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托管老師”報酬風波與自由邊界

字數:17387   加入書籤

A+A-


    第一節:托管班的難題與新晉“小老師”
    林小圈的妹妹林小小是個活潑好動、想象力如同脫韁野馬般天馬行空的小姑娘。在課後作業托管班那種統一管理、缺乏個性化關注的環境裏,她“思維發散”和“行動磨蹭”的天性被無限放大。當別的孩子正襟危坐,吭哧吭哧地跟生字和算術題較勁時,她可能在潛心研究一塊橡皮擦究竟能分割成多少種不同形狀的藝術品;當別的孩子在咿咿呀呀背誦課文時,她可能正托著腮,對著窗外變幻莫測的雲彩,編織一個關於會飛的棉花糖怪獸的奇幻故事。托管班唯一的老師要同時照看十幾個年齡相仿、卻個性迥異的孩子,精力被拉扯成碎片,能維持基本秩序已屬不易,根本無法給予林小小所需的、一對一的耐心引導和溫和督促。
    結果就是,每天傍晚顧無雙匆匆趕到托管班時,常常看到的是這樣一幅景象:別的孩子已經收拾好書包,林小小卻還趴在桌子上,作業本攤開著,上麵的字跡稀疏拉拉,往往隻完成了不到一半,或者雖然寫滿了,但錯別字和計算錯誤像散落的芝麻,隨處可見。
    “媽媽,今天的生字……我還沒寫完……”林小小耷拉著小腦袋,小手不安地揪著衣角,聲音細若蚊蚋。
    “小小,告訴媽媽,為什麽又在托管班沒寫完呢?老師沒有提醒你嗎?”顧無雙蹲下身,平視著女兒,語氣盡量溫和,但心底那股因奔波和工作壓力交織而成的煩躁,還是讓她的眉頭不自覺地蹙緊。
    “我……我寫了呀,”林小小抬起眼皮,飛快地瞄了媽媽一眼,又迅速低下,“就是……就是寫得慢了一點點……那個字好難寫……我看看窗外的小鳥……”她試圖辯解,但邏輯混亂,眼神躲閃。
    幾次三番下來,顧無雙意識到,這並非托管班老師不盡責,也並非女兒故意偷懶,而是林小小的性格特質與托管班標準化、集體化的管理模式之間,存在著根本性的不匹配。她需要的是一個更安靜、更專注的環境,以及一份能夠及時將她遊離的注意力拉回來的、個性化的引導。
    一個周二的晚上,一家人圍坐在餐桌前吃晚飯。林小圈正眉飛色舞地給妹妹講述他今天在編程社團如何用一個巧妙的算法解決了難題,逗得林小小咯咯直笑。顧無雙看著眼前這幕兄妹間難得的和諧場景,再聯想到女兒那令人頭疼的作業問題,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一個大膽的念頭浮現出來。
    “圈圈,”顧無雙放下手中的湯匙,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微笑著看向兒子,語氣帶著商量的口吻,“媽媽跟你商量個事,怎麽樣?”
    林小圈停下他興致勃勃的講述,疑惑地轉過頭,嘴裏還含著一口飯:“嗯?什麽事,媽?”
    “你看,小小在托管班總是寫不完作業,效率太低,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爸爸媽媽下班又晚,經常沒法及時輔導她。你放學時間雖然比小小晚一點,但回到家比我們早至少一個半小時。媽媽想,能不能……請你來當小小的‘家庭專屬托管老師’?”顧無雙盡量讓語氣顯得輕鬆,像在提議一個有趣的新角色扮演遊戲,試圖淡化其中可能蘊含的責任和壓力。
    林小圈明顯愣住了,他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眼睛瞪得溜圓:“我?當小小的老師?在家?”
    “對呀!”顧無雙肯定地點頭,笑容加深,試圖用感染力打消他的疑慮,“就是放學把她接回來,吃東西寫作業,就跟之前你在托管的時候,托管老師做的事情一樣。最重要的是,通過你的陪伴和督促,幫助她養成專注和按時完成作業的好習慣。”
    “那……”林小圈眼珠轉了轉,閃過一絲屬於他這個年紀的狡黠和初萌的經濟意識,他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試探,“有……有工資嗎?”他對“經濟獨立”產生了朦朧的向往,渴望能擁有一些可以完全由自己支配、無需向父母事無巨細匯報用途的“私房錢”。
    顧無雙笑了,她早就預料到會有此一問,並且已經準備好了答案。她優雅地伸出五根手指,在兒子麵前晃了晃,語氣帶著一絲鼓勵:“原來給托管班的費用是一個月一千塊。如果你願意接手這份工作,並且能保證效果,媽媽給你打五折,一個月五百塊!怎麽樣?認真算下來,這可比很多大學生做家教的時薪都高了哦!這是對你勞動和能力的認可!”
