倒西歪,臉色發白。
手中的水火棍,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威懾力。
這恐慌如同瘟疫,迅速從米市,蔓延至全城。
柴薪、鹽巴、甚至蔬菜的價格,也隨之飛漲。
建康這座浮華之都,瞬間被一種,最基本的生存焦慮所籠罩。
流言開始如同毒蛇般,在街頭巷尾遊走。
“聽說了嗎?是北府軍!謝玄為了練兵北伐,把江東的糧食,都搜刮走了!”
“不對!是荊州桓衝!他要擁兵自重,囤積糧草,準備順流而下呢!”
“我看都是借口!分明是那些世家大族,王家、庾家…”
“他們聯手,囤積居奇,想發這國難財!”
最後一種流言,傳播得最快,也最能點燃,平民心中的怒火。
無數道怨恨的目光,投向了那座高牆深院、依舊笙歌不斷的烏衣巷。
然而,此刻的烏衣巷,並非鐵板一塊。
真正掌控著,江南大部分田莊、糧倉、漕運的那些頂級門閥。
如琅琊王氏、潁川庾氏、陳郡謝氏,他們自身旁支、以及諸多依附於他們的豪強。
正麵臨著,謝安推行的“土斷”政策,所帶來的切膚之痛。
“土斷”旨在清理戶籍,將僑寓人口和隱匿人口納入編戶,增加國家稅賦和兵源。
這直接觸動了,世家大族的核心利益,他們大量蔭庇人口,隱匿田產。
以此逃避賦稅,壯大自身勢力,謝安此舉,無異於虎口奪食。
米荒,正是他們等待已久、甚至可能是,暗中推波助瀾的反擊契機。
第二幕:暗室謀
琅琊王氏的府邸,深不見底。
在一間焚著極品龍涎香、陳設古雅,卻透著重壓的書房內。
當代家主王珣,正與數位重量級人物密談,在座的不僅有王氏核心人物。
還有潁川庾氏的代表庾弘之,以及幾位在野,卻影響力巨大的清談名士。
王珣麵容清臒,繼承了王氏一族,特有的優雅風儀,但此刻眼神,卻冷冽如冰。
他輕輕放下茶盞,盞蓋與杯沿碰撞,發出清脆一響,打破了室內的沉寂。
“謝安石此次,過了。”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土斷之事,本是朝議,循序漸進尚可商榷。”
“然其倚仗北府兵權,行事操切,更兼任用寒門酷吏,清查田畝,逼迫過甚。”
“如今江北,慕容恪大軍壓境,關中苻生瘋癲妄為。”
“正是我江東上下,同舟共濟之時,豈可自毀長城…”
“苛待士族,寒了天下忠良之心?”
庾弘之接口道:“謝相此舉,名為強國,實為集權於謝氏一門!”
“北府兵是其謝家私軍,如今又借土斷之名,削我各家之根基本源。”
“長此以往,這江東究竟是司馬氏的天下,還是他謝安的天下?”
一位清談名士,搖著麈尾,慢悠悠地道。
“安石公向來以‘鎮之以靜’自詡,如今卻行此操切之事,恐非治國之道。”
“豈不聞‘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逼迫過甚,隻怕適得其反啊。”
他的話看似超然,實則句句指向,謝安政策失當。
“如今米價騰貴,民怨沸騰,正是天意示警!”另一人沉聲道。
“此必是謝相政策擾民,致使天怒人怨。若再不懸崖勒馬,恐生大變!”
王珣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算計的光芒。
“民心即天心。我等世受國恩,豈能坐視朝政紊亂,民生凋敝?”
