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讓滿城燈火都成了他的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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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的雨終於停了,天光如鏽,一層青灰自東邊緩緩洇開。
斷橋下的積水倒映著殘破燈籠的影子,像未閉的眼。
沈觀沒有回大理寺。
他徑直去了欽天監舊檔庫。
泥濘的靴印一路延伸至那座塵封多年的偏殿,門軸吱呀作響,撲出一股陳年紙卷與黴灰混雜的氣息。
他不避不掩,翻箱倒櫃,指尖在泛黃的冊頁間疾速掠過——十年節慶鼓譜、更次輪值、樂官名錄……直到掌心觸到一張薄脆如蟬翼的紙片。
《元宵五更鼓令·曲目備要》。
上麵赫然寫著:每歲上元,五更初刻,鼓樓必奏《破陣樂》片段,凡三十六響,節奏固定,以安民心、正歲時。
此製自太祖立國起,從未更易。
沈觀瞳孔微縮。
《破陣樂》?那不是軍中凱歌嗎?怎會用於元宵報更?
他冷笑一聲,忽然明白過來——百姓聽慣了這鼓點,早已視作尋常,卻不知它暗藏玄機。
對某些人而言,這不隻是時間的刻度,更是記憶的錨點。
他立刻命人秘密搜尋柳殘陽近年流落街頭時留下的曲譜殘頁。
那些寫在廢布、破紙甚至牆角炭灰上的音符,被一一拓印回收。
當差役顫抖著呈上比對結果時,沈觀的手指幾乎掐進案幾木紋裏。
完全吻合。
不止是節奏,連變調的細微頓挫都一模一樣。
柳殘陽所奏的,並非隨意哀曲,而是《破陣樂》的悲化版本——每一擊鼓,皆含泣帶恨;每一聲響,都是他對亡妹柳青蘿的招魂之音。
“原來如此。”沈觀閉目低語,“你不是瘋,你是活在三年前的那一夜。”
那一夜,燈市口火起,妹妹被焚於眾目睽睽之下,罪名是通海叛國。
而真正貪沒賑銀的權貴卻逍遙法外,僅三個替罪羊流放途中“病故”。
如今,柳殘陽以命為引,借“天罰”之名,用自己記憶中的鼓點作為行刑時刻——哪怕現實中無人擊鼓,隻要他的心鼓響起,便是殺戮開始。
可殺人需要準備。
燈籠、機關、毒油……這些都不是一個流浪盲者能輕易辦到的。
沈觀睜開眼,目光如刃。
他悄然遣人聯絡蘇夜語。密信隻寫八字:“查南市三日燈源流向。”
次日清晨,一隻黑羽鴿落在大理寺後簷。
鴿腿纏著一卷細帛。
沈觀展開,字跡娟秀卻淩厲:
“黃守文售特製雙層紗燈九盞,內壁塗‘燃心油’,七息穿麵,觸發懸屍機關。買主付三枚舊銅錢,刻‘青蘿’二字。”
沈觀指尖輕顫。
青蘿……那是柳青蘿的閨名。
有人幫柳殘陽。
或者說,有人在利用他對妹妹的執念,將私刑包裝成天譴,攪亂人心,逼朝廷出麵追查舊案——而這背後,必然牽扯更深。
但他不動聲色。
當日下午,他向巡防營遞交一份公文,提議恢複已廢十餘年的“元宵巡燈製”,並親自擬定新的鼓樓更次表。
其中最關鍵的一筆,是將第四更提前半刻。
魏鐵衣看到文書時臉色鐵青:“沈評事,你這是要擾民?”
“非也。”沈觀淡淡道,“民已不安,唯有以正破邪。若真凶依賴鼓點行事,打亂其節奏,便是破局之機。”
魏鐵衣冷哼:“你一個九品小官,竟敢擅自更改更鼓?出了事誰擔?”
“我。”沈觀直視他,“若有異動,我一人承責。”
圍觀差役屏息。
他們從未見過這個平日沉默寡言的年輕人,此刻竟有如此鋒芒。
隨後,沈觀又命人在南市各巷張貼告示,墨跡鮮亮:
“天罰乃虛妄,真凶懼光火!今夜萬家燈火不熄,孩童提燈遊街,共照邪祟無所遁形!”
一時間,坊間嘩然。
有人嗤笑,更多人卻暗自心動。
接連三具屍體吊於風雨之中,誰不怕下一個就是自家親人?
