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我讓風替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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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觀站在大理寺地牢入口,潮濕的黴味混著鐵鏽氣息撲麵而來。
    獄卒提著一盞昏黃燈籠,在前頭慢悠悠地走,嘴裏還不住嘟囔:“沈評事何必親自來瞧這癡兒?裴家少爺瘋得徹底,整日隻會折些破布片,連話都說不清。”
    沈觀未答,隻將手按在腰間那枚溫潤玉佩上——昨夜“聽風佩”的異動仍縈繞心頭,仿佛有風在耳畔低語:危險未除,暗處之眼猶在。
    他隨獄卒穿過幽長石廊,火光搖曳中映出牆上斑駁水痕,如同扭曲的符咒。
    盡頭鐵門吱呀開啟,牢房狹小陰暗,角落蜷坐著一個瘦弱少年,十歲上下,衣衫襤褸,雙手正機械般折疊著一塊灰布。
    “小風箏。”獄卒冷笑一聲,“你爹死了,你還在這兒玩?”
    那孩子恍若未聞,指尖動作不停,每一次對折都精準如尺量過,邊角嚴絲合縫,絕非尋常孩童胡亂擺弄。
    沈觀揮手示意獄卒退下,獨自走入牢中,緩緩蹲下。
    他凝視著那雙微微顫抖卻異常穩定的手,心中已有猜測:這般秩序感、節奏感,近乎匠人本能。
    這哪裏是瘋癲?
    分明是某種被壓抑到極致的表達方式。
    他從袖中取出那截斷翅骨架,輕輕放在稻草堆上。
    刹那間,空氣仿佛凝滯。
    小風箏猛地抬頭,渾濁的眼底掠過一道銳利光芒,像是沉湖驟起漣漪。
    他死死盯住那殘骸,呼吸急促起來,隨即一把抓起腳邊散落的碎布片,手指翻飛如織,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
    沈觀屏息靜觀。
    不過片刻,一隻微縮紙鳶已成型——通體由布片拚接而成,骨架以細線纏繞固定,尾翼用墨筆勾出鮫綃紋路,最令人驚心的是左翅斷裂處,竟插著一根生鏽的縫衣針,針尖直指模型胸口心髒位置!
    沈觀瞳孔微縮。
    這不是玩具,是複現——是對案發過程的無聲還原!
    他猛然起身,腦海中電光石火閃過老秦的話:“戌時三刻,風定則落。”
    風箏不是墜落的,是被人控製投下的!
    而那根針……指向的不隻是死者的心髒,更是整個布局的核心機關!
    次日清晨,沈觀重返裴府後院。
    枯井依舊,泥地上拖痕未消。
    他立於井畔,目光掃過東牆外那棵百年梧桐——枝葉繁茂,冠蓋如雲,恰好遮蔽鄰宅屋頂至院心的視線盲區。
    “取紙鳶來。”他低聲下令。
    不多時,屬下送來一隻仿製軍鳶,外形尺寸與殘骸一致,內置空匣,綁上等重沙袋模擬毒粉裝置。
    沈觀親自登上隔壁民宅屋頂,測算風向、角度、拋距。
    “放。”
    風箏順風滑翔,如鷹展翼,七丈之後精準落入院中,落點正是屍身發現處附近,距離枯井不過三步!
    沈觀閉目推演:夜半無人,高空擲鳶,機關觸地釋放藥霧,裴承業吸入即昏;真凶趁機翻牆而入,補刀殺人,再將早已準備好的斷翅壓於屍身之上,製造“子弑父”假象。
    至於小風箏——他或許親眼所見,卻被藥物或恐嚇封閉了言語,隻能以手中布片,一遍遍重演那晚的真相。
    一切閉環。
    但誰是幕後執線之人?
    回程馬車上,沈觀靠在車廂一角,閉目調息。
    他深吸一口氣,意念沉入腦海深處。
    【啟動案件推演模擬器】
    幽藍虛境再度展開,時空如卷軸倒流。
    他輸入當前掌握的所有線索,並設定變量——“明日早朝奏請徹查戶部賬冊”。
    係統運轉片刻,三條未來路徑浮現眼前:
    其一:皇帝允準調查,然裴黨立即反撲,三日內接連曝出沈觀“私調內庫文書”“勾結廢匠”等罪證,輿情逆轉,主審權被奪。
    其二:禦史聯名彈劾,指責其“為逆子開脫,敗壞倫常”,要求罷職查辦。
    路徑概率高達67%,牽頭者標記為——鄭清源。
    其三:內廷突然降旨,稱此案屬“家族內務”,不宜外延,命大理寺結案了事。
    背後批示痕跡模糊,似出自監丞崔允之手,卻又透著更深的操縱意味。
    【警告:預判置信度不足四成,建議輔以現實情報驗證】
    沈觀睜眼,額角滲出冷汗。
    係統尚不能斷言,但鄭清源的名字赫然在列,絕非偶然。
    這位標榜禮法、以清流自居的禦史大夫,為何如此急於將此案定性為“家事”?
    又為何必欲除小風箏而後快?
