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她說的每句話都帶著鏽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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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內燭火搖曳,顧紅綃戴著重枷跪地,嘴角卻噙著冷笑。
沈觀不急於發問,隻將那張尚未啟用的“蘇夜語臉”平鋪於案上,用銀針輕輕挑起邊緣,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經絡狀紋路——那是活體移植才有的血管嫁接痕跡。
他凝視良久,指尖在離人皮半寸處懸停,仿佛怕一觸即碎的不是一張皮,而是某種深埋多年的真相。
燭光映在他冷峻的眉骨上,投下一道斜長的陰影,像刀鋒劃過木案。
“你說這是‘涅槃’。”他終於開口,聲音低得幾乎融進燭芯燃燒的劈啪聲裏,“可她們連哭都做不到。”
顧紅綃抬眼,目光如刀,直刺而來:“你懂什麽?她們本是螻蟻,被踩進泥裏,生來就無名無姓。我賜她們成為鳳凰的機會——哪怕隻是披著別人的皮,也比一輩子當個影子強。”
沈觀沒有動怒,反而輕輕放下銀針,閉上了眼睛。
【真言共鳴】悄然啟動。
刹那間,一股濃烈的鐵鏽腥氣衝入腦海,如同陳年血跡在潮濕石縫中腐爛多年後驟然翻攪而出。
這味道他熟悉——是欺騙,是刻意掩蓋的真相在言語縫隙中滲出的毒。
但這一次,鐵鏽味中竟夾雜著一絲極淡的檀香,清冽、克製,像是藏在謊言背後的某種執念。
他在說謊……卻又不全然。
沈觀緩緩睜眼,眸底掠過一絲銳利。
她的確在隱瞞什麽,但那份恨意、那份痛楚,並非虛假。
她的複仇動機真實得近乎灼人,真正有問題的是行動的歸屬——誰為她提供了技術?
誰替她抹去了痕跡?
誰,在幕後默許這一切發生?
他換了個方向切入,語氣平淡如敘舊事:“三年前工部檔案庫失火,燒毀一批‘禦容繪製規程’,是你放的?”
顧紅綃神色微動,睫毛輕顫,隨即搖頭:“不是我。”
話音剛落,腦中那股鐵鏽味驟然減弱,僅餘一絲若有若無的餘韻,如同退潮後沙灘上殘留的泡沫。
沈觀不動聲色,心中卻已了然:她在這件事上說了實話。
但他不信巧合。
“那你為何在妝佛坊地窖刻下‘父罪當誅’四字?”他忽然問道,目光如鉤。
顧紅綃猛地抬頭,眼中怒火迸發,連鐵鏈都因她劇烈的動作而嘩啦作響:“他把我當畫布試毒!我毀容那天,他在給妹妹描眉!一筆一畫,細細勾勒,生怕歪了一分!而我呢?我在地上打滾,臉皮一塊塊剝落,像個被丟棄的破陶俑!”
這番話出口,沈觀腦中的鐵鏽味竟徹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焦苦悲意,如炭火燃盡後的灰燼,直衝識海。
他瞳孔微縮——這段記憶為真。
她沒說謊,至少在這段過往中,她未曾編織任何虛妄。
可正因為真實,才更令人脊背發寒。
她的恨意有根有源,但她的行動軌跡卻處處透著“被安排”的痕跡。
一個孤女,如何掌握如此精密的人皮嫁接術?
如何避開大理寺與刑部的聯合追查?
又為何偏偏選在最近三個月集中暴露?
沈觀沉默片刻,轉頭對角落陰影裏的陸明修道:“呈上黃維安供詞副本。”
陸明修低頭趨步上前,雙手捧卷,動作謹慎得近乎恭敬。
他將供詞放在案上,故意在翻頁時停頓了一下,紙頁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沈觀的目光始終鎖著顧紅綃。
果然,當供詞翻至“北狄使團曾訂購三十七具人偶模型”一句時,顧紅綃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起了手腕上的紅繩——那根褪色發暗的絲線,與小鸞兒頸間殘留的款式一模一樣。
沈觀猛然起身,一步跨至牢欄前,俯身逼近,聲音冷如霜刃:“你以為你在反抗命運,可你煉製的人皮膠配方,早在十年前就錄入皇家秘檔!你不過是在複刻別人寫好的劇本!”
話音落下,顧紅綃渾身劇顫,瞳孔劇烈收縮,仿佛被人當胸刺了一劍。
她嘴唇微張,喃喃道:“不可能……那是我自己從殘卷裏拚出來的……父親死後,我在廢墟裏翻了七天七夜,才找到那幾頁殘策……”
“蟬蛻術源自觀心教。”沈觀冷冷打斷,“而秘策院早將其改造成‘影傀工程’——你們所有人,都是被選中的容器。”
空氣仿佛瞬間凍結。
顧紅綃的臉色由蒼白轉為死灰,繼而又泛起一種詭異的潮紅。
她怔怔望著那張“蘇夜語臉”,像是第一次看清它真正的意義——不是複仇的工具,而是某個龐大計劃中的一枚棋子。
她忽然笑了,笑聲幹澀,像枯枝斷裂。
“容器?”她低聲呢喃,“那你知道……第一個被換走臉的人是誰嗎?”