當晚,竟真有數十戶人家點亮門燈,孩童嬉鬧著舉燈穿巷,稚嫩歌聲飄蕩夜空。
“萬燈照邪……”沈觀立於街角陰影中,望著滿城燈火如星河傾瀉,唇角微揚。
他在等一個人。
一個隻聽記憶鼓聲的人。
而那一夜,必定在子時到來。
當所有燈火匯聚成網,當虛假的光明織就牢籠——那個活在過去的男人,終將走入他親手構建的時間祭壇。
沈觀轉身離去,袍角掃過濕冷石階。
他沒有回衙,而是登上了鼓樓。
鍾閣深處,一片漆黑。
他取出一麵銅鑼,輕輕擱在膝上,手指撫過邊緣,靜候子時來臨。
風,再度吹起。子時三刻,風歇。
鼓樓鍾閣之內,沈觀盤膝而坐,銅鑼橫於膝上,指尖輕搭鑼邊,如撫琴弦。
他閉目凝神,耳廓微動,捕捉著城中每一縷細微聲響——孩童提燈嬉鬧的笑語、巷口老婦熄燈前的低語、巡防營差役在暗處換崗的腳步……還有,那一陣由遠及近、節奏分明的竹杖點地聲。
來了。
柳殘陽拄著枯竹杖,緩步走入燈市口中央。
他雙目失明,眼窩深陷如枯井,卻走得極穩,仿佛腳下每一步都踩在記憶的鼓點上。
夜風拂動他破舊的衣袍,像一片不肯墜落的秋葉。
他手中提著一盞燈籠,火光搖曳,在地上投出扭曲的人影,宛如祭壇上的獻牲。
他開始前行,腳步精準得如同尺量。
第一盞燈籠升起,機關無聲觸發;第二盞,懸屍繩索緩緩收緊——一切都在按“天罰”的儀式推進。
他的嘴唇微微顫動,默念著那首隻屬於他與亡妹的《破陣樂》變調,每一個節拍,都是他對這個不公世道的控訴。
就在他抬手欲舉第三盞燈籠的刹那——
“咚!咚!咚!”
三聲急促銅鑼猛然炸響,破空而出,節奏錯亂,偏移整整七息!
這聲音並不宏大,卻如利錐刺入魂魄。
柳殘陽渾身劇震,竹杖脫手落地,整個人踉蹌跪倒,雙手死死抱住頭顱,嘶吼撕裂長夜:“不對!不該這樣!鼓聲……錯了!怎麽會錯?!”
他賴以生存的記憶崩塌了。
那根貫穿三年的精神之線,在這一刻被硬生生扯斷。
埋伏在四周屋簷、牆角的差役趁機撲出,鐵鏈嘩啦作響,將他牢牢製住。
他不再掙紮,隻是仰麵朝天,嘴角溢血,喃喃道:“青蘿……姐姐沒能救你,連替你討個公道……也被人打斷了麽?”
沈觀從鍾閣緩步走下,青袍未染塵埃,眼神卻比寒刃更冷。
他蹲下身,直視這位瘋癲樂官空洞的眼眶,聲音平靜卻不容置疑:“你說你是代天行罰?可真正的天理,不在你心中的鼓點裏,而在萬人目睹之下,在律法昭彰之時。”
柳殘陽冷笑:“律法?三年前誰護著貪官燒死了我妹妹?你們大理寺當時在哪?現在抓我,就能還她清白嗎?”
沈觀沉默片刻,緩緩起身,“你不是在執行正義,你是在用殺戮喂養自己的執念。你以為你在審判他人,其實你早已把自己當成神明——可這世間,從不需要另一個劊子手來代替天意。”
話音落下,腦中係統驟然響起:
【叮——“燈市天罰案”偵破成功】
【獲得推演點×12,累計推演點:52】
【解鎖新功能:環境情緒模擬(Lv.1)——可預判封閉空間內人群心理趨勢與集體行為走向】
沈觀眸光微閃。
這項能力,或許能用於將來應對更大規模的陰謀與騷亂。
他轉身欲走,忽見一名黑衣小廝悄然穿行至階前,遞上一隻暗紅布袋,隨即隱入夜色。
他打開布袋,一枚焦黑的小木鳥靜靜躺在掌心——翅膀歪斜,刀工稚嫩,卻依稀可辨小鳥展翅欲飛的模樣。
這是孩童的手筆,也是死者最後的溫度。
木鳥底部,刻著兩個極細的小字:“青蘿”。
附信僅一句,墨跡冷峻如霜:
“下一個,不會這麽簡單。”
沈觀凝視良久,終將木鳥收入袖中。
他抬頭望向仍未熄滅的滿城燈火,那些曾為驅邪點亮的光,如今映照出一座城市初醒的輪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