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恒楚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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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受九錫
江陵,桓玄改建的“楚王宮”太極殿,卯時初刻,天色將明未明。
殿內燭火通明,驅散了黎明前的最後一絲黑暗,卻照不亮某些人心頭的陰翳。
巨大的梁柱上,纏繞著嶄新的赤色錦緞,上麵用金線繡著,張牙舞爪的蟠龍。
取代了昔日東晉朝廷,慣用的朱雀紋樣。
地麵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寂然無聲。
壓抑了所有雜音,隻留下一種,令人心悸的寂靜。
桓玄身著繡有九章紋的,紫色親王袍服,頭戴遠遊冠。
端坐在原本屬於,晉帝才能使用的七寶雲母禦座上。
他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扶手上冰冷的玉質螭首,目光平視前方,看似平靜。
但微微起伏的胸膛,偶爾掃向殿外、帶著一絲焦灼的眼神,暴露了他內心的波瀾。
禦座兩側,按品級肅立著,以卞範之、郭昶之、庾仄為首的桓楚核心班底。
以及荊州本土豪族代表、部分被迫前來觀禮的原東晉舊臣。
每個人的表情,都像戴上了一層麵具,恭敬之下,是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
尚書令卞範之手持一卷以金粉書寫、邊緣裝飾著龍紋的絹製奏表,趨步出班。
他身形清瘦,麵容肅穆,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仿佛燃燒著某種殉道者般的狂熱。
“臣,範之,昧死再拜上言!”他的聲音在大殿中顯得異常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自永嘉以來,胡塵肆虐,中原板蕩,晉室播越,神器蒙塵。”
“幸賴楚王殿下,天縱神武,德懋功高,總攝八州,廓清江左。”
“今北有羯胡慕容相噬,西有匈醜叩關東來,此誠天下鼎沸、蒼生倒懸之秋也!”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殿內群臣,語氣愈發高昂,帶著一種精心排練過的煽動性。
“天命無常,惟有德者居之!殿下乃桓溫之嗣,英略天縱,功蓋寰宇。”
“昔者伊尹放太甲,霍光廢昌邑,皆為國為民,行非常之事!”
“今四海傾頹,非雄主無以鎮之;兆民惶惑,非新朝無以安之!”
隨著他的話語,殿內侍立的甲士,身著嶄新“楚”字號衣的庾仄親兵。
不約而同地以戟頓地,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如同戰鼓,敲在每個人心上。
一些原晉室舊臣,如頭發花白、被強征而來的光祿大夫王謐。
他臉色蒼白,低垂著眼瞼,不敢與任何人對視,袖中的手指微微顫抖。
卞範之深吸一口氣,展開奏表最後的部分,聲音近乎嘶喊。
“臣等稽首泣血,觀天察地,考之圖讖,驗之卜筮。”
“皆曰:‘金德既衰,木運將興,代晉者楚!’此乃上天垂象,億兆歸心!”
“伏惟殿下,順天應人,體察群臣黎庶之望,早正大位。”
“踐祚稱尊,改元立極,以安社稷,以慰蒼生!”
“此臣等之願,亦天下萬民之願也!”
“臣等附議!伏請殿下順天應人,早正大位!”
以郭昶之、庾仄為首,殿內絕大多數官員,齊刷刷跪倒在地。
聲音匯成一股洪流,衝擊著殿宇的梁柱。
唯有王謐等寥寥數人,動作遲緩。
仿佛膝蓋有千斤重,在一片跪倒的人群中,顯得格外突兀。
桓玄端坐不動,臉上適時地浮現出“惶恐”與“推拒”之色。
他微微抬手,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沉痛:“諸卿何出此言!”
“孤世受晉恩,累葉載德,焉敢行此……行此不忍言之事?”
“先帝雖蒙塵,然神器豈可輕動?此議,萬萬不可!”
“殿下!”卞範之猛地叩首,額頭觸地有聲。
“昔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猶服事殷,然孔子以其至德。”
“今殿下德過文王,勢傾天下,而胡虜叩邊,社稷危如累卵,豈是謙退之時耶?”
