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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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國,和風郡,禹城。
    夕陽的餘暉給這座飽經風霜的古城牆鍍上了一層殘破的金色,卻掩不住其下滲出的絲絲陰冷。
    城門洞口,幾個挑著擔子的菜農一邊擦著汗,一邊壓低聲音交談著,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驚懼。
    “哎,這禹城越來越不安全了,”
    一個老漢歎了口氣,眼角餘光警惕地掃過四周,“劉地主那麽大的家業,高牆大院,養著上百號護院家丁…說沒就沒了,一夜之間啊!”
    旁邊一個中年漢子接口道,聲音壓得更低:“可不是嗎,官府貼了告示,說是遭了一股極凶悍的山匪洗劫,滿門…唉,慘不忍睹啊。”
    他搖了搖頭,臉上卻是不信的神色。
    “山匪?”另一個稍微年輕點的嗤笑一聲,隨即又緊張地縮了縮脖子,“哪來的山匪這麽厲害?”
    “劉家那院牆,比縣城牆也差不了多少了,我瞧著…邪門!”他不敢再說下去,仿佛怕觸怒了什麽看不見的東西。
    “噓!小聲點!別亂說!”
    老漢連忙製止,“官府都定案了,就是土匪,咱們平頭百姓,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那些神神鬼鬼的傳說,都是老輩人編出來嚇唬小孩的!”
    幾人噤聲,匆匆挑起擔子進了城,仿佛離那剛剛談論的是非之地遠些就能安全幾分。
    城牆根下,陰影裏,一個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少年蜷縮著。
    路人們的交談斷斷續續飄進他耳朵裏,他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一雙本該清澈的眼睛裏,隻有一片麻木。
    劉地主滅門?山匪?邪門?
    這些離他都太遙遠了。
    相比於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危險,他更關心的是如何熬過今天,活到明天。
    肚子裏火燒火燎的饑餓感,遠比那些虛無縹緲妖魔可怕。
    他動了動鼻子,像是一隻尋找食物的野狗,捕捉著空氣中任何一絲可能食物的氣味。
    等了許久,他才趁著守城兵丁換崗的間隙,偷跑進城,熟練地在街巷的垃圾堆,潲水桶裏翻找著任何能塞進嘴裏,維持生命的東西。
    幾近腐爛的菜葉,帶著牙印的果核,甚至是被汙水泡得發脹的殘羹…
    他麵無表情地將這些東西塞進一個破布袋裏,眼神始終保持著警惕,躲避著行人厭惡的目光和可能的驅趕。
    終於,在引起太多注意前,他攥著那點勉強能果腹的食物,迅速溜出城,回到了城外荒山下那座早已荒廢,連乞丐都不願住的破敗山神廟。
    這裏四處漏風,神像斑駁倒塌,蛛網遍布,卻成了他暫時的容身之所。
    至少,這裏足夠安靜,也足夠偏僻,很少會有人來。
    他蜷縮在角落裏,狼吞虎咽地吃下那些散發著餿臭的食物,胃裏得到了些許填充,但身體的冰冷和疲憊卻絲毫未減。
    夜幕迅速降臨,破廟裏最後一點天光也被黑暗吞噬,隻有偶爾從破窗漏進的幾縷慘淡月光,勾勒出廟內詭異扭曲的陰影。
    寒冷和疲憊最終戰勝了警惕,少年蜷縮在冰冷的草堆裏,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
    咯吱…咯吱…
    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悄然在死寂的破廟中響起。
    蜷縮在地上的少年麵色痛苦,他像是做了一個噩夢,嘴裏不斷呢喃著什麽。
    那詭異的聲音越來越清晰。
    少年猛的驚醒,全身的寒毛瞬間炸起!
    一種極度危險的預感爬上他的心頭。
    他睜大眼睛,驚恐的望向聲音來源。
    廟堂中央那尊半倒塌的,麵目模糊的山神神像。
    那往日裏隻是泥塑,雖有些猙獰卻死氣沉沉的山神像,此刻竟…活了!
    泥塑的雙眼正直勾勾地盯著他,石像的嘴角咧開一個弧度。
    那咯吱咯吱的聲響,正是神像緩緩轉動頭顱時發出的聲音。
    少年嚇得魂飛魄散,心髒狂跳。
    他想跑,想尖叫,可不知為什麽,雙腿像是灌了鉛,連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那石像一寸寸地看過來。
    而就在那邪異神像似乎要完全脫離底座,撲將過來的千鈞一發之際。
    轟隆!
    廟內忽然一聲悶響。
    隻見那石像扭曲的笑容猛的僵住,眼中竟閃過一絲人性化的恐懼。
    緊接著,整個泥塑神像毫無征兆從內部猛然炸裂,化作一地碎塊。
    那令人窒息的氣息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束縛少年身體的力量也隨之消失。
    少年愣了一瞬,隨即求生的本能占據了上風。
    他連滾帶爬,頭也不回地衝出破廟,拚命地紮進黑暗裏。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遠。
    荊棘撕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膚,石塊絆倒了他一次又一次,他不敢停下,不敢回頭。
    直到雙腿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徹底失去知覺,重重栽倒在地。
    …
    等到少年再次恢複意識時,首先聞到的是一股柴火味,身上蓋著的東西雖然粗糙,卻幹燥而暖和。
    他猛地睜開眼,警惕坐起來,環顧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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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間極其簡陋卻收拾得幹淨的泥土茅屋。
    一個穿著粗布麻衣,麵容慈祥的老農,正坐在火塘邊的小凳上,手裏拿著火鉗,撥弄著塘裏燃燒的柴火。
    火上吊著一個黑色的陶罐,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散發出勾人魂魄的米粥香氣。
    “醒了?”
