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決堤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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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摔門的巨響,如同一個休止符,強行掐斷了客廳裏所有的聲音,卻又像一聲發令槍,開啟了林家從未有過的、令人窒息的冷戰。
接下去的三天,林家仿佛被浸泡在一種粘稠的、冰冷的膠水裏。林大年徹底把自己關在了臥室和書房構成的“領地”內,除了吃飯,絕不踏出半步。飯桌上,他目不斜視,一言不發,對妻子於如煙小心翼翼的搭話也置若罔聞,更是徹底無視了林小圈的存在,仿佛孫子成了一團看不見的空氣。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始終緊繃著,像一塊風幹的岩石,每一道紋路都刻著被冒犯的憤怒和絕不妥協的頑固。
於如煙在這低氣壓中活得小心翼翼,她試圖在丈夫和孫子之間和稀泥,卻發現自己兩麵不討好。她隻能更加勤快地打掃衛生,把飯菜做得更精致,試圖用這種無聲的方式維係這個家脆弱的平衡,但焦慮卻明明白白地寫在了她頻繁蹙起的眉間。
林大強則陷入了更深的焦灼和沉默。他像一頭被困在籠子裏的困獸,在公司處理工作時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回到家,他的目光會在父親緊閉的房門和兒子沉默的背影之間快速掃過,然後便陷入更長久的沉默。他想說點什麽,想做點什麽,但那句“沒考上清華”的指控,像一根毒刺,不僅紮傷了父親,也意外地戳破了他自己內心某些從未質疑過的觀念。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一直奉為圭臬的“父親權威”和“學業至上”,其根基可能並非那麽牢不可破。這種認知上的鬆動帶來的是巨大的茫然。
林小圈在最初的“英勇”之後,迅速被一種更龐大的不安和後悔籠罩。爺爺徹底的無視比之前的責罵更讓他難受,父親沉默的態度也讓他捉摸不透。他變得更加安靜,走路都踮著腳尖,仿佛生怕製造出一點聲響,就會引爆這個已經岌岌可危的家。隻有在他自己房間的書桌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抽屜裏那副雲子棋子時,眼神裏才會流露出一絲屬於他這個年齡段的委屈和依戀。這一切,都被潛伏在暗處的林小強看在眼裏,心急如焚。【意識融合度:65.5%】的提示像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他的頭頂。他知道,必須做點什麽,打破這個僵局,否則林小圈剛剛燃起的反抗火苗,很可能被這冰冷的沉默徹底凍熄。
轉機,或者說,更大的風暴,發生在一個周六的下午。
顧無雙因為公司一個緊急項目需要加班,家裏隻剩下林大年、於如煙、林大強和林小圈。林小強則以找林小圈討論數學題為名,再次來到了林家,實則密切觀察著局勢。
林大年似乎認為這是“整頓家風”的好時機。午睡後,他罕見地走出了書房,坐在客廳的主位上,手裏拿著一份報紙,卻並不看,目光沉沉地落在正在茶幾旁乖乖做奧數題的林小圈身上。那目光如有實質,壓得林小圈連呼吸都放輕了。
“圈圈,”林大年終於開口了,聲音幹澀,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平靜,卻比指責更令人不安,“下個星期就要單元考了,這次,數學和語文,必須都考到九十五分以上,到時候有獎勵。”
林小圈握著鉛筆的手一緊,沒敢抬頭,小聲應道:“……嗯。”
“不是‘嗯’,”林大年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是必須!我們林家的孩子,不能這麽沒出息!整天想著那些歪門邪道,能有什麽前途?”他雖然沒有明指圍棋,但那個“歪門邪道”像一根針,精準地紮了過去。
林小圈的腦袋垂得更低了。
就在這時,林大強的手機響了起來,是他一個重要的客戶。他看了父親一眼,無奈地拿起手機,走到陽台上去接電話。客廳裏,隻剩下林大年、於如煙和兩個孩子。於如煙在廚房裏準備晚飯,刻意把水龍頭開得嘩嘩響,試圖掩蓋外麵的緊張。
林大年看著孫子那副“不成器”的瑟縮模樣,又想起那天晚上那句讓他顏麵掃地的頂撞,一股邪火猛地竄上心頭。他放下報紙,站起身,踱步到林小圈身邊,開始檢查他的奧數作業。
“這道題,步驟太繁瑣!跟你說了多少遍,要用最簡潔的方法!”他用手指重重地點著作業本,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紙上,“還有這裏,單位呢?單位為什麽沒寫?細節決定成敗!就你這樣毛毛躁躁,能考好才怪!”
他的批評越來越密集,聲音也越來越高,不再是教導,而純粹是情緒的宣泄和權力的展示。林小圈的身體開始微微發抖,不是因為害怕題目,而是因為那種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否定。
林小強在一旁看著,知道臨界點快到了。他悄悄握緊了口袋裏的兒童手機。
終於,在林大年指責林小圈的字寫得“像鬼畫符”,並一把將作業本掃到地上時,林小圈猛地抬起頭,眼圈通紅,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但他死死咬著嘴唇,不讓它們掉下來。那眼神裏,有委屈,有憤怒,還有一絲豁出去的絕望。
“看什麽看?我說錯了嗎?”林大年被他這眼神激怒了,“字都寫不好,你還能幹什麽?啊?是不是還想著你那破圍棋?我告訴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這句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林小圈“謔”地站起來,小小的身體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他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朝著林大年喊道:“爺爺!您憑什麽這麽說我!我……我討厭奧數!我討厭寫字!我討厭你們隻知道分數!”