“當此之時,正應上書直諫,請陛下明察,暫緩土斷,以安民心。”
“同時,開源節流,平抑米價。”
如何平抑?自然是由他們這些,“深明大義”的士族帶頭。
拿出家中“盈餘”的糧食,“慷慨”施粥或平價售賣,既賺取名聲。
又將米價高企的責任,完全推給謝安的“苛政”與“北伐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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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王珣壓低了聲音,“聽聞王國寶中書令,近日亦對謝相,頗多微詞…”
“或許…,可於此人身上,稍作文章。”
他意指可以利用王國寶與謝安的矛盾,在皇帝身邊,施加影響。
這是一場針對謝安的、結合了輿論攻勢、經濟脅迫和政治鬥爭的全麵反撲。
在這間雅致的書房裏,已經悄然策劃完畢。
他們要將“米荒”和“民怨”的罪魁禍首,牢牢釘在謝安和他的政策之上。
很快,一道道措辭“懇切”,實則暗藏機鋒的奏疏,如同雪片般,飛向台城。
建康城中的清談場所,也開始出現,大量負麵言論。
批評時政、影射謝安“專權跋扈”、“勞民傷財”。
一些原本中立的官員,在米價壓力和家族影響下,也開始動搖。
一股強大的、無形的壓力,開始向謝安和北府軍籠罩過來。
第三幕:丞相困
丞相府內,氣氛凝重,謝安看著案頭,堆積如山的奏疏。
還有謝福秘密收集來的,市井流言記錄,眉頭緊鎖。
他如何不知這“米荒”來得蹊蹺?背後必然有世家在聯手操縱,目的就是逼他讓步。
“叔父,王珣、庾弘之等人聯名上書,言詞激烈。”
“將米價騰貴、民心不穩之罪,盡歸於此番土斷及…及我北府軍備。”
謝玄站在下首,臉色鐵青,“城中流言,亦對我極為不利!”
“更有甚者,竟有禦史上本,彈劾劉牢之在江北‘縱兵擾民’,‘強征糧秣’!”
劉牢之正在執行秘密任務,行事極其謹慎,絕無可能此時縱兵擾民。
謝安放下,手中的一份奏書,那是王珣親筆所書。
文采斐然,卻通篇都在指責他“變亂祖製”、“苛察百姓”、“妄啟邊釁”。
他輕輕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
內鬥,永遠比外敵更耗心神。“米價之事,絕非偶然。”謝安緩緩道。
“他們這是要借,民生之口,行阻撓之實。”
“其目的,無非是逼我,停止土斷,放棄北伐之議。”
“維持他們,兼並土地、蔭庇人口的舊日特權。”
“難道就任由他們,如此顛倒黑白,煽動民意?”謝玄憤然道。
“我北府兒郎,在外浴血備邊,他們在內卻如此掣肘!叔父,是否讓侄兒…”
“不可!”謝安斷然阻止,“此刻若以強力彈壓,正落入其彀中。”
“他們巴不得我們,動用軍隊,坐實我們‘專權跋扈’之名。”
“屆時,不僅土斷難以推行,北府軍亦將失去道義立足之地。”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窗外庭院中的一株老梅,花期已過,隻剩虯枝崢嶸。
“為政者,有時需知進退。”謝安的聲音帶著一絲無奈,卻依舊冷靜。
“此時彼一時。慕容恪未退,苻生未除。”
“西方威脅隱現…江東內部,絕不能先亂。”
“若強行推進,恐真會引發民變,後果不堪設想。”
他轉過身,目光重新變得堅定:“傳我命令…”
“第一,土斷之事,暫緩執行,特別是對王、庾等家的清查,即刻停止。”
“第二,以丞相府名義,開部分官倉,平價售糧,穩定民心。”
“同時,公告天下,米價高企,乃奸商囤積所致,朝廷必將嚴查。”
他這是以退為進,先穩住局麵,並將禍水引向“奸商”,實則暗指囤積的士族。
“第三,”他看向謝玄,“北府軍的備戰,一刻也不能停!”