    “五百塊!一個月?!”林小圈幾乎要從椅子上彈起來,臉上瞬間綻放出巨大的、毫不掩飾的驚喜和興奮,聲音都提高了八度,“真的嗎?媽媽!你不是開玩笑吧?我幹!我保證完成任務!一定監督小小按時、保質、保量完成作業!絕對比托管班老師做得更好!”他用力拍著自己的胸脯,信誓旦旦,小臉因激動而泛紅,仿佛已經看到那由自己勞動換來的、厚厚一疊“巨款”在向他招手。
    顧無雙看著瞬間充滿幹勁的兒子,心底湧起一股欣慰的暖流。這個靈機一動的安排,在她看來簡直是一舉多得:完美解決了小小的課後托管和質量提升難題;極大地鍛煉了圈圈的責任感、時間管理能力和溝通技巧;讓他通過實實在在的勞動獲得報酬,親身體驗“價值交換”的原則,這是財商教育的絕佳起點;甚至,還有望改善這對兄妹平時吵吵鬧鬧、偶爾“兵戎相見”的關係。五百塊,在她精打細算的心裏,這筆投資回報率極高,花得非常值。
    事情,就在這樣一種充滿期待和歡快的氣氛中定了下來。
    第二節:“五折”工資引發的觀念風暴
    林小圈對這個新身份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熱情。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裏,他表現得像模像樣,甚至超出了顧無雙的預期。三年級和六年級都是每天下午四點五十五放學,每天下午放學鈴一響,林小小像一隻出籠的小鳥,背著幾乎比她肩膀還寬的書包,第一個衝出教室,飛奔到校門口等哥哥。聽到六年級0出來時,她會踮著腳尖,在湧出的人潮中,焦急地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林小圈通常會在幾分鍾後出現。六年級的教室在更高的樓層,收拾書包、和同學討論一下難題,都會耽擱片刻。但無論多晚,妹妹那雙亮晶晶的、充滿依賴的眼睛,總會準時出現在榕樹下,這讓他心頭莫名地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責任感。
    “哥哥!”一看到林小圈,林小小就會歡呼著撲過來,自然地拉住他的手。直接回家,他不再和同學在路上追逐打鬧、流連於小吃攤,而是背好書包,像個小紳士一樣,準確無誤地接上妹妹。
    回到家,屬於林小圈的“家庭教師”時間正式開始。他學著媽媽的樣子,督促妹妹洗手、吃點心,然後兩人在林小圈的書桌旁並排坐下。林小小攤開作業本,林小圈則拿出自己的作業,奧數等,學習氛圍看似營造得不錯。
    他主動把自己書桌靠窗、光線最好的一半區域分給妹妹,他抓緊寫自己的作業,時刻監聽著旁邊的動靜。一旦聽到小小的筆尖停頓時間過長,或者傳來橡皮與桌麵摩擦的、帶有玩樂性質的聲響,他會立刻抬起頭,用一種模仿自孫老師(但去除了嚴厲)的、略帶威嚴的語氣提醒:“小小,專注!時間寶貴!”遇到小小咬著筆杆,對著數學應用題愁眉不展時,他會先讓她自己大聲讀三遍題目,如果思路依舊堵塞,他就會湊過去,用最簡潔的語言,像點亮一盞小燈一樣,點撥關鍵處,絕不越俎代庖,詳細解答。等小小全部寫完,他還會像真正的老師一樣,有模有樣地檢查作業本是否每項都已完成,字跡是否大致工整,然後才準許她離開書桌去玩耍。
    然而,理想與現實之間,總隔著一道名為“執行力”的鴻溝。
    林小小三年級的作業量明顯增加了,尤其是語文,增加了閱讀理解和小作文。而她那個“思維發散”、“行動磨蹭”的老毛病,並未因為監督者換成哥哥而徹底根治。她依然會對著一個生字研究半天它的結構像什麽小動物,依然會在寫句子時因為一個詞的用法而神遊天外,編織起新的故事。
    林小圈起初還能耐心提醒:“小小,專注點,時間過去了。” 但次數一多,加上他自己也有繁重的學業壓力,難免會帶上煩躁的語氣:“你怎麽又發呆?快點寫行不行!”
    更關鍵的問題在於學科偏好帶來的輔導能力差異。檢查數學口算、英語單詞抄寫,林小圈做得得心應手,思路清晰,能快速指出妹妹的錯誤。但一到語文作業,尤其是那種“聯係上下文理解詞語”或者“讀了這段話你有什麽感想”的題目時,他自己就先怵了三分。
    孫老師長期以來的打壓和否定,早已在他心中種下了對語文的“不自信”的種子。麵對妹妹的提問,他常常顯得猶豫不決,講解起來也磕磕絆絆,缺乏那種在數理科目上的篤定和權威。
    “哥哥,這個詞是什麽意思嘛?”
    “嗯……大概就是……差不多是……”林小圈撓著頭,眼神遊移,不敢看妹妹期待的眼睛,“要不,這個等媽媽回來問她吧?”