“若殿下執意不從,臣等唯有長跪不起,以死明誌!”說罷,竟真的伏地不起。
“臣等願以死明誌!”郭昶之、庾仄等人也隨之高呼,聲震屋瓦。
殿內甲士再次頓戟,氣氛凝重得,幾乎讓人窒息。
桓玄沉默著,目光緩緩掃過,跪滿一地的臣子。
又掠過那幾個,站立不穩的舊臣,最後望向殿外,漸漸亮起的天空。
他臉上的“掙紮”之色慢慢褪去,化為一種“無奈”的決然。
良久,他長長歎息一聲,那歎息中充滿了,被“時勢”與“眾意”逼迫的沉重感。
“罷了……罷了……”他聲音低沉,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諸卿皆為國士,既以天下蒼生為念,孤……”
“若再推辭,恐負上天好生之德,亦寒了將士百姓之心。”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積蓄力量,然後猛地提高聲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然,天命可畏,民心可懼。孤雖勉從眾議,然登基之典,務必從簡。”
“不可奢靡,以示孤非為私欲,實為天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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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聖明!”卞範之立刻接口,聲音充滿了“得償所願”的激動。
“然國不可一日無君,禮不可一日廢。”
“請殿下即受九錫,以副群臣之望,正天子之儀!”
所謂的“從簡”,不過是一句門麵話。
隨著桓玄的“首肯”,江陵城如同上緊了發條的機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運轉起來。
一箱箱早已準備好的,“九錫”之物,被隆重地送入楚王宮。
包括車馬、衣服、樂懸、朱戶、納陛、虎賁、斧鉞、弓矢、秬鬯。
每一件都逾越臣製,無限逼近,甚至直接仿照天子規格。
桓玄在卞範之的主持下,完成了一係列,繁瑣而刻意的“禪讓”前奏。
他穿著特製的、繡有十二章紋的“準龍袍”。
在臨時搭建的高台上,祭祀天地、五嶽、四瀆。
江陵城內,家家戶戶被強令懸掛,象征火德的赤色或黃色旗幟。
街頭巷尾張貼著,宣告“楚代晉興”的榜文。
字裏行間充斥著,對晉室的指責,以及對桓玄“功德”的吹捧。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虛假的狂熱與真實的恐懼。
市井小民在官吏的驅趕下,麻木地向著楚王宮方向跪拜。
士人聚集的,茶樓酒肆中,竊竊私語從未停止。
軍營裏,來自西府的驕兵悍將們,興奮地討論著,新朝建立後的封賞。
而被收編的原晉軍士卒,則麵露憂色,竊竊私語著“名不正則言不順”。
暗流,在盛大儀式的準備下,無聲地湧動。
王謐回到家中,緊閉房門,對著晉帝的方向老淚縱橫。
軍中一些非桓玄嫡係的將領,如北府舊將劉襲。
在營帳中與親信部下對飲,酒酣耳熱之際,拍案罵道。
“桓玄何德何能,敢竊神器!不過仗其父餘蔭,據荊襄之利耳!”