    答案隻有一個:他怕有人讀懂風箏說的話。
    怕那根看不見的線,最終牽出整個貪腐網絡的中樞。
    馬車停駐大理寺側門,沈觀緩步下車,忽聞前方廊下有同僚談笑之聲。
    他腳步一頓,眸光微閃,忽而抬高聲音道:“你說那裴家小兒真是弑父?我昨夜細看卷宗,他手中布鳶模型,方位角度竟與現場完全吻合……莫非其中另有隱情?”
    語畢,他不動聲色瞥向廊柱後一閃而過的灰影——那是蘇夜語安插在寺中的眼線“小鼓子”。
    風已起。
    隻待那一聲春雷。
    次日清晨,天光未明,京城市井卻已喧囂漸起。
    茶肆酒樓之中,人聲鼎沸,議論紛紛。
    昨夜一場春雨洗盡塵灰,也澆不熄坊間驟然燃起的流言之火。
    大理寺東廊下,沈觀立於簷影之間,手中捧著一卷舊檔,與身旁同僚低聲談笑。
    他語調平緩,字句卻如石投靜水:“……你說那裴家小兒真是弑父?我昨夜細看卷宗,他手中布鳶模型,方位角度竟與現場完全吻合。若說是瘋癲胡為,怎偏就斷翅朝向、落點距離皆分毫不差?莫非其中另有隱情?”
    聲音不高,卻恰好能傳入廊柱後那一道屏息凝神的灰影耳中。
    小鼓子藏身暗處,心頭一跳,立刻明白這是沈評事要放風了。
    他不動聲色退走,腳步輕快如貓行,直奔西市禦史台常聚的“清茗軒”。
    不出半炷香,茶肆內已是唇槍舌劍。
    有說“寒門新官為博名聲不惜顛倒黑白”,也有冷笑“九品評事也敢質疑定讞?莫不是背後有人撐腰”。
    而最怒不可遏者,正是禦史大夫鄭清源。
    早朝鍾響,百官列班。
    金鑾殿前霧氣氤氳,紫宸門外玉階森嚴。
    當沈觀緩步入列時,一道冷厲目光自左班文臣中射來——鄭清源拂袖而出,聲震殿宇:“沈評事身為執法之臣,執掌刑名,竟公然為弑父逆倫開脫,妄議已結之案,豈非動搖人倫根基!此等言行,成何體統!”
    語氣激烈,遠超尋常彈劾尺度。
    更令人側目的是,他竟未循奏事先稟的程序,直接當廷發難,似早已備好詞章,隻待沈觀露麵便擲出利刃。
    沈觀垂首肅立,袍角微動,眸光卻沉如古井。
    果真如此急不可耐……你怕的不是翻案,是有人聽懂了風的語言。
    他緩緩出列,躬身一禮,言辭恭謹卻不退讓:“下官僅據物證生疑,並無定論。若覺其言不當,可交都察院議處。然若因懼輿情而禁言查案,則恐日後冤獄橫生,無人敢問。”
    寥寥數語,四兩撥千斤。
    皇帝默然未語, лишь輕輕抬手,命退朝。
    退朝鈴響,百官散去。
    沈觀並未回衙,而是繞行宮牆暗徑,轉入內廷偏門。
    一刻鍾後,他在一處僻靜值房見到了內廷監丞崔允。
    宦官麵白無須,眼神幽深,手中把玩著一枚銅鑰。
    “沈大人好手段,昨夜模擬推演,竟連我都驚動了。”他低笑一聲,“不過……你要的東西,我也隻能給一半。”
    說著,他從袖中抽出一張泛黃紙頁——是當夜宮廷紙鳶庫的出庫憑證副本。
    墨跡斑駁,但右下角赫然印著半個模糊指印。
    “領取人簽名為‘裴府采辦’,可這指印……”崔允頓了頓,“不屬於任何登記在冊的匠人或仆役。”
    沈觀接過,指尖輕撫印痕,心中已有計較。
    回到大理寺書房,燭火搖曳。
    他取出老秦私下提供的匠局備案冊——那是飛鳶匠人們按例留存的手印檔案。
    一頁頁比對,直至指尖停在一枚粗糲剛硬的印記上。
    魏鐵山。
    禁軍羽林衛校尉,裴仲昆貼身護衛,三日前調任京畿巡防營。
    此人掌力驚人,擅使重兵,卻曾在匠局短暫服役,負責守衛風箏貢品裝箱。
    一個武夫,為何要領一隻裝飾用的軍鳶?
    又為何用自己指紋留下破綻?
    除非……那不是他本意。
    沈觀提筆蘸墨,在卷宗邊緣寫下一行小字:“風箏未說謊,說謊的是握線的人。”
    窗外忽地雷鳴炸響,傾盆大雨自天而降。
    閃電劃破長空,刹那照亮案頭那隻拚接完整的紙鳶模型——四翼齊整,骨架分明,唯獨沒有頭顱。
    仿佛預示著這場棋局,才剛剛開始升空。
    而在風雨深處,一道黑影悄然掠過大理寺檔案庫外牆,手中令牌泛著冷鐵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