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天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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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冠冕重
建康台城太極殿,這是昔日晉帝臨朝,讓百官俯首的巍峨殿堂。
象征著晉室皇權的,漆金禦座空懸著,禦座之下,黑壓壓地站立著一群人。
他們並非晉室的紫袍公卿,而是身披染血征袍、甲胄森然的冉魏文武。
冉閔,立於禦座之前,背對著那空懸的寶座。
他並未坐下,隻是靜靜地站著,身姿如標槍般挺直。
暗沉的龍雀橫刀懸掛在腰間,刀鞘上的暗紅血痂,訴說著不久前那場攻城的慘烈。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如冷電般,掃過殿內眾人。
他的核心班底,幾乎盡數在此。
左手邊是以李農、董猙、張斷、蘇冷弦、禿發叱奴為首的武將序列。
他們人人帶傷,征塵未洗,眼神中卻燃燒著,勝利後的亢奮與未熄的戰意。
李農斷臂處的繃帶滲出暗紅,董猙的青銅狼首麵具,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幽光。
蘇冷弦沉默如鐵,禿發叱奴則咧著嘴。
那永恒凝固的獰笑,仿佛在嘲笑著,這座殿堂曾經的主人。
右手邊是以褚懷璧、墨離、慕容昭、衛鑠、陰瑕、敖未為首的文臣與特殊職能者。
褚懷璧臉色疲憊卻目光銳利,手中緊握著一卷,初步清點的戶籍簡冊。
墨離籠罩在寬大黑袍中,白色瓷麵具,隔絕了一切情感。
慕容昭一身素白,安靜地立在稍靠後的位置。
宛如一朵開在修羅場中的白梅,隻是眉宇間,凝著一絲化不開的憂色。
衛鑠指尖,無意識地撥動著金算盤,發出細微的聲響。
陰瑕垂著眼瞼,仿佛在感受空氣中,殘留的鹽分與血腥的混合氣味。
敖未則掛著他的鼉龍杖,周身帶著揮之不去的水汽。
除了他們,殿內還跪著幾十名,建康城內的將官。
他們大多穿著晉朝的官服,此刻卻匍匐在地,身體微微顫抖。
不敢抬頭直視,那位剛剛踏破他們國都的“武悼天王”。
他們是城破後選擇投降的中下層官吏,以及少數幾個,在最後關頭倒戈的將領。
其中,甚至包括了,原本負責朱雀航防務的副將,以及掌管部分宮禁宿衛的郎官。
“都起來吧。”冉閔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大殿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將官們戰戰兢兢地起身,垂首恭立,如同待宰的羔羊。
冉閔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掠過,最終落在褚懷璧身上:“懷璧,城內情況如何?”
褚懷璧上前一步,展開簡冊,聲音沉穩卻帶著一絲沙啞。
“回稟天王,建康外城已基本平定,我軍已控製所有城門、武庫、府庫及官署。”
“繳獲糧秣約三十萬石,軍械、甲胄、弓弩無數,金銀絹帛仍在核算。”
“城內百姓傷亡……難以計數,流離失所者眾。”
“秩序初定,然暗流湧動,士族豪門多閉門觀望,甚至暗中串聯。”
“謝安攜部分晉室宗眷南遁,據探,已過曲阿,往會稽方向而去。”
他頓了頓,補充道:“另,北府兵降卒,約有五千餘人。”
“已暫時收押看管,如何處置,請天王示下。”
聽到“謝安南遁”,殿內一些將官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冉閔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看向李農。
“李將軍,我軍傷亡,將士安置,城防布置?”
李農用僅存的右臂抱拳,聲音鏗鏘有力。
“我軍攻城傷亡逾三千,其中‘黑狼騎’、‘乞活天軍’精銳折損近三成。”
“部隊亟待休整補充,傷員已由慕容姑娘,率醫官營全力救治。”
“城防已由張斷將軍接手,依托原有工事加固,沿江一線烽燧哨卡已派兵駐守。”
“江北慕容恪所部,暫無大規模渡江跡象,但其遊騎活動頻繁,似在試探。”
冉閔的目光,最後投向墨離:“江北,關中,荊襄,可有異動?”