雖被親信死死捂住嘴,但那不滿的種子,已然播下。
江陵,這座古老的重鎮,正被強行披上“帝都”的新裝。
然而這新裝之下,是無數忐忑不安的靈魂,以及潛藏的裂痕。
桓玄的登基大典,就在這表麵喧囂、內裏惶恐的氛圍中,一步步逼近。
第二幕:告天文
江陵城南,臨時搭建的巨型祭天圜丘。巳時正刻,日光熾盛。
這是一片被強行清空、平整出來的土地。
高達三丈的圜丘,以黃土夯築,外圍以赤色幔帳環繞。
幔帳上繡著,巨大的玄鳥圖騰,這是桓玄為自己選擇的“壽命”祥瑞。
圜丘之上,設立著昊天上帝的神位,旌旗招展,儀仗森嚴。
身穿特製禮甲、手持金瓜鉞斧的“楚宮衛”,沿甬道兩側林立。
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刀槍如林,在日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寒光。
圜丘之下,是黑壓壓的觀禮人群,文武百官按品級,著嶄新的朝服肅立。
荊州本地的耆老、士紳代表,也被強製要求到場。
更遠處是被兵士隔離、伸長了脖子,看熱鬧的平民百姓。
人聲鼎沸,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緊張。
吉時已到!沉重而悠長的號角聲,劃破長空,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擂鼓聲。
鼓點密集,如同雷鳴,敲得人心頭發顫。
儀仗隊開始移動,旌旗蔽日,斧鉞生輝,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桓玄出現了。
他不再穿著昨日的親王袍服,而是換上了一身,極為考究的皇帝袞冕。
袞服以玄色繒為衣,朱色繒為裳,象征著天玄地黃。
衣上刺繡著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等。
十二章紋,繁複華麗,彰顯著,至高無上的權威。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頭上那頂,十二旒白玉珠冕冠。
旒珠以最為上等的和田白玉,打磨而成,每一顆都大小均勻,溫潤生輝。
十二道玉旒垂落下來,在他麵前形成一道晃動的珠簾,剛剛遮住了他的眉眼,
使他原本俊朗的麵容,顯得模糊而神秘,平添了幾分,天威難測的威嚴。
他一步步,沿著鋪著紅毯的甬道,緩緩走向圜丘頂端。
步伐沉穩,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曆史的節點上,也踏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
卞範之作為大禮使,身穿紫袍,手持玉笏,緊隨其後。
神情肅穆到了極點,仿佛在進行一場,神聖的獻祭。
郭昶之、庾仄等心腹重臣,按捺不住,臉上的激動與得意。
而人群中的王謐等人,則深深低下頭,不忍再看。
桓玄登臨圜丘之頂,天地仿佛在這一刻,寂靜下來。
隻有風聲獵獵,吹動他袞服上的佩綬,還有冕冠上的旒珠。
他麵向,昊天上帝的神位,肅然而立。
卞範之展開一卷,以金絲織就、鑲嵌寶石的“告天文”。
用盡全身力氣,以一種近乎吟唱的腔調,朗聲誦讀。
“維,永始元年,歲次甲辰。嗣天子臣玄,敢昭告於,皇天上帝後土神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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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室失德,胡虜交侵,神州陸沉,生民塗炭。”
“臣玄,丕承桓武之烈,糾合忠義,綏靖荊襄,誌在匡複。”
“然晉運已終,天命靡常,眷命有歸,在於臣玄。”
“眾星拱極,群嶽宗岱,遐邇傾心,華夷同戴。”
“是用欽若昊天,肅祗禪禮,即皇帝位,國號曰楚,建元永始……”
他的聲音在曠野中回蕩,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擊著舊時代的喪鍾。
宣告著新時代,至少是他們期望的,新時代的開啟。
“……惟神明昭格,永終天祿,佑我大楚,奄有四海,光宅天下!尚饗!”
讀罷,卞範之將告天文,置於祭壇前的柴堆之上。
火光燃起,金色的絹帛在火焰中卷曲、焦黑,化作縷縷青煙,嫋嫋升向天空。
在禮官的高聲唱和下,桓玄率領群臣,向昊天上帝,行三跪九叩的大禮。
禮成!隨即,桓玄轉身,麵向圜丘下的萬千臣民。
旒珠之後,他的目光,掃過黑壓壓的人群,掃過肅立的百官。
掃過遠處的江陵城郭,掃過更遠方滾滾東流的長江。
一種前所未有的、掌控天下的感覺,如同電流般,竄遍他的全身。
他緩緩抬起雙臂,寬大的袖袍,在風中鼓蕩,如同即將翱翔的鷹隼。
“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卞範之、郭昶之等人的帶領下,萬歲之聲如同海嘯般爆發出來,席卷整個天地。
聲浪一波高過一波,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士兵們舉起手中的兵器,寒光閃爍,與萬歲之聲,交織成一曲權力的交響。
桓玄靜靜地站著,享受著,這巔峰的一刻。
他感到喉嚨有些發幹,心髒在胸腔裏,劇烈地跳動。
這就是……天子之位嗎?這就是父親桓溫,終其一生未能踏足的巔峰嗎?
那垂在眼前的十二道玉旒,不僅隔絕了臣子的窺探。
也似乎將他與過去的,那個“桓敬道”隔絕開來。
從此刻起,他是大楚皇帝,是“永始”天子!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
用盡量平穩而威嚴的聲音,頒布了作為皇帝的,第一道詔書。
“朕以卑躬,嗣承大寶……自即日起,改元永始,大赦天下!”