    或者,“這篇閱讀你隨便寫點感想就行,老師不會仔細看的。” 他試圖用敷衍來掩蓋自己的無力感。
    結果就是,每天顧無雙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時,看到的場景往往是:林小小的數學和英語作業基本完成了,但語文作業,尤其是作文,還大片空白,或者寫得不知所雲,正等著她來“救火”。林小圈則如釋重負地溜回自己房間,繼續攻克他的奧數難題。
    顧無雙心裏明白,這並不能全怪兒子。他承擔了接妹妹和督促的責任,已經分擔了一部分壓力。女兒學習習慣的徹底扭轉非一日之功,而兒子在語文上的心理障礙,更是需要時間和方法去化解。她安慰自己,至少不用再去托管班接人了,至少女兒大部分基礎作業完成了,這已經是進步。
    但她心底深處,也隱隱察覺到丈夫林大強對此可能存在的另一種複雜心緒。
    第二節:風暴的預兆與“五百塊”的爭議
    周末晚上,孩子們都睡了。顧無雙在書房整理下周的工作計劃,林大強推門走了進來,臉色在台燈的光暈下顯得有些晦暗不明。
    他聲音低沉,帶著慣常的嚴肅,“圈圈接小小放學,陪著寫作業,也有一陣子了吧?”
    “是啊,”顧無雙抬起頭,揉了揉發酸的眼角,“效果你也看到了,起碼不用再去托管班,小小大部分作業也能在咱們回來前寫完,省心不少。”
    “哪有,你每次回來,他們不都還沒寫完嗎。”林大強露出不滿,話鋒隨即一轉,“你每個月給他五百塊錢,當作……報酬,是不是太多了?”他將“報酬”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帶著明顯的不認同。
    顧無雙心裏“咯噔”一下,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她放下筆,正麵回應:“對。原來托管班一個月一千,現在圈圈做的是類似的工作,我們支付一半,我覺得合情合理。這是對他付出勞動的尊重。”
    “胡鬧!”林大強的眉頭瞬間鎖緊,聲音也提高了幾分,“他才多大?十二歲!幫家裏做點事不是天經地義嗎?談什麽錢?還五百塊?他現在就這麽容易拿到這麽多錢,以後怎麽辦?胃口吊高了,下次讓他做點別的,是不是得一千?兩千?這會讓他變得唯利是圖!”
    顧無雙試圖解釋:“大強,這不是‘給’他錢,這是他勞動所得。我們是在教他價值交換……”
    “什麽價值交換!”林大強不耐煩地打斷,“他是家庭成員!照顧妹妹是他的責任!是義務!”他似乎覺得這個理由還不夠充分,又立刻補充道,“再說了,他馬上小升初,多關鍵的時候!自己的功課、編程、圍棋、奧數,哪一樣不要時間?你讓他每天耗費一個多小時在小小身上,萬一耽誤了他自己的前程,誰負責?那是多少錢都補不回來的!”
    顧無雙聽著丈夫這套混合著“家庭責任論”和“學業至上論”的陳舊邏輯,看著他臉上那不容置疑的神情,一個念頭清晰起來:這背後,除了固有的控製觀念,或許還藏著一絲他不願承認的私心。
    她想起林大強偶爾流露出的,對他自己童年的描述。他的父母,尤其是父親林大年,從小對他實行“精英式圈養”,除了讀書,一切雜事、家務都與他無關,目的是讓他“心無旁騖”。久而久之,他或許潛意識裏認為,一個“好學生”、“好孩子”就不該被這些“俗務”分心。 同時,他可能也在無形中受到了林大年那套“男主外、女主內”、“妻子理應相夫教子、操持家務”的陳舊觀念影響。在他深層意識裏,或許覺得顧無雙即便工作再累,回到家繼續為孩子的學業操勞也是“分內之事”,是“母親”角色的必然付出。 如今,林小圈分擔了一部分,導致顧無雙回家後的“工作量”看似減少了,這或許微妙地觸動了他那套關於家庭角色分工的、未曾審視過的標準,讓他感到某種不適,甚至覺得妻子“懈怠”了。
    想到這裏,顧無雙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有無奈,也有幾分悲涼。
    她耐著性子,繼續溝通:“大強,我理解你怕他分心。但我們可以調整,比如明確他隻負責督促小小完成作業‘量’,不負責檢查對錯和講解難題,這樣他花的時間就有限。至於報酬,這是他應得的,你覺得太多,那你想要給他多少合適”
    “反正一個月500就是太多,以後給少了,他會恨你的!”林大強斬釘截鐵地反對,他似乎聽不進任何關於“價值”和“尊重”的論述,隻是反複強調著他認為最核心、也最無法反駁的理由:“現在給他那麽多,以後給少了,他會恨你的!”