墨離黑袍微動,嘶啞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
“慕容恪已盡收江北諸城,其大營日夜打造舟船。”
“到處集結糧草,渡江南下之心,昭然若揭。”
“關中苻堅,王猛,遣使送來國書,表麵恭賀天王克複建康,實則試探。”
“荊襄之地,桓衝收攏其兄殘部,據守江陵,態度曖昧。”
“既未向我稱臣,亦未與慕容恪或謝安結盟。”
“至於嶺南南越國士蕤……依舊隔岸觀火。”
情報匯總,一幅清晰的、危機四伏的天下輿圖,仿佛在眾人麵前展開。
建康的勝利,並未帶來安寧,反而將冉魏政權,推到了更加凶險的風口浪尖。
冉閔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掃過那些將官,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卻帶著千鈞之力。
“爾等既願歸順,以往罪責,既往不咎。”
“然,自今日起,建康再無晉室,唯有冉魏。褚懷璧。”
“臣在。”
“由你總領內政,整合降官,盡快恢複建康及周邊郡縣行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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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丈土地,登記戶籍,推行我鄴城舊製。”
“首要之務,安定民心,恢複市集,平抑糧價。”
“臣,領命!”褚懷璧躬身,眼中閃過一絲決然。
他知道,這將是比攻城,更難的一場硬仗。
“李農,董猙。”
“末將在!”兩位武將,踏前一步。
“整合降卒,擇優編入各軍,不願從軍者,發放路費,遣散歸田。”
“嚴明軍紀,但有擾民者,無論出身,軍法從事!”
“同時,加緊休整,補充兵員、器械,隨時準備迎擊北麵之敵!”
“遵命!”
“衛鑠,陰瑕,敖未。”
“臣在。”三人應聲。
“清點府庫,統籌所有錢糧物資,實行‘三馬分肥’。”
“優先保障軍需,其次民生,再次各項隱秘用度。”
“敖未,長江防線之穩固,水師之籌建,乃當務之急。”
“所需資源,可向衛鑠、陰瑕直接申領,務必盡快形成戰力!”
“是!”三人領命,深知肩上重擔。
一條條命令清晰下達,如同給這台破損的都城戰爭機器,注入了新的指令和燃料。
效率之高,與東晉往日朝堂的拖遝扯皮,形成了鮮明對比。
將官們暗自心驚,這位“武悼天王”並非隻知殺戮的武夫。
其冷靜的頭腦,以及高效的掌控力,令人畏懼。
最後,冉閔的目光,落在了那空懸的禦座上,久久不語。
殿內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看著,他的背影。
李農、董猙等將領,眼中閃爍著期待。
或許在他們看來,天王此刻正該坐上那位置,昭告天下。
褚懷璧、墨離等人則目光深邃,思考著那一步,背後的巨大意義與風險。
慕容昭輕輕抬眸,望著冉閔挺拔而孤寂的背影,袖中的手微微握緊。
她能看到他肩甲上未擦淨的血跡,也能感受到那看似平靜的表麵下,洶湧的暗流。
終於,冉閔轉過身,麵對眾人,他的手指向那禦座,聲音冷冽如冰。
“此座,象征著至高權柄,也凝聚著無數野心、陰謀與屍骨。”
“司馬氏坐不穩,我冉閔,今日亦不坐。”
他環視眾人,目光銳利:“天命,不在區區一座宮城,一個座位。”
“天命在民心向背,在將士用命,在刀鋒所指,無堅不摧!”
“今日我冉魏立足建康,非為享受這雕梁畫棟。”
“而是以此為新起點,北驅胡虜,南定紛亂,重塑華夏!”
他猛地拔出腰間的龍雀,刀鋒指向殿外南方的天空。
“謝安攜偽帝南逃,妄圖延續晉祚。慕容恪陳兵江北,覬覦我江南膏腴之地。”
“苻堅王猛坐擁關隴,虎視中原。天下未靖,豈是安坐之時?!”
“傳令三軍,昭告天下:晉室已亡,冉魏當立!”
“凡願效忠者,無論胡漢,唯才是舉!凡負隅頑抗者,無論士庶,皆為我敵!”