“立宗廟,建社稷,定都江陵……百官進位一等,有功將士,另行封賞……”
“減免荊、江諸州,今歲賦稅三成,與民更始……”
詔書的內容,通過嗓門洪亮的禮官,一層層向外傳遞。
聽到“賦稅減免”,底層民眾中響起了一些稀疏的、帶著試探性質的歡呼聲。
但很快,又被更大的萬歲聲淹沒了。
對於大多數百姓而言,誰當皇帝,或許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能否活下去,能否少交些租稅。
儀式進入了最後的高潮,象征楚朝法統的傳國玉璽,被盛放在金盤之中。
由卞範之高高舉起,呈到桓玄麵前。
桓玄伸出手,指尖已觸碰到那方,溫潤卻又冰涼的玉璽。
就在他,即將握住玉璽的瞬間,異變突生!
一陣突如其來的、不合時宜的江風,猛地吹過圜丘。
卷起地上的塵土,吹得旌旗,嘩啦作響,
甚至將桓玄冕冠上的玉旒,吹得劇烈晃動、彼此碰撞,發出雜亂的“叮當”聲。
這聲音,在莊嚴肅穆的儀式中,顯得格外刺耳。
桓玄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伸向玉璽的手微微一頓。
卞範之臉色瞬間一變,但立刻穩住,將金盤舉得更高,幾乎要湊到桓玄手邊。
桓玄迅速恢複了鎮定,一把將玉璽,牢牢抓在手中。
緊緊握住,仿佛要將其,嵌入骨肉之中。
那冰冷的觸感,讓他躁動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這個小插曲,幾乎無人察覺,但落在某些有心人眼中,卻成了不祥的預兆。
王謐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光芒。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那依舊灰蒙蒙的天空,心中默念。
“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這‘永始’之年,恐怕未必能如其名啊……”
登基大典,就在這略帶瑕疵的“圓滿”中,宣告結束。
桓玄手持玉璽,在震天的萬歲聲,以及更加嘹亮的鼓樂聲中,步下圜丘。
登上那輛裝飾著金龍、由六匹純色白馬牽引的玉輅,啟程返回他的“皇宮”。
車駕過後,塵土飛揚,隻留下空曠的祭壇,還有一群心思各異的臣民。
第三幕:宮廷宴
楚王宮正殿,這裏被匆忙裝飾得富麗堂皇,燭台如林,照耀得如同白晝。
盛大的登基慶典之後,是更為喧囂的宮廷夜宴。
殿內觥籌交錯,絲竹悅耳。身著輕紗的舞姬,翩翩起舞,水袖翻飛,媚眼如絲。
空氣中混合著酒香、肉香和濃鬱的熏香氣味。
桓玄已經換上了一套,較為輕便的赤黃色龍袍,高踞於禦座之上。
頭上的冕冠,換成了不帶旒珠的通天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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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他那張俊朗且微微泛紅的臉龐,完全顯露出來。
他誌得意滿,手持金杯,接受著群臣,一輪又一輪的敬酒祝賀。
“陛下承天受命,開創大楚,功蓋堯舜,臣為陛下賀!為大楚賀!”
卞範之滿麵紅光,言辭懇切,仿佛這大楚江山,是他親手締造一般。
“陛下!昔日漢高帝不過泗水亭長,光武帝亦起於南陽,終有天下。”
“今陛下龍興荊楚,必能克成帝業,混一四海!”
“臣等願效死力!”郭昶之不甘示弱,馬屁拍得震天響。
“有陛下統領,我西府雄師必能掃清寰宇,先定江南,再圖中原!”
“臣庾仄,願為陛下前驅!”掌管宮禁的庾仄也大聲表態,引得一群武將紛紛附和。
桓玄聽著這些諛辭,心中暢快,酒到杯幹,笑聲也愈發爽朗。
他指著殿下的舞樂,對身旁的卞範之道。
“卞卿,你看此情此景,可比得上當年洛陽、建康的宮宴?”
