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誰在聽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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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墨,大理寺評事房內燭火微搖。
    沈觀端坐案前,青袍未解,袖口沾著巷外的濕氣。
    他執筆凝神,筆尖在紙上緩緩遊走,字跡工整似楷,內容卻字字虛妄——第一份文書上赫然寫著“已掌握裴黨海運密道,三日內可起底南洋私漕”;第二份則稱“戶部度支賬冊藏有陰陽雙錄,擬呈禦前請旨徹查”;第三份最為聳動:“聯名十七位清流官員,共奏重審三年前賑災舊案,牽涉轉運使裴承業、戶部侍郎王崇文等二十三人”。
    三份文書,三套說辭,皆非真相,卻是精心設計的餌。
    他擱下筆,指尖輕撫銅鈴節拍器。
    這物件通體暗青,鈴舌殘缺,表麵斑駁如鏽,尋常人隻當是前朝遺下的破舊刑具。
    但沈觀知道,這是他在國子監時一位瘋癲老學究所贈,曾言“聲可攝魂,律能控心”。
    後來他借模擬器反向推演古籍殘卷,竟從中解鎖出一門失傳技藝:音律控心術——以特定節奏敲擊共鳴體,可在無聲處傳遞密令。
    他深吸一口氣,將銅鈴置於案角,用指節輕輕叩擊桌麵——
    嗒、嗒、嗒。
    三下,短促而清晰,間隔均等,如同更漏滴水。
    這是他與小鼓子之間的“安全確認”信號。
    若孩子尚安好,未被盯死,便會依約回應。
    片刻後,窗外傳來兩聲貓叫。
    一長,一短。
    沈觀閉了閉眼,眉宇間緊繃的線條終於鬆了一分。
    他還活著,且自由。
    這就夠了。
    他迅速將三份假文書分別封入不同顏色的油紙袋中,加蓋私印,又命值夜差役送往城東、城南、城北三處驛站,謊稱“緊急公文,不得延誤”。
    他自己則披衣執燈,親自押送其中一份出城十裏,在官道岔口悄然調包,將真件藏入馬鞍夾層,原路折返。
    整個過程不動聲色,仿佛真在執行公務。
    回衙後,他反鎖門戶,吹滅燈火,僅留一點燭光映照識海。
    【案件推演模擬器,啟動。】
    【目標:信息泄露路徑溯源】
    【加載範圍:大理寺方圓三裏街巷布局、巡防崗哨分布、人流熱力圖、夜間通行記錄】
    【注入變量:三類虛假情報擴散模型】
    意識沉入虛擬時空,整座京城西隅在腦海中鋪展成一張立體輿圖。
    坊市、巷道、屋舍一一浮現,如同棋盤落子。
    沈觀化身無形之眼,俯瞰全局。
    第一輪推演,假線索A泄露——無異常。
    第二輪,假線索B擴散——一名黑衣人前往兵部舊驛,被攔截。
    第三輪至第六輪,依舊毫無收獲。
    直到第七輪,當“聯名上奏賑災案”的假消息通過一名書吏之口傳出時,係統突然捕捉到一條異常軌跡——
    一名灰袍信差,未持通行牌,卻熟門熟路繞開巡防營兩個崗哨,沿水門巷潛行,最終消失於城西廢棄義莊。
    【路徑鎖定。】
    【推演深入:義莊地下結構重建中……完成。】
    畫麵下沉,穿過腐朽木板與積塵瓦礫,一座隱秘地室浮現眼前。
    四壁泥磚砌成,中央擺著一張鐵案,牆上懸掛一幅巨大名錄,墨字列滿朝中要員姓名,而那些曾在三年前參與賑災調度之人,皆被朱砂點紅,觸目驚心。
    更令人悚然的是,名錄下方還壓著一張手繪草圖——正是今日沈觀所寫三份假文書的內容摘要。
    他們不僅在監視他,還在整理他的言行,分析他的意圖!
    沈觀猛然睜眼,冷汗已浸透內衫。
    這不是簡單的阻撓辦案,而是一張早已織就的情報網,深埋於朝廷肌理之中。
    有人在係統性地監控一切可能觸及舊案的人與事,甚至……能預判他的行動邏輯。
    那他們是否也能聽見他說的話?
    念頭一起,他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黃守文死狀——嘴含紅燭,蠟油凝固唇邊。
    為何是紅燭?為何不塞布、不封口,偏要用蠟?
    除非……那蠟不止是象征“封口”,更是實際的“收音裝置”!
    他猛地起身,翻出當日從黃宅帶回的物證袋,取出那段未燃盡的紅燭殘骸。
    借著燭光細看,其內部結構異常致密,中心有一極細微的空腔,壁薄如紙,周圍纏繞著幾乎不可見的絲線,疑似某種天然共振膜。
    若真是如此,隻要有人在室內說話,聲波震動便會通過空氣傳導至蠟芯內的薄膜,再經由特殊工藝保存音痕——隻需加熱融化外層蠟質,便可還原對話內容!