    這句話,成了他接下來所有對話的核心,像一盤卡帶的唱片,反複播放。
    顧無雙聽著丈夫這套混合著“家庭義務論”和“學業至上論”的陳舊邏輯,看著他臉上那熟悉的、源自內心深層焦慮和控製欲的神情,一個念頭如同暗夜中的閃電,瞬間照亮了她腦海中的迷霧——這背後,恐怕又有林大年那隻無形的手在施加影響。她幾乎能栩栩如生地想象出,公公在得知此事後,會如何用他那套沿襲自上個世紀的、“小孩子要什麽錢”、“錢會染黑孩子的心靈”、“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其他都是歪門邪道”的理論,來潛移默化地加固林大強腦中那堵早已斑駁卻依舊堅固的觀念之牆。
    她忽然清晰地記起,剛結婚不久,有一次回老家幫著大掃除,在公公林大年臥室那個散發著樟木和舊紙張混合氣味的、沉重的老式木箱最底層,她無意中看到了林大強中學時代的一本私密日記(當時她出於對丈夫過往的好奇,鬼使神差地翻看了一下,事後多年一直為此感到愧疚,從未對任何人提起)。日記的紙張已經泛黃脆化,上麵的字跡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青澀與潦草。裏麵零碎地、隱晦地提到,他那時瘋狂迷戀無線電和航模,極度渴望能有點屬於自己的零用錢,去買那些閃爍著金屬光澤的晶體管、精巧的電路板和輕木片。但父親林大年對此控製得極嚴,給予的零用錢少得可憐,且每一分錢的去向都必須事無巨細地匯報,接受最嚴苛的審視。日記裏甚至有一頁,用極其壓抑和顫抖的筆觸,提到了他曾經因為實在無法抗拒一個新型發動機模型的誘惑,內心經過無數次天人交戰後,偷偷從母親於如煙放在廚房抽屜裏、用於日常買菜的零錢中,拿過很少的幾次小麵額鈔票。那寥寥數語背後,是巨大的道德煎熬、日夜不停的恐懼害怕被發現的恐慌,以及得手後短暫的狂喜與隨之而來的、更深重的自我唾棄。這件事,像一道隱秘的傷疤,烙印在他青春的記憶裏。
    林大年,正是通過這種對金錢近乎苛刻的嚴格控製,作為最有效的韁繩,來實施他對兒子思想和行為的絕對掌控,磨滅他那些在父親看來“不務正業”、“玩物喪誌”的欲望火花,強行將他的全部精力與人生軌道,扳回到“讀書—考試—出人頭地”這條唯一“正確”的道路上。 而現在,顧無雙悲哀地意識到,林大強似乎正在無意識地將這種源自創傷的代際傳承模式,一絲不差地、變本加厲地複製到自己的兒子林小圈身上。他害怕的,或許不僅僅是錢本身,更是金錢可能帶來的、脫離他掌控的“自由”和“選擇”。
    顧無雙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既有對丈夫童年那段被壓抑、被扭曲經曆的深切心疼,也有對這種如同宿命般在家族中輪回的悲劇模式的深深無奈和憤慨。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胸口的濁氣與酸澀一並吐出,努力讓聲音聽起來依舊平穩:“大強,我理解你的擔心,真的。你怕他亂花錢,怕他分心,這些都是為人父母正常的憂慮。但我們可以用更積極、更建設性的方式來引導,而不是因噎廢食,直接否定他勞動的價值。至於你擔心影響他學習……”她頓了頓,決定退一步,提出一個折中方案,“我們可以適當調整一下他的‘工作職責’,減輕他的負擔,進而減少一些報酬。”
    第三節:雞同鴨講的溝通與三塊錢的“定價權”
    “怎麽調整?”林大強立刻追問,他似乎隻牢牢抓住了“可能耽誤學習”這個在他認知體係中最站得住腳、最“****”的攻擊點。
    顧無雙又將剛剛已經說過的方案再說一遍,林大強根本沒聽進去,說:“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們明確界定一下圈圈的核心任務就是‘監督和陪伴小小完成作業’,核心目標是確保她在這段時間內保持專注,並且把所有書麵作業的‘量’完成。至於檢查對錯、深入講解難題這些更耗費心神和時間的環節,可以不再納入他的職責範圍,等我們下班回來後再由我們來處理。這樣,他需要投入的純時間和精力成本就會顯著降低,應該就不會影響到他自己那些‘正事’的安排了。”
    她以為這個明顯讓步、更具操作性的方案,能夠平息丈夫大部分的焦慮,將討論拉回正軌。
    沒想到,林大強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接話,並且直接拋出了一個讓顧無雙瞬間石化、幾乎懷疑自己聽覺出了問題的數字:“既然任務減輕了,那報酬也必須相應的大幅下調!這是天經地義的!我看,一天給他三塊錢就已經足夠了!”
    “三塊錢?!一天?!”顧無雙失聲重複,眼睛因震驚而睜大,“大強,你知不知道現在三塊錢在外麵能買到什麽?一瓶最普通的礦泉水?一支質量最差的、寫幾個字就可能斷芯的鉛筆?他付出的是監督、陪伴、引導的勞動,是解決了我們家庭實際困境的服務,你就用相當於一瓶水的價值來衡量和打發?這根本不是對他勞動的‘報酬’,這甚至算不上是‘獎勵’,這簡直是一種……一種帶有侮辱性質的施舍!這會嚴重踐踏他的成就感,摧毀他剛剛建立起來的積極性和價值感!”