卞範之含笑回答:“陛下,新朝初立,氣象萬千。此間樂,遠勝晉室暮氣矣!”
“假以時日,待陛下還都洛陽,宴飲於太極殿中,方顯我大楚煌煌氣度!”
“說得好!還於舊都,方顯朕誌!”桓玄大笑,又飲一杯。
他仿佛已經看到自己率領楚軍,橫掃江東,驅逐慕容。
甚至北伐中原,完成父親未竟之業的景象。
然而,在這片喧囂與浮華之下,暗流依舊在悄然湧動。
殿角,光祿大夫王謐獨自坐在席位上,麵前的酒菜幾乎未動。
他聽著那刺耳的風聲,看著桓玄意氣風發的樣子,隻覺得胸口堵得慌。
他悄悄環視四周,發現並非所有人都如卞、郭等人那般狂熱。
一些原東晉的舊臣,雖然臉上掛著,應景的笑容。
但眼神閃爍,彼此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目光。
更有幾人,如被強行授予散騎常侍的荀遜,借口不勝酒力,早早離席而去。
王謐輕輕歎了口氣,端起酒杯,卻隻是沾了沾唇。
他注意到,就連桓玄自己的班底中,也並非鐵板一塊。
那位以“錦袍將軍”著稱的桓謙,雖然也在大聲談笑。
但眼神深處,卻有一絲難以掩飾的虛浮和不安。
與其他西府宿將,如吳甫之等人的沉穩形成對比。
吳甫之等人雖然也在飲酒,但更多時候,是沉默地觀察著。
偶爾與身邊同伴,低語幾句,眉頭微蹙。
似乎對眼前這過於浮誇的慶典,以及未來的局勢,抱有隱憂。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氣氛愈發酣暢。
一些武將開始放浪形骸,言語間對未來的封賞和戰功,充滿了赤裸裸的渴望。
甚至有人開始大聲討論起,何時發兵東下,吞並三吳。
“陛下!建康偽帝,不過是塚中枯骨!給我三萬精兵,必為陛下取之!”
“那冉閔,不過一介武夫,趁亂而起,若敢與我大楚抗衡,必叫他片甲不留!”
“還有慕容恪,胡虜而已,待我大軍北上……”
這些狂妄的言論,讓王謐等人,聽得心驚肉跳。
新朝初立,根基未穩,北有強胡,西有匈患,內部人心未附,豈是妄動幹戈之時?
就在這時,一名內侍悄悄走到卞範之身邊,低聲稟報了幾句。
卞範之臉色微變,隨即恢複正常,起身走到桓玄身邊,附耳低語。
“陛下,剛收到北麵密報,慕容恪與冉閔在盱眙一帶再次爆發激戰,勝負未分。”
桓玄端著酒杯的手頓住了,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
旒珠的陰影,似乎再次籠罩下來,雖然他並未戴著它。
他深吸一口氣,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辛辣的液體,灼燒著他的喉嚨,也壓下心頭泛起的一絲寒意。
“知道了。”他淡淡地說,聲音不大,卻足以讓禦座附近幾個心腹聽清。
“跳梁小醜,待朕整頓內務,自有料理。”他揮了揮手,示意卞範之退下。
臉上重新堆起笑容,對著殿下舉杯,“諸卿,滿飲此杯!願我大楚,國祚永昌!”
“國祚永昌!陛下萬歲!” 萬歲聲再次響起,掩蓋了剛才,那短暫的不和諧音。
但桓玄心中明白,腳下的龍椅,遠不如看起來那麽穩固。
外麵的世界,強敵環伺,內部的隱患,也才剛剛開始顯露。
這場盛宴,終究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華麗宮殿。
他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無論如何,他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再無回頭路可走。
這“永始”之夢,必須,也隻能繼續做下去!