    這不是迷信,是技術。
    一種近乎邪術的竊聽手段。
    沈觀瞳孔微縮。
    若對方真能做到這一步,那麽這幾日他所有的自語、推演、密謀,是否都已被聽見?
    他忽然想起自己昨夜離開黃宅時那句低語:“燒不盡人心。”
    那人……聽到了嗎?
    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但他很快穩住心神,眼中反而燃起冷焰。
    既然你們能聽,那我就讓你們聽個夠。
    隻是,這次——該換我來聽你們了。
    他取出一方白玉佩,質地溫潤,本是亡父遺物,從未離身。
    此刻他卻不帶猶豫,拿起刻刀,沿著玉佩邊緣細細雕琢。
    又從工具匣中取出一片極薄的銅片,裁成圓形,以細弦穿孔固定,嵌入玉中空腔之內。
    此物仿古法“地聽”之術,利用共振原理捕捉微弱聲響。
    雖不能遠距傳音,卻可在密閉空間內放大牆後、井底乃至地下暗室的動靜。
    他默默將其握入掌心,感受那一絲冰冷的震顫。
    這一夜,他注定無眠。
    而在黎明尚未到來之前,他已經想好了下一步的名字——
    回音引。
    三更的風穿過荒草叢生的義莊院牆,帶著腐土與濕黴的氣息,在破窗間嗚咽作響。
    沈觀伏在斷牆之後,呼吸輕如遊絲,目光卻如鷹隼般鎖定井口方向。
    他掌心微汗,指尖仍能感受到那枚【回音引】殘留的冰涼——那枚被深埋於黃宅書房地磚下的空心玉佩,已靜靜蟄伏三日。
    昨夜將其起出時,銅片表麵細若發絲的震動紋路讓他瞳孔驟縮:那些波痕並非雜亂無章,而是有規律的疏密排列,經他反複比對模擬器中推演還原的聲音頻率,竟與三日前早朝上戶部尚書奏報“江南漕糧入庫實數”的語調、節奏完全吻合!
    那一刻,沈觀立於燈下,冷笑出聲:“連天子近前的議事聲都能竊取……你們究竟在朝堂裏藏了多少隻耳朵?”
    這不是簡單的監聽,而是一張橫跨官民、深入宮禁的情報巨網。
    他們不隻監視他,更在監聽整個權力中樞的每一次呼吸。
    而現在,輪到他反向傾聽。
    他命小鼓子將一枚特製銅錢投入義莊水井——銅錢表麵塗蠟,內嵌極薄銅膜,正是【回音引】的微型變種。
    一旦有人用特定磁鐵鉤索打撈,震動便會激活共振結構,留下可識別的聲痕軌跡。
    這是餌,也是陷阱。
    果然,三更剛過,兩條黑影悄然現身井邊。
    一人手持長竿鐵鉤,動作熟練地探入井中;另一人警覺四顧,腰間佩刀未出鞘,卻始終手按柄上。
    沈觀屏息凝神,指節扣緊藏於袖中的銅鑼機關。
    就在鐵鉤勾起一物、黑衣人正欲查驗之際——
    “當!”
    一聲刺破夜寂的銅鑼炸響,餘音撞上殘垣斷壁,層層回蕩,宛如厲鬼嘶嚎。
    兩名黑衣人猛震,手中鐵匣脫手墜地,哐然作響。
    沈觀如獵豹躍出,直撲離井口最近的一人。
    對方反應極快,翻身後撤欲逃,卻被他一腳踹中膝窩跪倒在地。
    黑暗中拳風襲來,沈觀側頭避過,順勢擒住其腕關節反擰壓製,膝蓋壓頸,一手迅速探入其衣領內襯——
    布料撕裂聲中,一枚銀鈴顯露出來。
    小巧玲瓏,通體烏銀打磨,鈴身刻四字篆文:“靜聽春雷”。
    沈觀眼神驟冷。
    前朝“玄樞衛”秘諜信物,傳說以聲控術操控死士,專司帝王耳目,後因幹政被滿門剿滅。
    如今竟重現江湖,且縫於巡防營以外之人的貼身衣物之中!
    “你不是魏鐵衣的人。”他低聲說道,語氣篤定,“你們藏得更深。”
    被製之人咬牙不語,眼中卻閃過一絲驚懼——不是怕死,而是怕身份暴露。
    遠處,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掠過瓦礫,轉瞬消失。
    沈觀沒有追,隻是緩緩站起身,握緊那枚銀鈴,任寒風吹熄手中燈籠。
    火光熄滅的刹那,他眼角餘光捕捉到百步之外,一道幽暗輪廓立於枯槐之上,靜靜俯視此地。
    他在看我。
    或者,是在確認這枚鈴鐺是否失陷。
    沈觀嘴角緩緩揚起,笑意卻未達眼底。
    你們織網多年,以為無人知覺。
    可今日起,每一縷聲音,都將為我所用。
    你們聽見我的話,很好——
    那就讓我告訴你們一個“真相”。
    他拂去衣上塵土,將銀鈴收入懷中,臨行前最後看了一眼那口深井。
    明日,大理寺門前該貼點什麽才夠醒目呢?
    ——比如一份足以震動全城的告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