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我燒了她的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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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觀一夜未眠。
    天光破曉時,他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床頭那麵銅鏡上——鏡麵已裂,蛛網般的紋路自中央蔓延至邊緣,仿佛昨夜那一場意識與虛妄的搏殺,連實體也承受不住其震蕩。
    他伸手拾起碎片,鋒利的邊緣割過指腹,一絲血珠沁出,卻毫無痛覺遲鈍之感。
    他閉目凝神,悄然啟動新解鎖的【意識錨定】,以幼年摔傷後鼻梁右側那處微不可察的凹陷為坐標,如鐵錨沉海,穩穩紮入自我認知的深處。
    “是我。”他在心中默念。
    五感清晰,記憶無斷,思維如刃。
    不是幻影,不是替身,他是真實的沈觀。
    他將碎鏡片盡數收入袖中,動作輕緩,如同收殮一場未遂的謀殺證據。
    窗外晨霧未散,大理寺值房外傳來急促腳步聲。
    “評事大人!寧國公府後牆墜下一具女屍,府中稱是瘋婢自盡……但屍體掛在半空,腳尖離地三寸,脖頸勒痕深淺不一,像是被人吊上去的!”
    沈觀披衣起身,未多言語,隻道:“備轎,我去驗屍。”
    寧國公府位於朱雀坊東隅,高牆深院,簷角飛金,乃是前朝舊勳之後,權勢雖不及鼎盛,卻仍盤根錯節,門生遍布六部。
    此刻府門外已圍了些看熱鬧的百姓,卻被家丁驅趕開去,場麵壓抑而詭異。
    沈觀踏階而入,目光掠過府邸格局:主院居中,東西跨院對稱分布,唯西院窗欞緊閉,簾幕低垂,連簷下燈籠都蒙著黑紗。
    他徑直走向後牆。
    女屍尚未移走,懸於兩丈高牆缺口之下,身上裹著一件金線繡袍,華貴非常,與所謂“瘋婢”身份極不相稱。
    脖頸一道紫黑色勒痕,舌未吐,眼微睜,麵容扭曲中竟透出幾分不甘。
    他蹲下身,指尖輕撥死者右手指甲。
    一片細小的釉料嵌在縫中,泛著幽藍微光,似琉璃又非尋常瓦色。
    沈觀瞳孔一縮。
    這顏色他認得。
    三年前那個雨夜,蘇夜語站在廢墟前,望著那座被大火吞噬的私塾,冷冷說:“燒得好幹淨,連一片紙都沒留下。”可他知道,屋頂琉璃是在火中熔而不化的,那種青中帶藍、冷光浮動的釉色,天下僅此一家窯口所產——洛陽南郊的陳氏老窯,專供王府修繕。
    而這座私塾,正是當年母親執教之地。
    他不動聲色將釉片藏入袖袋,轉而檢查脖頸傷痕。
    指尖觸及皮肉,觸感僵硬,勒痕邊緣有輕微翻卷,卻不規則。
    他低聲喚來隨行醫官霍九章:“剖頸骨。”
    霍九章皺眉:“慣例隻需驗表征,縊死者無需開骨……”
    “我說,剖。”沈觀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
    刀鋒劃過,頸椎暴露。
    沈觀借著日光細看,果然發現第三節頸椎有斷裂陳跡,骨痂初成,至少已逾一日——遠早於繩索壓迫所致的新傷。
    “她是先被人扼殺致死,再掛上去偽裝上吊。”他緩緩站起,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釘,“這不是自盡,是滅口。”
    霍九章臉色驟變,欲言又止,終究低頭記下驗狀。
    沈觀悄然取下繡袍一角殘布,回程途中一直攥在掌心。
    踏入值房後,他反鎖門戶,閉目凝神,催動剛剛覺醒的【情緒回溯·片段拚接】雛形能力,將布料貼於眉心,引導模擬器捕捉殘留的情感波動。