“諾!”殿內所有冉魏臣屬,包括那些新降的官員。
都被這股磅礴的氣勢所懾,齊聲應諾,聲震殿宇。
然而,在這看似眾誌成城的表象下,每個人心中,都轉動著不同的念頭。
將官們在思考著,如何在新的權力格局中立足。
武將們,摩拳擦掌,期待著下一場戰鬥。
文臣們則開始籌劃,如何經營這來之不易的基業。
而冉閔,在發出這豪言壯語之後,內心深處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醒。
他深知,踏出台城這座宮殿,他將麵對的,是比攻城野戰更加複雜的局麵。
人心的離散,士族的敵視,資源的匱乏,以及來自四麵八方的明槍暗箭。
第二幕:流亡序
會稽郡,山陰縣,臨時征用的,一處昔日王氏別業。
這裏遠沒有了,建康台城的恢弘氣象。
但亭台樓閣,曲水流觴,依舊透著江南士族的精致與風雅。
隻是此刻,空氣中彌漫的,不再是蘭亭雅集的墨香,而是一種倉皇與壓抑。
一間僻靜的書房內,謝安獨自一人,對著一盤殘局。
棋盤上黑白子糾纏,局勢混沌,一如當前天下大勢。
他手指間,夾著一枚白子,久久未曾落下。
他身上的丞相袍服依舊整潔,但眉眼間的疲憊,卻難以掩飾。
建康的陷落,王國寶的愚蠢叛亂,皇帝的癲狂失態……
最後時刻的決絕斷後……,一幕幕在他腦海中閃過。
他輸掉了國都,輸掉了半壁江山,但他不認為,自己輸掉了全部。
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隨即是低沉的稟報。
“丞相,琅琊王、會稽王及各宗室,已安頓妥當。”
“各地收到檄文的郡守,已有數人回信,表示願奉行朝號令。”
“隻是……糧草兵員,皆需時間籌措。”
謝安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他早已預料到這種局麵,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
能在國破家亡之際,還有這些人響應,已是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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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有消息嗎?”謝安放下棋子,問道。
“慕容恪已遣使過來,表示願與丞相‘共討國賊’冉閔,但……”
門外的心腹遲疑了一下,“條件苛刻,要求我朝割讓淮北、荊州北部所有土地。”
“並奉慕容燕國,為宗主國,歲貢巨萬。”
謝安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冷笑。
引狼入室,慕容恪這頭狼,胃口比冉閔更大,也更不加掩飾。
“回複慕容恪的使者,”謝安的聲音,平靜無波。
“就說,割地之事,關乎國本,需從長計議。然則共抗冉閔,乃雙方共同之利。”
“請燕主先發兵南下,牽製冉閔主力,我朝自當在江南起兵響應,光複故土。”
他知道這是與虎謀皮,但此刻,他手中能打的牌太少。
利用慕容恪牽製冉閔,為新朝爭取喘息之機,是不得已的選擇。
甚至,他內心深處,還有一個更冷酷的想法。
讓慕容恪與冉閔這兩頭猛虎,在江東這塊土地上,廝殺得兩敗俱傷。
“還有,”謝安補充道,“派人去嶺南,見南越國士蕤。
“告訴他,冉閔若盡得江東,下一個目標,必是嶺南富庶之地。”
“唇亡齒寒之理,他應當明白。”
“請他看在,同為大晉臣子的份上,支援糧草,必要時,出兵相助。”
他這是在廣撒網,哪怕隻能撈到一絲希望。
心腹領命而去,書房內再次隻剩下謝安一人,他走到窗邊,望向北方。
那裏是建康的方向,是他經營半生,最終卻不得不放棄的棋局。
“冉閔……”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眼神複雜。有國仇,有對其手段的不屑。
但也不得不承認,那是一個可怕的、打破了所有規則的對手。
“你以為奪取建康,便得了天命嗎?”
“這江南的人心,這盤根錯節的勢力,這滔天的輿論,豈是刀劍所能輕易征服?”