    她感到一陣強烈的無力感席卷全身,仿佛一拳打在厚重潮濕的棉花上,無處著力。她試圖用更形象、更貼近丈夫工程師思維的類比來解釋:“大強,你換個角度想。這就像你在公司,獨立負責完成了一個技術攻關項目,為公司節省了大量成本,創造了可觀效益。按照市場行情和公司規定,這個項目的獎金應該是十萬塊。結果你的老板走過來,拍拍你的肩膀說,‘小夥子幹得不錯,看你年輕,鼓勵一下,給你五千塊意思意思吧’。你會是什麽感受?你會覺得公平嗎?你還會對這家公司有歸屬感,還有動力在下一個項目裏全力以赴嗎?”
    “荒謬!這怎麽能一樣!那你公司要是讓你降薪,你還能做下去嗎,你不會恨公司嗎,就是以後你給少了,他會恨你的”林大強猛地提高了音量,脖子上的青筋都有些凸起,臉上是那種顧無雙無比熟悉的、一旦認準死理就九頭牛也拉不回的固執和慍怒!”
    顧無雙定定地看著他,恍惚間,仿佛看到了林大年那張刻板、威嚴、不容置疑的臉,與眼前丈夫的麵容重疊在一起。他們父子二人在溝通模式上,存在著一種驚人的、令人絕望的相似性:當你試圖基於新的認知,提出一個不同的思路、一個更優化的解決方案時,他們並不是在傾聽、理解和消化這個新信息,而是在用盡全身的力氣,調動一切可能(哪怕是牽強附會的)的理由,來拚命地捍衛和證明自己腦海中那個固有的、傳統的想法是“絕對正確”的、是“顛撲不破”的、是“一切都是為了孩子好”的。溝通的橋梁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他們站在各自信念的孤島上,她在A島上大聲呼喊著“價值與激勵”、“尊重與財商培養”,而他則在相隔遙遠的B島上,聲嘶力竭地循環播放著“父權與控製”、“金錢有害論”、“三塊錢合情合理”的獨角戲。
    她不禁想起自己那與林家截然不同的成長環境。她從小除了與奶奶生活在一起,其他幾乎是吃著“百家飯”、在鄰居和親戚家輪流寄養中長大的。這種看似缺乏精細照料的成長經曆,反而在無形中賦予了她極大的自主空間和信任。每年的壓歲錢,她都是自己保管,奶奶隻會溫和地叮囑一句:“無雙,這是你的錢,自己保管好,學著計劃著花,別浪費。” 她從小就很自然地懂得要“量入為出”,會把那一筆“巨款”仔細地分成“長期儲蓄罐”、“必要學習開支”和“夢想心願基金”幾個部分,精打細算地規劃一整年的開銷,很少會出現提前揮霍完再伸手向大人額外要錢的情況。這種早期的實踐,讓她很早就形成了初步的、健康的理財思維,懂得可持續地、有計劃地管理和支配自己的財物,享受那種掌控自己小小世界的自由和成就感。而不是像林家這樣,要麽處於被嚴格控製的“匱乏狀態”,要麽可能走向另一個極端——一旦獲得經濟權就陷入“報複性消費”的混亂。
    她深吸一口氣,決定做最後一次努力,分享這段塑造了她金錢觀的個人經曆,試圖引起丈夫的共鳴:“大強,你先別急,聽我說說我小時候的事好嗎?我那時候……”
    但林大強無動於衷,繼續說“反正現在給他那麽多,以後給少了,他會恨你的,到時候你後悔都來不及”
    “不會的,”顧無雙努力壓下心頭的波瀾,讓聲音保持冷靜,“大強,你聽我說。現在給他錢,是因為他付出了勞動,扮演了‘托管老師’的角色。這是一種即時、對等的回饋。等小小再大些,養成了更好的學習習慣,或者升入初中不再需要這種陪伴式監督了,這個‘老師’的角色自然就卸任了,報酬也相應停止。這叫有始有終,權責清晰。他不會因此恨我們,因為他理解這裏的邏輯關係。”
    她頓了頓,試圖引入更現代的教育理念來拆解他的恐懼:“再說,孩子的欲望是無窮的,他想要更多是他的本能和權利。但我們做父母的,同樣擁有基於現實和原則的拒絕權利。關鍵在於,拒絕需要有正當的、合理的理由,並且要和孩子溝通清楚。從小就在合理的邊界內學會接受被拒絕,他才能建立健康的期待模式和承受挫折的能力。反而是那種小時候有求必應,一切需求都被無條件滿足,長大了卻因為能力有限或觀念變化而突然開始拒絕,才會讓孩子感到巨大的心理落差、困惑和不理解,那才是真正滋生怨恨的土壤。”
    她的聲音清晰而懇切,努力將道理鋪陳開來。
    然而,她的這些解釋和分析,如同麵對一堵密不透風的牆。林大強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邏輯閉環和情緒恐懼裏。他仿佛沒有聽到顧無雙關於“角色轉換”和“邊界教育”的長篇論述,他的聽覺似乎隻對那個特定的頻率有反應。
    “現在給他那麽多,以後給少了,他會恨你的!”他還在重複這句話,不知道重複多少次了,語氣中的焦慮感甚至比之前更甚,仿佛已經鐵板釘釘地預見了那個悲慘的未來。
    “林大強!我可以同意說服林小圈按照3元,但一定要有方法,我現在跟你談論的是價值觀和該用什麽方法好一點”顧無雙雖然無法抑製內心的失望和怒氣,但仍然保持平靜,帶著一絲顫抖,“你能不能商量解決辦法,不要再重複那句話了,我已經知道你的想法了。我也同你一起說服林小圈按3元來,但我一定要表達我的看法,從一個月五百塊直接腰斬到不足一百塊,你讓一個剛剛體驗到勞動價值、充滿期待的十二歲孩子如何理解和接受?這早就超出了錢多錢少的經濟範疇,這是一個關乎尊嚴、信任和家庭氛圍的原則性問題!我隻想和你商量更好的解決方式”