沈觀沒有回答。
他盯著那張人皮,腦海中已有無數條線索開始交匯成網。
那些失蹤的畫師、焚毀的檔案、北狄的訂單、小鸞兒無法言語的恐懼……還有蘇夜語耳垂上那枚珍珠耳釘——為什麽顧紅綃連這個細節都複刻得如此精準?
他緩緩收起供詞,轉身欲走。
“明日提審北狄副使。”他留下一句話,腳步未停,“我會查到‘第一張臉’是誰。”
身後,顧紅綃的聲音幽幽傳來:“有些真相,看到的人,都不會再完整地活著走出來。”
沈觀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
夜風穿堂而過,吹得燭火狂舞,牆上映出他孤挺的身影,像一把即將出鞘的劍。
夜色如墨,大理寺偏閣的燭火卻未熄。
沈觀盤坐於蒲團之上,雙目微閉,指尖輕按太陽穴,一縷幽藍光暈自眉心緩緩擴散——【案件推演模擬器】悄然開啟。
他將小鸞兒殘存的記憶碎片置入係統核心。
那是一段被強行封鎖、扭曲得幾近潰散的感知:灼熱、劇痛、鍾聲、血味,以及一張不斷剝落又重組的臉龐輪廓。
模擬器劇烈震蕩,仿佛觸及某種禁忌之域,界麵邊緣浮現出裂紋般的紅光警告:“檢測到高階精神幹預痕跡,推演點+10。”
場景重構完成。
畫麵初現時模糊不清,如同隔著一層蒸騰血霧。
一座古舊殿堂浮現眼前,金磚鋪地,香煙繚繞,殿外鼓樂齊鳴,正是先帝登基大典之日。
然而這莊嚴之下,暗流洶湧。
一道青銅麵具立於屏風之後,身形修長,姿態肅穆,手中托著一枚雕龍玉圭,聲音低沉如誦咒:
“雙生啟幕,皮影歸位。”
話音落下的瞬間,鏡頭驟然切換——年幼的顧紅綃被兩名黑袍人死死按在銅案之上,臉上敷滿滾燙膏藥,皮膚泛起詭異青紫,她撕心裂肺地嘶喊,卻被殿外震天的禮樂徹底吞沒。
那一瞬,沈觀心頭猛然一緊,仿佛親曆其痛。
更令他脊背發寒的是,在場所有執事太監與醫官皆麵無表情,動作機械,宛如提線傀儡。
這不是私怨,而是儀式。
模擬器自動回放三次,每次都在同一節點崩潰:當顧紅綃的臉皮開始剝離時,數據流突遭篡改,記憶被一股強大意誌強行覆蓋。
係統彈出新提示:“謊言之下,尚有謊言。”字體猩紅,閃爍三息後隱去。
沈觀睜開眼,額角滲出冷汗,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真相的輪廓已隱隱浮現——這場以“複仇”為名的人皮換臉,不過是某個龐大工程的餘波。
而真正的源頭,竟可追溯至十年前皇宮最隱秘的角落。
所謂摹容坊案,根本不是妖術作祟,而是一場跨越十年、貫穿朝野的秘密實驗泄露。
但他不能說。
次日清晨,天光未明,沈觀已伏案執筆,墨跡沉穩地落於結案奏章之上。
他將此案定性為“左道惑眾,妖術傷人”,建議依律焚毀所有人皮證物,嚴懲主犯顧紅綃,其餘從犯依律查辦。
字裏行間,盡是官樣文章的冷靜克製。
大理寺卿閱後大喜,連讚“處置得當,免生妖言”,當即批轉刑部備案,以為風波終了。
無人知曉,昨夜更深人靜時,沈觀曾召來陸明修,低聲吩咐抄錄另一份密檔。
那份檔案未走公文流程,而是被悄然藏入一本舊版《洗冤錄》夾層之中。
書頁間夾著一張薄箋,上書一行小字:“北狄訂貨單編號‘洛京07’,經查與登州港未申報貢船批次吻合。”
窗外陰雲壓城,風起簷動。
沈觀立於窗前,目光穿透重重宮闕,投向洛陽方向。
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幾乎隨風而逝:
“你們讓我看戲……現在,輪到我來改台詞了。”
屋簷之上,一道黑影悄然退去,披風卷起夜塵,手中木牌輕輕一翻,背麵新增一行細刻——刀鋒般銳利的陰文:
“真麵·將現”
而在京城某條幽深巷陌盡頭,聞香樓地底密室依舊寂靜無聲。
那裏,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角落,雙手緊抱膝蓋,像一片被風雨打落的枯葉。
她看不見光,也說不出話,唯有指尖微微顫抖,似在夢中觸摸著那張永遠無法複原的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