第四幕:裂痕現
夜宴散後,子時已過,喧囂了一日的江陵城,終於漸漸沉寂下來。
楚王宮內的燈火依舊通明,但宴飲的喧囂已然散去。
隻剩下巡邏衛兵沉重的腳步聲,在宮牆內回蕩,顯得格外清晰和冷清。
桓玄獨自一人,坐在禦書房內,已經換上了常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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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頭堆放著,卞範之剛剛送來的、需要他“禦覽”的緊急文書。
除了北方的戰報,還有關於荊襄動蕩、糧草調配、官員任命等一大堆煩心事。
他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襲來,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頭上仿佛還殘留著,那頂十二旒冕冠的重量,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他拿起那方,仿製的傳國玉璽,在燈下仔細端詳。
玉質溫潤,雕刻精美,幾乎可以亂真,但他知道,這是假的。
就像他今天這場登基大典,看似聲勢浩大,實則根基淺薄。
建康的冉閔還在,北方的強敵未滅,西方的匈人虎視眈眈。
就連這江陵城內,又有多少人,是真心擁戴?
他想起宴席上,那些原晉臣躲閃的眼神,想起桓謙那浮誇之下,隱藏的不安。
甚至想起那陣,不合時宜的、吹動他冕旒的怪風……
一種莫名的煩躁和隱隱的不安,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內心。
“陛下,夜深了,該安歇了。”內侍小心翼翼地,在外間提醒。
桓玄揮了揮手,沒有回答,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
寒冷的夜風,立刻灌了進來,讓他精神一振。
遠處,是沉睡中的江陵城,更遠處,是漆黑如墨的長江。
他的江山,目前隻有,這荊襄數州之地。
而在這片土地之外,是無比廣闊的、充滿敵意的世界。
“冉閔……慕容恪……阿提拉……”他低聲念著這些名字,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你們都給朕等著。這天下,終究會是朕的!”
“大楚的‘永始’之年,必將開啟一個,新的時代!”
他猛地關緊窗戶,將寒意隔絕在外。
轉身回到案前,拿起朱筆,開始批閱那些,堆積如山的奏章。
他知道,從戴上那頂冕旒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沒有了退路。
唯有向前,不斷向前,用鐵血和權謀,鞏固這來之不易的帝位。
直到……真正地君臨天下,或者在這條路上,摔得粉身碎骨。
與此同時,江陵城的各個角落,登基之日的餘波仍在擴散。
王謐並未入睡,而是在書房中,對著孤燈。
緩緩展開一幅,早已泛黃的、繪有晉室疆域的舊輿圖。
他的手指顫抖著撫過建康、洛陽、長安……
老淚縱橫,無聲地滴落在圖紙上,暈開一片模糊的水漬。
北府舊將劉襲的營帳內,幾個心腹軍官聚在一起,氣氛壓抑。
“將軍,難道我們,就真的認了這桓楚?”
“哼,稱帝?他桓玄也配!不過是沐猴而冠罷了!”
“小點聲!隔牆有耳!庾仄的‘楚宮衛’耳目眾多……”
“怕什麽!老子就不信,這江陵城,他桓玄能一手遮天!”
“等著吧,有他好看的時候!”
更夫敲著梆子,走過空蕩蕩的街道,嘴裏習慣性地喊著。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聲音在寂靜的夜裏,傳得很遠。
偶爾有野狗,吠叫幾聲,更添幾分淒清。
一些民居的窗戶後麵,或許還有未眠人,在討論著白日的盛況和莫測的未來。
值夜的士兵抱著長矛,靠在垛口上,望著城外漆黑的曠野和遠處長江上零星漁火。
一個新兵,低聲問旁邊的老兵:“隊正,咱們這就算是……楚國的兵了?”
老兵吐了口唾沫,沒好氣地說:“管他晉國楚國,當兵吃糧,混口飯吃罷了。”
“隻是這‘楚’字旗,也不知道,能打多久……”
新兵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問。夜色深沉,仿佛蘊藏著無盡的風險與變數。
這一夜,江陵無眠。
新生的桓楚政權,在“永始”年號的光環與暗流的雙重包裹下,邁出了它的第一步。
這一步,踏出的究竟是,通往輝煌的階梯,還是通向深淵的陷阱,無人知曉。
但所有人都能感覺到,腳下的土地,正在微微震顫。
時代的洪流,因桓玄這僭越一步,變得更加湍急、更加凶險。
而北方與西方的巨大變故,如同兩片不斷逼近的厚重烏雲。
即將與江陵上空的這片新生的、脆弱的“皇權”雲氣,碰撞出難以預料的雷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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