“此事關乎存亡,非那些清談之輩,所能理解。”
“所需糧秣,通過其他隱秘渠道,加緊籌措,哪怕…代價高昂一些。”
“還有就是,替我約見支遁法師,有些事…”
“或許需要方外之人,從旁轉圜,向陛下進些…安定人心之言。”
他需要借助,支遁的影響力,在皇帝那裏,抵消一些王國寶的讒言。
這是一次戰略性的退卻,謝安深知,在眼前的內外壓力下,強行對抗並非上策。
他需要時間,需要等待北方出現變局。屆時,主動權才能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然而,這退卻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之上,充滿了無奈與風險。
士族們的反撲,第一回合,似乎占了上風。
第四幕:夜交易
夜色下的秦淮河,畫舫如織,燈火璀璨。
絲竹管弦之聲不絕於耳,仿佛白日裏的米荒與恐慌,從未發生過。
這裏是建康另一麵的縮影,是權貴富商們,醉生夢死的溫柔鄉。
在一艘最為奢華、守衛森嚴的畫舫頂層,一場隱秘的宴會,正在進行。
主人正是中書令王國寶,他今日做富商打扮,臉上帶著,誌得意滿的笑容。
賓客不多,卻分量十足,有王珣的心腹管家、庾弘之的胞弟。
以及幾位掌控著,建康大半糧食貿易的巨賈。
沒有歌舞,沒有喧嘩,菜肴幾乎無人動筷,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王國寶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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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王國寶舉杯,笑容可掬,“今日請諸位來…”
“一是賞玩這秦淮夜色,二嘛,也是為近日市麵糧價之事,尋一個解決之道。”
王珣的心腹管家,微微一笑:“市中無米,百姓惶恐,確非朝廷之福。”
“我家主人,深感憂慮,已命人將家中存糧,拿出部分。”
“明日便在,城南設粥棚,以解燃眉之急。”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仿佛王家是救世主一般。
庾弘之的胞弟,也接口道:“我庾家亦當效仿。”
“隻是…這米價騰貴之源,若不斷絕,隻怕我等散盡家財,亦是杯水車薪啊。”
他將矛頭,再次引向謝安的政策。
王國寶嘿嘿一笑:“根源何在,你我心知肚明。”
“謝相一心為國,然行事不免操切,以致天怒人怨。陛下亦是,憂心忡忡啊。”
他巧妙地暗示,皇帝也對謝安不滿。
那幾位糧商巨頭,立刻紛紛訴苦,言及官府核查、漕運不暢、成本高昂等等。
總之,米價高漲,與他們無關,全是“時局”所迫。
王國寶擺擺手,止住眾人的抱怨:“好了,過去之事,不必再提。”
“當下首要是平抑糧價,安頓民心。本官已奏明陛下,請旨嚴查囤積居奇之輩。”
“然…所謂水至清則無魚,有些事,也不宜追究過甚。”
他話鋒一轉,眼中閃爍著,精明的光芒。
“依本官看,不如由各位牽頭,成立一個‘平準社’,統籌這建康糧米購銷。”
“官方不再過多幹涉,由各位‘自律’。如此一來,糧價自然慢慢就平穩了。”
“大家覺得如何?” 此言一出,在座眾人心領神會。
這所謂的“平準社”,不過是一個合法的價格同盟,和市場壟斷組織!
由他們這幾家,掌控了貨源和渠道的巨頭來“自律”。
米價最終定在多少,還不是,他們說了算?
王國寶這是,在用官方背書,換取他們的支持,和對市場的控製。
同時將平息米荒的“功勞”,攬到自己身上,進一步打擊謝安。
“王中書此策,老成謀國,我等必定全力支持!”糧商們大喜過望,紛紛表態。
王、庾兩家的代表,也交換了一個眼神,微微點頭。
隻要謝安的土斷停止,他們的利益,就能得到保障。
由王國寶出麵,收拾局麵,順便打壓政敵,正是他們樂見的結果。
一場赤裸裸的利益交換,在秦淮河的槳聲燈影中達成。
百姓的饑腸轆轆,成了這些權貴豪賈們,討價還價的籌碼。
王國寶誌得意滿地,看著眼前景象。
利用米荒,他既討好了世家大族,又拉攏了豪商巨賈。
還在皇帝麵前,彰顯了自己的“辦事能力”,更進一步將謝安逼入牆角。
他仿佛已經看到,謝安在內外交困下步步退讓,而自己的權力之路則愈發平坦。
畫舫之外,秦淮河水靜靜流淌,倒映著兩岸的璀璨燈火與無盡黑暗。
如同這建康城一樣,浮華之下,暗流洶湧,深不見底。
士族的反撲,與權奸的勾結,正將這帝國的根基,一點點侵蝕殆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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