    老農轉過頭,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小家夥命挺大。”
    “老頭子我早上出門,看你倒在荒草堆裏渾身是傷,進氣少出氣多,就把你背回來了。”
    少年沒有放鬆警惕,身體緊繃著。
    他死死盯著老農,又飛快地掃視這個陌生的環境。
    他下意識摸了摸身上,發現那些擦傷和劃痕似乎被簡單清洗處理過,不再火辣辣地疼。
    “別怕,”老農笑容更和善了些,從陶罐裏盛出一碗熱氣騰騰,粘稠的粟米粥,遞了過來,“餓壞了吧?趁熱吃點。”
    “家裏沒啥好東西,這粥管飽。”
    看著那粥,少年愣了一下。
    他已經記不清多久沒吃過熱乎,幹淨的食物了。
    饑餓感最終衝垮了恐懼和疑慮,他一把接過碗,也顧不上燙,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滾燙的粥流進腸胃,既痛苦,又舒適。
    “慢慢吃,別急,不夠還有。”
    老農就坐在對麵,笑眯眯地看著他,眼神深處卻閃過一絲複雜。
    有關切,有探究,更有一種銳利。
    這老農,自然便是劉大虎那尊身外化身。
    一碗粥很快見了底。
    少年舔了舔碗邊,意猶未盡,但戒備心似乎也隨著食物的下肚而減弱了一絲絲。
    “娃兒,你叫啥名?”老農和聲問。
    少年沉默了一下,搖搖頭,聲音有些沙啞:“沒名字。”
    老農看著他髒兮兮的小臉,那雙眼睛裏有著遠超年齡的麻木和戒備,心裏無聲地歎了口氣。
    他頓了頓,像是隨口一說:“沒個名字總是不方便,老頭子我給你起一個?”
    少年沒說話,隻是看著他。
    “石頭,”老農緩緩道,目光似乎透過少年看到了很遠的地方,“就叫…陳石吧。”
    “希望你像石頭一樣,硬氣,經得起摔打,活得長長久久。”
    “陳石…”
    少年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
    很奇怪,這兩個平平無奇的字眼,聽在耳中,卻讓他心口莫名地悸動了一下。
    一種酸酸澀澀的感覺湧上來,讓他鼻子有些發酸。
    他連忙低下頭,掩飾住瞬間泛紅的眼眶。
    他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謝謝…你的粥。”
    他把碗放下,聲音很低,掙紮著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就要往外走。
    他習慣了獨來獨往,不習慣接受別人的好,更不習慣停留。
    老農沒有強留,隻是在他身後溫和地說:“要是沒地方去,我這破屋子還能遮風擋雨。”
    “灶頭永遠有口熱粥,老頭子我一個人,也冷清。”
    少年的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但還是咬著牙,慢慢走進了傍晚的暮色裏。
    老農站在門口,看著他瘦小卻倔強的背影消失在田埂盡頭,目光深邃。
    天色徹底黑透時。
    茅屋外忽然傳來一深一淺的腳步聲,還有粗重的喘息。
    老農起身,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
    門外,清冷的月光下,白天那個少年去而複返。
    他渾身更加狼狽,沾滿了泥土和草屑,一條腿不自然地彎曲著,顯然受了傷。
    但他卻倔強地挺直著背脊,手裏還死死攥著一隻被扭斷了脖子的野雞。
    野雞的羽毛淩亂,顯然經過一番激烈的搏鬥。
    少年把野雞往前一遞,避開老農的目光,聲音依舊硬邦邦的,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別扭:“…給你的。”
    他不是來求收留的,他是來還債的。
    用他僅能拿出的東西,償還那碗粥的恩情。
    老農看著他腫起的腳踝,看著他那副明明疼痛難忍卻強裝無事,還要維持最後尊嚴的樣子,心中最堅硬的地方仿佛被輕輕觸動了。
    他沒有接野雞,而是歎了口氣,側身讓開:“先進來吧,腿不要了?”
    少年僵在原地,猶豫著。
    老農不再多言,直接上前,不由分說地扶住他的胳膊,將他半攙半扶地拉進了屋,按在火塘邊的凳子上。
    然後蹲下身,查看他腫起的腳踝。
    老人的手很粗糙,布滿老繭,但動作卻異常輕柔。
    他用溫水浸濕布巾,小心地為他擦拭傷口周圍的汙漬。
    少年身體僵硬,下意識地想縮回腳,卻被老人穩穩地按住。
    “忍著點,得把骨頭正回去。”老農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帶著一種讓人心安的力量。
    少年咬緊了牙關,點了點頭。
    屋裏很安靜,隻有柴火燃燒的劈啪聲和老農沉穩的呼吸聲。
    少年看著老人花白的頭發和專注的側臉,看著跳躍的火光將他臉上的皺紋映得深深淺淺,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而奇異的暖流,悄然在他冰冷的心裏蕩開一絲漣漪。
    他依舊警惕,依舊沉默,但緊繃的脊背,卻在不知不覺中放鬆了一絲。
    老農仔細地為他處理著傷口,眼神複雜。
    他看著這個與記憶中兄弟有著微妙聯係,卻又截然不同的少年,看著他眼中的倔強和深處的脆弱,心中那份沉寂已久的情感,也在微微動蕩。
    他知道,這隻是開始。
    這條通往彼此內心的路,還很漫長。
    他小心翼翼地將搗碎的草藥敷在少年腫起的腳踝上,用幹淨的布條仔細包紮好。
    動作熟練,仿佛做過千百遍。
    “這幾天就別亂跑了,”老農起身,拍了拍手,“就在這兒歇著,灶房還有粥,餓了就去吃。”
    少年低著頭,看著包紮好的腳,良久,才用極低的聲音擠出一個字:
    “嗯。”
    破舊的茅屋裏,火光搖曳,一老一少相對無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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