    她看著丈夫那張寫滿了“我都是為你好”、“我的決定不容置疑”、“我絕不會錯”的封閉麵孔,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孤立無援感將她緊緊包裹。她清晰地認識到,在這種涉及核心教育理念、深層心理動因和代際影響的衝突上,尤其是在林大年那無處不在的陰影籠罩下,想要在短時間內依靠道理和情感說服林大強,幾無可能。他們仿佛來自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成長軌跡、接受的教養模式、形成的底層認知邏輯,差異如同天塹。
    第四節:僵局與“財商教育”的雛形
    這場激烈的爭吵,最終以林大強摔門而出,留下滿室冰冷的沉默告終。顧無雙獨自坐在書房裏,電腦屏幕的光映著她疲憊而無奈的臉。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閃爍,而她的內心卻一片沉寂。這場因“五百塊”引發的風波,表麵上是關於報酬數額的爭議,深層次卻是兩種教育理念、兩種家庭角色認知、兩種世界觀,乃至兩種時代價值的激烈碰撞。林大強那源自自身創傷、父輩影響和潛在保守觀念的混合體,像一堵無形卻堅不可摧的牆,頑固地阻礙著這個家庭向著更平等、更尊重、更現代化的方向演進。她知道,簡單的妥協或許能換來暫時的、表麵的平靜,但那是對兒子努力的不公,是對錯誤觀念的屈服,也是對自身價值觀的背叛。可是,不妥協,這令人絕望的僵局,又該如何打破?那堵橫亙在夫妻之間,由恐懼、固執和沉默砌成的牆,又該如何穿透?
    林小圈隱約感覺到,他的“工資”很快可能溜走。一種不安的預感籠罩了他,但他依舊每天堅持接妹妹、陪寫作業,隻是心底那份熾熱的期待,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
    顧無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兩難境地。她既不能強行違背丈夫的意願,按照原定計劃支付五百塊,那無疑會引爆更激烈的家庭戰爭,將裂痕徹底撕開;但她更無法昧著良心和教育的初衷,去執行那個在她看來荒謬且有害的“三塊錢”方案,那是對兒子勞動成果和心靈世界的粗暴踐踏。
    她需要一個既堅守原則又能破局的智慧方案。幾天後,經過深思熟慮,顧無雙主動找林大強進行了一次相對平靜的談話。
    “大強,”她開門見山,“關於圈圈報酬的事,我們可以再談談。我理解你怕他亂花錢,怕他因此分心。但我們不能因噎廢食,用克扣他合法勞動所得的方式來達到控製的目的。這隻會適得其反。”
    林大強哼了一聲,沒說話,但也沒像上次那樣立刻反駁。
    顧無雙繼續說:“你之前不是擔心他拿了錢,很快就會偷偷去買手機嗎?”
    “對!這是極有可能的!”林大強立刻找到了支撐自己觀點的論據,“現在小孩子攀比心重,他看同學有,肯定也想有!五百塊,夠他攢一陣子去買個便宜的了!”
    “首先,”顧無雙冷靜地分析,“按照國家規定,未滿十八周歲的未成年人是無法獨立與運營商簽訂合約購買手機的,大型商場和品牌店也會謹慎對待獨自前來購買昂貴電子產品的孩子。其次,就算他通過其他渠道想辦法買了,隻要我們發現,完全可以依據《未成年人保護法》和相關消費權益規定,以未成年人非理性大額消費為由,要求退貨退款。我們有法律武器可以兜底,而不是預先就把他當成一定會犯錯的賊來防範。”
    她停頓了一下,觀察著林大強的反應,見他似乎在聽,便拋出了她構思好的解決方案:“所以,問題的關鍵不是不給他錢,而是如何引導他正確地認識和管理金錢。我有個想法:我們可以一起給他設立一個‘家庭財商管理係統’。”
    她詳細闡述道:“我們去買兩個帶密碼鎖的、有質感的保險箱,藍色的給他,粉紅色的給小小。他們的所有勞動所得收入,都存入保險箱。我們建立一個共享的電子記賬本,或者就用一個漂亮的筆記本。每一筆錢的存入(收入)、每一次的取出和用途(支出),都必須清晰、如實、及時地記錄在案,雙方都可以隨時查看。至少在十八歲成年之前,我們需要有這個透明化的監督機製。”
    “這樣做有幾個好處,”顧無雙條分縷析,“第一,透明化杜絕了他說謊和私下進行我們不知情的大額消費的可能。第二,記賬的過程本身就是極好的財商鍛煉,讓他清晰知道錢從哪裏來,去了哪裏,學會規劃和複盤。第三,這也是最關鍵的一點,我們可以設置‘消費申請’流程。如果他需要動用保險箱裏超過一定額度(比如五十或一百元)的錢,用於非日常小額開支,他必須提前向我們提交書麵或口頭申請,說明用途和理由,經過我們審核同意後才能支取。這樣可以有效抑製他的衝動消費,引導他進行更理性的、有計劃的支出。”
    她看著林大強,眼神誠懇:“這是一個建立在信任和監督基礎上的係統,目的是‘培養’他的財商,而不是‘控製’他的行為。我們給他一定的財務自由,但同時也設定了合理的邊界和引導機製。這比簡單粗暴地隻給三塊錢,或者完全不給錢,不是更科學、更負責任嗎?”