“反了!反了你了!”林大年氣得渾身發抖,他左右環顧,目光突然定格在林小圈忘記合上的書包上,那副裝著雲子棋子的絨布袋子,一角露了出來。他一個箭步衝過去,在林小圈驚恐的目光中,一把將圍棋袋子扯了出來!
“就是這玩意兒!就是這玩意兒迷了你的心竅!”林大年臉上是一種混合著暴怒和某種“正義”的扭曲表情,他高高舉起那袋棋子,作勢就要往地上摔去!“我今天就毀了它,看你還怎麽不務正業!”
“不要——!”林小圈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撲了上去,想要搶回他的寶貝。
於如煙從廚房衝出來,連聲驚呼:“哎呀!大年!你幹什麽!快放下!孩子的東西你別動啊!”
就在這極度混亂的一刻,林小強果斷按下了手機的快捷發送鍵。
陽台上,正被客戶電話纏得焦頭爛額的林大強,手機連續震動了幾下。他煩躁地瞥了一眼,是林小強發來的幾張連續抓拍的照片——照片上,父親麵目猙獰地高舉著棋袋,兒子哭喊著撲搶,母親驚慌失措地阻攔……那畫麵,極具衝擊力。緊接著,一段短暫的視頻發了過來,裏麵清晰地傳出兒子淒厲的“不要”,和父親那聲“毀了它”的怒吼。
一股熱血“嗡”地一下衝上了林大強的頭頂。電話裏客戶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麽,但他一個字也聽不清了。那些照片和視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碎了他最後一絲猶豫和僥幸。
“王總,對不起,家裏有非常緊急的事情,我必須立刻處理!”他幾乎是粗暴地打斷了客戶,不等對方回應就直接掛斷了電話,猛地拉開陽台門,衝進了客廳。
客廳裏的景象比照片裏更加混亂。林小圈死死抱著爺爺的腿,哭得幾乎喘不上氣,於如煙正在奮力掰著林大年攥著棋袋的手。而林大年看到兒子進來,非但沒有收斂,反而像是找到了觀眾,更加怒不可遏:“你看看!你看看你教的好兒子!為了這破玩意兒,都敢跟我動手了!”
林大強沒有看父親,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哭得快要暈過去的兒子身上。那小小的、劇烈顫抖的身體,那張被眼淚和絕望浸透的小臉,像一把尖刀,狠狠刺穿了他心髒外圍包裹著的、由焦慮、固執和來自父輩傳承的冷漠所構築的硬殼。
他想起顧無雙曾說過的話——“當孩子在外麵受委屈時,家人應該成為他最堅固的堡壘。” 而此刻,給孩子最大委屈的,竟然就是家人本身。
他一步步走過去,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客廳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父親林大年舉著棋袋的怒容,兒子林小圈撕心裂肺的哭喊,都像針一樣紮在他的神經上。
他不敢看父親的眼睛,甚至不敢去看那袋引發風暴的圍棋。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個哭得快要暈過去的小小身影上。
林大強彎下腰,什麽也沒說,手臂從林小圈的腋下和腿彎穿過,用一種近乎機械的、不容置疑的力道,將兒子整個抱了起來。
林小圈還在掙紮,小手徒勞地朝著爺爺的方向伸著,哭喊著:“我的棋……爺爺不要……”
“小圈,聽話”林大強蹦出讓人浮想聯翩的幾個字,也是他習慣講的話。
林大強的手臂收得更緊了。然後沉默著,像一頭被逼到角落卻不敢反擊的困獸,唯一的反抗就是帶著幼崽逃離。他抱著哭鬧的兒子,腳步有些踉蹌地轉過身,徑直朝著兒童房走去。
“林大強!”林大年在身後怒吼,“你看看他像什麽樣子!子不教父之過啊!”
林大強的後背僵硬了一下,但腳步卻沒有絲毫停頓。他沒有回頭,沒有爭辯,甚至沒有試圖去講任何道理。他隻是更快地邁開了步子,幾乎是小跑著,將父親暴怒的嗬斥和林小圈絕望的哭求一起關在了身後。
“砰”的一聲輕響,兒童房的門被關上,隔絕了外麵的一切。
客廳裏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林大年粗重的喘息聲,和那袋被他死死攥在手裏、終究沒能扔出去的圍棋。
林大強背靠著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上,懷裏的林小圈還在抽噎,眼淚和鼻涕糊了他一脖子。他能感覺到兒子小小身體因為極度悲傷而不停地顫抖。
他還是沒有說話,沒有安慰,隻是用那雙粗糙的大手,一下一下,無比笨拙地拍著兒子的背。他的眼神空洞地望著房間對麵那片空白的牆壁,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剛才那場衝突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氣和情緒。
他做到了他唯一敢做,也是唯一會做的事——逃避。
他把兒子從風暴眼裏抱走了,僅此而已。
林小圈卻還沉浸在林大強說的“聽話”二字,很疑惑是讓他聽爺爺的話嗎,還是隻是回房間,林大強說的話永遠讓人琢磨不透,卻又讓人不敢去問,這一直是林小圈最討厭的兩個字,缺失林大強、林大年,甚至於如煙最習以為常的兩個字。
【檢測到關鍵人物行為模式無顯著偏移……意識融合度穩定,當前:55.1%。】 林小強站在客廳角落,冷靜地分析著。堡壘依舊堅固,內部的裂痕尚不足以引發結構性崩塌。真正的改變,需要更強烈的刺激,或者……更徹底的絕望。林大強的沉默,究竟是保護,還是另一種形式的傷害?被關在門外的,不隻是暴怒的爺爺,還有一個孩子渴望被理解和捍衛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