他轉過身,看向書案上那局殘棋,目光重新變得堅定而深邃。
“棋,還沒下完。”
他拿起那枚,遲遲未落的白色棋子,輕輕地,卻無比堅定地,點在了棋盤上。
那是一個,看似無關緊要,卻可能連接全局的邊角之位。
這一子,落下的不僅是棋子,更是他謝安,乃至整個晉室流亡政權。
在這亂世中,繼續掙紮求存、意圖翻盤的決心。
第三幕:鷹之視
邗溝北岸,慕容燕軍大營,連綿數十裏,旌旗蔽日。
中軍大帳內,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江南冬日的濕寒。
慕容恪卸下了沉重的明光鎧,隻著一身玄色常服,坐在鋪著白虎皮的胡床上。
他麵前擺放著,一張巨大的江淮輿圖,上麵密密麻麻標注著,雙方兵力部署。
他的弟弟,範陽王慕容友,以及大將慕輿根、傅顏等心腹將領分列兩旁。
剛剛從江南返回的使者,正恭敬地匯報著,與謝安行朝接觸的結果。
“……謝安言辭懇切,但於割地之事,借口推諉。”
“隻望我大軍先行南下,彼方在江南響應。”使者說完,垂首而立。
慕容恪尚未說話,性情暴烈的慕輿根,已經按捺不住,洪聲道。
“大司馬!謝安老兒,死到臨頭還耍弄心機!依末將看,何必與他囉嗦!”
“我大燕鐵騎,直接渡江,先破冉閔,再掃平江南。”
“屆時整個江東,都是我大燕囊中之物,何須與他謝氏做交易!”
傅顏則相對冷靜,沉吟道:“慕輿根將軍所言,不無道理。”
“然則冉閔新破建康,士氣正盛,其麾下乞活軍、黑狼騎皆百戰精銳,不可小覷。”
“強行渡江,即便成功,亦必損失慘重。”
“若謝安在背後掣肘,或與冉閔暗中勾結,我軍危矣。”
慕容恪靜靜地聽著,目光始終沒有,離開輿圖。
他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冰晶一眼泛著淡淡的寒光。
常人難以察覺的死氣流動,在他視野中,勾勒出不同的風險區域。
他的右臂,那植入狼王頜骨的恐怖武器,此刻安靜地垂著。
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平靜下蘊含的毀滅力量。
“謝安,是在利用我。”慕容恪終於開口,聲音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他想讓我與冉閔兩敗俱傷,他好坐收漁利。此乃陽謀。”
他抬起手指,點在長江之上:“然而,他忽略了一點。”
“我大燕的目標,從來不隻是江東一隅,而是這整個天下。”
“冉閔,是我南下,必須拔除的釘子。謝安,不過是疥癬之疾。”
他看向慕容友:“範陽王,你以為如何?”
“慕容友微微躬身,態度恭謹:“大司馬明鑒。”
“冉閔悍勇,根基未穩,確是南下一舉而定江南的良機。”
“然則,國內……陛下身邊,恐有宵小之輩,見大司馬久戰於外,心生妄念。”
“且並州劉顯等部,近來亦有異動,不得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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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友的話,點出了慕容恪最大的隱憂,後方不穩。
尤其是國主慕容俊的猜忌,以及國內其他勢力的蠢蠢欲動。
慕容恪眼中,閃過一絲寒意,但很快隱去。他何嚐不知?
他那兄長慕容俊,以及那位精於權術的可足渾皇後,從未真正對他放心過。
他此次傾力南下,國內不知有多少人盼著他失利,甚至……
他沉默了片刻,決斷已下。
“傳令。”慕容恪的聲音變得冷硬,“第一,回複謝安,割地之事,可暫緩再議。”
“但我軍南下之時,江東士族需提供糧草、向導。”
“並策反冉魏軍中晉人舊部,若做不到,合作免談。”
“第二,加大舟船建造力度,征集沿江北所有漁船、商船,做好強渡準備。”
“第三,慕容泓。”
“臣弟在。”濟北王慕容泓,優雅地出列。
他手中把玩著,那柄玄玉“冥羽扇”,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命你率‘玄鴞軍’及部分水師,先行渡江,不必與冉閔主力硬碰。”
“你的任務,是襲擾其糧道,散布謠言,策反其境內豪強。”
“還有製造恐慌,配合江北主力,尋找其防線薄弱之處。”
“領命。”慕容泓輕輕揮動冥羽扇,眼中閃爍著,躍躍欲試的光芒。
這種在陰影中,瓦解敵人的任務,正合他的胃口。
“第四,”慕容恪的目光掃過眾將,最終落在慕輿根和傅顏身上。
“大軍集結,待舟船齊備,時機成熟,即刻渡江!”