    然而,林大強聽完這套在他看來頗為複雜的“係統”後,臉上並未露出讚同或鬆動的神色,反而是一種更深的不以為然。他沉默了幾秒,然後用一種帶著某種偏執的語氣說:“沒必要搞那麽複雜。他根本就沒資格跟我‘要’錢!他一個小孩子,有什麽地方需要花那麽多錢?他要是敢跟我說‘爸爸我沒錢了’,那本身就是錯的!那說明他之前花錢就沒計劃,或者就是因為我們太久沒給他零用錢,他才故意喊沒錢,想引起我們注意,這是一種變相的索要和控製!”
    他甚至提出了一個更匪夷所思的方案:“要我說,就不該固定給。應該像獎勵一樣,他表現好,比如奧數考了滿分,編程得了獎,就獎勵他十塊二十塊。這樣錢才花得有價值,才能激勵他往正道上走。”
    顧無雙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她意識到,林大強的思維已經陷入了一個死循環。他無法理解“勞動報酬”與“行為獎勵”的區別,也無法接受孩子擁有獨立支配哪怕是小額金錢的權利。在他的世界裏,金錢是家長用來控製和塑造孩子行為的工具,而不是孩子應該學習和管理的對象。
    因為顧無雙沒有立刻全盤接受他的“三塊錢”方案或“隨機獎勵”論,林大強再次熟練地啟動了冷戰模式。他不再主動與顧無雙討論此事,回家後話更少,麵部線條繃得更緊,家裏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第五節:鑰匙與共鳴——林小強的幹預
    就在這個家庭僵持不下、顧無雙苦無良策的時候,一直冷靜觀察著這一切的林小強(承載著未來林大強意識),決定出手幹預。他深知,解鈴還須係鈴人,問題的根源在於林大強內心那個從未被療愈的、關於金錢與控製的童年創傷。
    一個周六的下午,林大強一個人在陽台修理一個有點接觸不良的落地燈。林小強拿著一本圍棋習題冊,假裝遇到難題,走了過去。
    “叔叔,這個奧數題我有點看不懂,你能幫我看看嗎?”林小強仰起臉問。
    林大強對技術類的問題向來比較有耐心,他放下工具,接過書看了看,簡單地講解了幾句。
    “謝謝叔叔。”林小強接過書,卻沒有立刻離開。他靠在陽台欄杆上,看著樓下小區裏玩耍的孩子,仿佛不經意地,用一種帶著些許回憶和落寞的語氣,輕聲說道:“叔叔,我小時候……也做過一件挺不好的事。”
    林大強正在擰螺絲的手微微一頓,沒有抬頭,但注意力顯然被吸引了。
    林小強繼續緩緩說道:“那時候,我特別特別喜歡一個航模,想了很久很久。可是我爸媽……他們管我管得特別嚴,尤其是零用錢,幾乎不給,說是怕我亂花,耽誤學習。我求了他們好幾次,他們都不答應,還說玩物喪誌。”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能穿透時光的感染力。“我那時候,感覺特別絕望,好像那個夢想永遠都不可能實現了。心裏又委屈,又憋悶。跟父母溝通吧,他們根本不聽,總覺得我是在胡鬧。後來……後來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麽想的,可能就是太想要了,又找不到任何正當的途徑,感覺被逼到了牆角……”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積蓄勇氣,然後才用更輕的聲音說:“我……我從我媽媽放在抽屜裏的買菜錢裏,偷偷拿過幾次……很小的麵額,不敢多拿。每次拿完,心裏都害怕得要死,像做了天大的壞事,好幾天不敢看爸媽的眼睛,晚上都睡不好覺。”
    林大強猛地抬起頭,手中的螺絲刀“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他震驚地看著林小強,臉上血色褪盡,嘴唇微微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林小強描述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地敲打在他內心深處那個塵封了數十年的、隱秘而羞恥的角落!那段被他刻意遺忘、深埋心底的、關於偷拿家裏錢的記憶,如同被封印的魔鬼,瞬間衝破枷鎖,帶著全部的細節和當時那種巨大的恐慌與自我厭惡,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那種不被理解、欲望被壓抑、溝通無效、最終鋌而走險的複雜心路曆程,他太熟悉了!簡直就是他少年時代的翻版!