    刹那間,腦海中閃過斷續畫麵:
    深夜,一人攀上高牆,手抓琉璃瓦沿,月光映出她瘦弱身形;
    一隻戴著玉扳指的手從上方猛然伸出,狠狠拽下;
    牆頭立著一名老嬤,麵無表情,袖口露出半截暗紅繩結;
    身後匾額一角,在月下泛著金漆冷光——寧國公府。
    畫麵戛然而止。
    係統提示音低鳴響起:【情感殘影捕獲成功,關聯置信度76%】
    沈觀睜開眼,眸光森然。
    這不是偶然命案,而是警告——有人用他曾熟識的符號,向他傳遞信息,或是挑釁。
    他立刻召來陸明修:“查寧國公府近三年所有未報官的婢女死亡記錄,尤其是‘投繯自盡’者,我要名單、籍貫、入府途徑。”
    陸明修領命而去。
    不到兩個時辰,一份密報悄然遞入。
    七起。
    三年內,七名婢女“自盡”,皆由府中自行處理,未驚動官府。
    死者均無戶籍,來曆不明,入府登記為“遠方親戚寄養”或“災民收留”,死後火化不留痕跡。
    沈觀盯著名單最末一行,忽覺心頭一跳。
    其中一名死者,名叫“青鳶”,入府時間恰是三年前——正是私塾焚毀當月。
    他猛地站起。
    若這些女子隻是普通丫鬟,何須如此遮掩?
    為何統一抹去身份?
    又為何偏偏選在那一夜之後陸續消失?
    答案隻有一個:她們不是仆役。
    她們是“影”。
    那些被訓練來代替主人行事、背負罪責、甚至替死的人。
    沈觀換上藥商服飾,攜一匣安神香料混入寧國公府采買名錄。
    穿廊過院之際,目光銳利掃視每一處角落。
    行至西跨院門前,忽聞腳步齊整之聲。
    一隊素衣少女列隊而出,約莫十餘人,皆低眉順目,步伐一致如傀儡行進。
    可就在隊伍掠過他身側時,一人腳步微滯。
    那不過是一瞬的踉蹌,卻逃不過他的眼睛。
    他佯裝低頭避讓,眼角餘光瞥見——她袖口滑出半截褪色紅繩,打的是雙結,末端係著一枚極小的銅鈴。
    與小鸞兒腕上那條,一模一樣。
    沈觀呼吸微凝。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聲蒼老嗬斥:“青枝!發什麽呆!”
    少女迅速低頭歸隊,身影隱入門後。
    他站在原地,手中香匣幾乎捏碎。
    這些女孩,是從哪裏來的?
    誰在操控?
    她們每日所行之事,又有多少見不得光?
    而昨晚那具屍體,穿著金線繡袍,指甲嵌著琉璃釉片……是不是也曾像她們一樣,從那座燒毀的私塾裏走出來?
    夜幕降臨前,他悄然離開寧國公府,卻沒有返回大理寺。
    而是繞道城西柴市巷,尋到了一處破敗柴房。
    據陸明修最後查到的一條線索:有個叫蕭景昀的小廝,曾負責給西院送飯,三日前突然被逐出府門,如今寄居此處。
    風穿過殘窗,吹得油燈搖曳不定。
    沈觀立於門外,聽見屋內傳來壓抑的啜泣聲。
    他抬手欲叩門,卻又停住。
    但他更清楚——
    那晚燒起來的,從來就不隻是一座學堂。
    夜色如墨,柴市巷盡頭的破屋在風中簌簌作響,屋頂漏下的月光割裂了滿地碎瓦。
    沈觀立於門側,手指緩緩鬆開袖中那枚銅鈴殘片——與小鸞兒腕上一模一樣的雙結紅繩,此刻正靜靜躺在他掌心,像一道無法愈合的舊傷。
    他推門而入。
    油燈微晃,映出牆角蜷縮的身影。
    那人不過弱冠年紀,衣衫襤褸,臉上青紫交錯,右眼腫得幾乎睜不開。
    聽見腳步聲,他猛地瑟縮,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喘:“別……別再打了!我說過了,我什麽都沒看見!”
    “我不是來打你的。”沈觀輕聲道,從懷中取出一方素帕,裹著那截褪色紅繩遞過去,“你認得這個嗎?”