“首要目標,擊潰冉閔主力,奪取建康!”
“末將遵命!”眾將轟然應諾,戰意高昂。
慕容恪揮手讓眾人退下準備,帳內隻剩下他一人。
他走到帳門處,掀開厚重的毛氈,望向南方那霧氣朦朧的江岸。
“冉閔……你奪了建康,便自以為承了天命嗎?”
慕容恪低聲自語,冰晶義眼中,倒映著江水的粼光。
“這江南的棋局,才剛剛開始,就讓我來看看……”
“是你這漢家最後的戰神刀利,還是我大燕的鐵騎,更能主宰這片土地的命運。”
江風獵獵,吹動他玄色的衣袍。
這位鮮卑戰神,已經將目光鎖定在了大江彼岸,那個他視為平生勁敵的男人身上。
第四幕:星野思
建康台城,一處較高的宮闕露台。夜色深沉,繁星滿天。
白日裏的喧囂,以及肅殺仿佛暫時遠去。
隻剩下冰冷的夜風,還有遠處長江,隱隱的波濤聲。
冉閔獨自一人,憑欄而立,他已經卸去了甲胄。
隻著一身黑色的勁裝,更顯得身形挺拔,肩寬腰窄。
但那份統領千軍萬馬的殺伐之氣,卻並未隨之消散。
反而在寂靜中,更加內斂,也更加沉重。
他手中無意識地,把玩著一塊小小的玉佩。
那是他從一個戰死的北府兵,年輕的校尉身上取下的。
玉佩很普通,上麵卻刻著,一個“安”字,或許是他的父母,希望他一生平安。
但他卻死在了,這座都城的攻防戰中,死在了王國寶叛軍,以及冉魏軍的混戰裏。
這樣的“安”字玉佩,他見過太多。在鄴城,在襄國,在無數個屍橫遍野的戰場。
每一個冰冷的數字背後,都曾是一個鮮活的生命,一個家庭的期盼。
“天命……”他仰起頭,望著浩瀚的星空,喃喃自語。
這個詞,太重了。司馬氏宣稱,他們承襲曹魏,
曹魏宣稱,他們代漢自立,都自稱天命所歸。
慕容氏、苻氏,乃至之前的匈奴劉氏、羯族石氏……
無不以各種祥瑞、讖緯,來證明自己得了天命。
而他冉閔,一個被胡人皇帝收養,又親手埋葬了羯趙。
雙手沾滿,胡漢鮮血的武人,他的天命在哪裏?
是腳下這座哭泣的城市?是江北磨刀霍霍的慕容恪?
是南方倉皇南逃的晉室餘孽?還是關中那個,正在默默積蓄力量的前秦?