    “你……你……”林大強的聲音幹澀沙啞,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林小強迎著他震驚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帶著一絲悲憫,他輕聲問道:“叔叔,你說……當時的我,是個壞孩子嗎?還是說,我隻是……太想要一點理解和自由,卻又找不到正確的路?”
    他沒有等林大強回答,而是話鋒一轉,目光變得無比銳利,直直地看進林大強的眼底,仿佛要穿透他所有的防禦:“叔叔,你現在……是不是也在讓你的孩子,林小圈,經曆著和我一樣的……被誤解、被壓抑、找不到出路的感覺?”
    “轟——!”
    這句話,像最後一道驚雷,在林大強的腦海中炸響!所有的固執、所有的“為你好”的借口、所有源自父親那代的控製邏輯,在這一刻,被這來自“另一個自己”的血淚共鳴和靈魂拷問,擊得粉碎!
    【深度介入關鍵人物核心成長節點,意識融合度穩定提升至68.5%。能量消耗在可控範圍內,係統運行趨於優化。】
    他怔怔地看著林小強,看著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再回想起兒子林小圈最近那雙帶著失望、憤怒和疏離的眼睛,回想起自己童年日記裏那些充滿掙紮和痛苦的文字……三代人的麵孔,三種相似的困境,在這一刻,跨越了時空,清晰地串聯在了一起。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在用父親的方式“保護”兒子,卻不知道自己正在親手將兒子推向自己曾經最痛苦、最不堪的境地。
    林小強沒有再說話,他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給林大強留出消化這巨大衝擊的空間。然後,他默默地撿起掉在地上的螺絲刀,輕輕放在林大強手邊的工具盒旁,轉身離開了陽台。
    陽台上一片死寂。林大強維持著蹲踞的姿勢,許久沒有動彈。內心那片由林小強的話引發的海嘯,正在瘋狂衝擊著他固守了幾十年的觀念堤壩。羞恥、恐懼、回憶的痛苦與眼前現實的碰撞……各種情緒撕扯著他。他意識到自己正在重複父親的錯誤,這個認知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入心髒。但讓他立刻放下身段,承認錯誤,去擁抱一套他內心深處仍然覺得“太過縱容”的新方案,這超出了他情感和行為模式的能力範圍。
    那天晚上,以及隨後的幾天,林大強變得更加沉默,一種近乎僵硬的沉默。他照常上下班,吃飯,但幾乎不主動開口,眼神經常放空,仿佛沉浸在與自己的激烈鬥爭中。顧無雙感受到了這種不同以往的寂靜,這不是冷戰的那種對抗性的沉默,更像是一種內在崩潰後艱難的重組。她選擇了耐心等待,不去催促,也不去點破。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顧無雙將那個藍色的、帶密碼鎖的保險箱放在了林小圈的書桌上,同時拿出一個漂亮的記賬本。
    “圈圈,從今天起,你的‘家庭財商管理係統’正式啟動。這是你的保險箱和賬本。之前說好的,你這個月認真負責,報酬是五百塊,媽媽現在給你現金,你清點後自己放進保險箱,並在收入欄記下第一筆。”顧無雙平靜地說道,聲音不大,但足夠讓在客廳看報紙(但顯然沒看進去)的林大強聽見。
    林小圈歡呼一聲,激動地接過嶄新的鈔票,笨拙又認真地數了一遍,然後小心翼翼地塞進保險箱,鎖好,又在記賬本上工工整整地時間,收入金額500元,來源托管老師工資。
    整個過程,顧無雙的眼角餘光一直留意著客廳的動靜。林大強沒有反對,沒有質問“怎麽還是五百”,也沒有重複那句“以後給少了他會恨你”。他就那麽僵硬地坐著,用沉默,艱難地為他內心尚未完全平息的戰爭,畫下了一個休止符。
    這是一種消極的默許,一種以“不反對”為標誌的、極其有限的妥協。對於林大強而言,這已經是他目前能做到的極限——停止阻撓,哪怕他內心依然充滿了不確定性和潛在的憂慮。
    顧無雙在心裏輕輕歎了口氣。她知道,這遠非理想的勝利,沒有溝通,沒有共識,隻有一道無聲的裂痕和一座暫時停止噴發的火山。但至少,方案得以執行,林小圈的勞動獲得了應有的、體麵的回報,財商教育邁出了艱難的第一步。家庭氛圍依舊有些凝滯,卻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對峙。
    林小圈抱著他的藍色保險箱,臉上是失而複得的喜悅和一種被信任的莊重感。他隱約感覺到爸爸的沉默有些異常,但孩子的注意力很快被“屬於自己的財富”和“管理權”的巨大興奮所占據。
    然而,這種脆弱的、建立在一個人“不作聲”基礎上的平靜,能維持多久?它能否經受住未來生活中更大的風浪?
    尤其是此刻,一個更緊迫、更現實、關乎林小圈未來道路的嚴峻挑戰,已經帶著倒計時的滴答聲,步步緊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