    男子瞳孔驟縮,仿佛見了鬼魅,整個人向後猛撞上土牆。
    良久,他才顫聲開口:“青鳶……她走前塞給我的。她說,若她死了,就把這東西交給一個戴銅鏡碎片的人。”
    沈觀心頭一震,不動聲色追問:“青鳶要逃?為什麽?”
    蕭景昀牙齒打戰,聲音斷續如遊絲:“西院不是婢女住的地方……是‘影房’。她們從小被選中,洗去名字,剪斷頭發,連哭都不準出聲。每日練字、習禮、學話術,連走路的步幅都要分毫不差……為了誰?為了替主子赴死時,沒人能看得出來。”
    “那天晚上,青鳶偷偷告訴我,她記得火光——三年前私塾起火那晚,有人把孩子關在屋裏點火祭神。她說那些灰燼裏埋的根本不是書本,是骨頭!可沒人信她……她說,寧國公府也在做同樣的事,隻是換了個名頭,叫‘源初計劃’。”
    沈觀眸光陡冷。
    “源初計劃?”
    蕭景昀哆嗦著從貼身衣襟掏出一塊焦黑木牌殘片,遞向沈觀:“這是她在焚屍爐邊撿到的……原本有一串,但她隻搶到這一塊。”
    沈觀接過,指尖摩挲其上。
    焦痕之下,“洛京”二字依稀可辨,背麵刻著極細的陰文符號:影·柒。
    他腦中電光石火般閃現——洛陽南郊陳氏窯口,供王府修繕專用琉璃;而“洛京”,正是朝廷秘檔中對舊都廢墟的代稱。
    二者皆與皇家禁忌之地相關。
    再加上這個“影”字編號……
    這不是偶然,也不是個別權貴的私刑惡行。
    這是一個遍布天下的隱秘網絡,以“影”為序,以人命為薪,悄然燃燒十餘年。
    青鳶想逃,所以被殺;蕭景昀因知情,遭逐出門;而他自己,恰巧查到了母親執教之地的釉片線索——這一切,真的是巧合嗎?
    有人在等他來。
    甚至,有人在引他來。
    第二日清晨,沈觀踏入大理寺卷庫,手持兵部簽押的“貢器走私案”協查令,申請調閱寧國公府近五年出入賬冊。
    文書官欲拒還迎,最終在他出示禦賜勘合腰牌後默然放行。
    歸途中,馬車顛簸,他將三枚焦木牌並列置於膝上:一枚來自洛陽廢窯旁的孩童遺骨旁,一枚取自蘇夜語密匣中的“天聽”舊檔,第三枚,便是今夜所得——影·柒。
    閉目凝神,他催動剛覺醒的【多重視角同步】能力。
    意識沉入模擬空間,三重記憶同時展開——
    謝無咎(已故欽天監正)臨終前燒毀星圖時的決絕;
    顧紅綃(江南繡坊主母)被毒殺前,在窗紙背麵寫下“臉皮太薄,遮不住心黑”;
    小鸞兒(幼年玩伴)失蹤前夜,指著月亮說:“哥哥,你說我這張臉,是不是借來的?”
    所有畫麵最終交匯於一點:他們都被抹去了原本的臉。
    或是焚毀戶籍,或是易容替換,或是精神催眠,讓人忘記自己是誰。
    而他沈觀,偏偏擁有【意識錨定】,能以一處舊傷確認自我存在——這難道不是一種諷刺?
    他取出隨身銅鑰,輕輕壓在眉心,仿佛在對抗某種無形侵蝕。
    “你們布下棋局,讓我懷疑自己的眼睛、記憶、身份……”他低聲自語,語氣平靜卻透著徹骨寒意,“可我偏要用這張臉,一張一張,撕開你們的籠子。”
    風忽起,吹散案頭卷宗。
    一頁紙飄落角落,他彎腰拾起——赫然是寧國公府地形圖。
    墨線勾勒間,西跨院地下,竟隱隱浮現一個未登記的密室輪廓,四壁環水,形如棺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