他似乎擁有了很多,他以前有了鄴城,現在又有了建康。
他有了李農、董猙,這樣忠心耿耿的猛將。
有了褚懷璧、墨離,這樣各具才幹的臣屬。
甚至有了,慕容昭這樣……,複雜而特殊的存在。
但他也失去了太多,曾經的袍澤,信任他的百姓。
甚至……他內心某些柔軟的部分,都在連年的征戰,以及殺戮中被磨蝕殆盡。
他頒布《殺胡令》,凝聚了人心,也背負了屠夫的罵名。
他拯救了,無數漢民,卻也目睹了更多的死亡。
“若為胡人,當為一代雄主;惜為漢人,必成修羅。”
慕容俊的評價,如同魔咒,時常在他耳邊回響。
他是漢人嗎?他體內流淌的,確實是漢家的血脈。
但他從小在胡人宮廷長大,言行舉止,思維方式,都深深烙下了胡人的印記。
這種身份的撕裂感,從未真正消失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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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驅逐胡虜,是為了生存,是為了那,“漢魂不滅”的信念。
但這條路走到現在,看到的卻依舊,是屍山血海,是無盡的紛爭。
“惡名我擔,生路予民。”這是他對自己行為的詮釋,也是一種無奈的悲壯。
腳步聲輕輕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
慕容昭不知何時,來到了露台上,她沒有披那件鮮卑白狼裘。
隻穿著一身,素雅的漢家襦裙,外麵罩著一件厚厚的鬥篷。
她手中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
“夜深露重,你舊傷未愈,不宜久立風口。”
她將藥碗遞過去,聲音輕柔,如同這江南的夜風。
冉閔接過藥碗,一飲而盡。苦澀的藥汁滑過喉嚨,帶來一絲暖意。
他沒有看她,目光依舊望著星空。
“你在看什麽?”慕容昭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輕聲問道。
“看星星。”冉閔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人說,星象昭示天命。”
“墨離曾借你之口,偽造‘熒惑守心,漢星當興’。”
“如今,漢星似乎真的亮了,但為何,我看到的,依舊是遍地烽火,前路迷茫?”
慕容昭沉默了片刻,緩緩道:“星象或許能指引方向……”
但腳下的路,終歸要自己一步步去走。天命虛無縹緲,人心卻是實在的。”
“你救了鄴城的漢民,如今占據了建康。”
“給了無數流離失所的人,一個或許可以,安身立命的希望。”
“這,難道不是,一種‘天命’所歸嗎?”
冉閔轉過頭,第一次,認真地看向她。
星光下,她的臉龐,清晰而柔美。
那雙聰慧的眼眸中,倒映著星輝,也倒映著他的身影。
“希望……”他重複著這個詞,嘴角扯出一絲苦澀的弧度。
“希望,往往伴隨著,更多的犧牲。”
“慕容恪即將南下,這一戰,不知又要填進去,多少性命。”
“我知道。”慕容昭低下頭,從袖中取出那個,熟悉的“五色土錦囊”。
“我所能做的,便是在,每一次犧牲之後……”
“為他們,撒上一抔故土,念一段往生咒文。”
“然後,繼續走下去。因為停下,意味著之前所有的犧牲,都失去了意義。”
她抬起頭,目光堅定地看著冉閔:“無論你是否承認,你已經走在了這條路上。”
“你的選擇,你的意誌,便是無數人追隨的天命。”
“背負它,走下去,直到……真正的黎明到來,或者,與之同殉。”
冉閔怔住了,他看著眼前這個女子。
這個身上,流淌著胡漢兩種血液,在矛盾與掙紮中,卻始終保持著清醒的女子。
她的話,如同一記重錘,敲打在他心上。
是啊,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從他在羯趙朝堂上,覺醒“漢魂”的那一刻起。
從他在鄴城,頒布《殺胡令》的那一刻起,從他踏上南下征程的那一刻起。
他就已經,將自己和無數人的命運,捆綁在了,這輛戰車之上。
停下,就是毀滅。唯有向前,才有一線生機。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
胸膛中那股,幾乎要將他吞噬的迷茫與沉重,似乎被這股冷意,驅散了些許。
他重新將目光投向北方,那裏,慕容恪的大營燈火,如同繁星落地。
“你說得對。”冉閔的聲音,恢複了往日的冷硬與堅定。
“天命誰屬,不是看星象,不是靠讖緯……”
“而是用手中的刀,去劈,去砍,殺出一條血路!”
他接過慕容昭手中的,五色土錦囊,緊緊攥在手中。
那粗糙的觸感,仿佛連接著中原大地,連接著無數逝去的魂靈。
“慕容恪要來,便讓他來。苻堅要觀望,便讓他觀望。謝安要掙紮,便讓他掙紮。”
冉閔的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重重夜幕,看到那紛亂複雜的未來。
“這盤天下棋局,我冉閔,奉陪到底!”
“就讓這江南之地,作為我漢家兒郎,重塑脊梁的最終修羅場!”
夜風吹拂,卷起他額前的幾縷散發。
星光照耀下,他的身影,如同一尊黑色的磐石,矗立在建康城的最高處。
孤獨,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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