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意，悄然浸潤著城市。對於鋼鐵中學信息學奧賽預備隊的隊員們而言，比天氣更冷的，是即將到來的市級聯賽所帶來的壓力與緊張。這是林小圈升入初中後，麵臨的第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官方競賽，其成績不僅關乎個人榮譽，更直接影響到他在隊內的等級評定和後續資源分配。
    比賽前夜，租住的公寓裏彌漫著一種異樣的氛圍。林小圈最後一次檢查著考試所需物品：準考證、身份證、鉛筆、橡皮……還有那台陪伴他無數個夜晚的筆記本電腦。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平複有些過快的心跳，腦海裏反複回放著雷老師強調過的幾個關鍵算法和易錯點。
    顧無雙端著一盤切好的水果走進來，輕輕放在書桌上，眼神裏滿是溫柔和鼓勵：“圈圈，東西都檢查好了？別緊張，就像平時訓練一樣，正常發揮就好。”
    “嗯，知道了，媽。”林小圈點點頭，努力擠出一個讓媽媽安心的笑容。
    就在這時，林大強推門走了進來。他剛下班不久，臉上還帶著一絲疲憊，目光掃過書桌上攤開的準考證和電腦，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
    “明天要去比賽？”林大強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穩，卻帶著一種讓人心頭發緊的冷硬。
    “嗯，市裏的信息學競賽。”林小圈抬起頭，心裏隱隱期待著一句哪怕是最簡單的“加油”。
    然而，林大強隻是沉默地看了他幾秒，然後移開目光，語氣淡漠地開口：“市裏高手如雲，那些老牌重點初中搞這個搞了多少年了。你才學幾天？半路出家，靠著點小聰明摸進門而已。”
    林小圈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了一些，握著準考證的手指微微收緊。
    林大強仿佛沒有看到兒子的反應，繼續潑著冷水：“別好高騖遠，覺得自己在班裏、在隊裏有點樣子就了不起了。出去看看，就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這次去，主要就是見識一下，知道自己幾斤兩就行了，別抱太大希望，免得失望。”
    每一個字，都像一枚冰冷的釘子，敲打在林小圈的心上。那股因即將參賽而燃起的鬥誌火焰，仿佛被一盆冰水迎頭澆下，隻剩下滋滋作響的青煙和刺骨的寒意。他張了張嘴，想反駁，想說自己在隊內訓練排名並不差，想說雷老師也肯定了他的潛力，但看著父親那張不容置疑的臉，所有的話都哽在了喉嚨裏。
    “我……”他最終隻發出一個幹澀的音節。
    “早點睡吧，明天還要趕車。”林大強留下最後一句話，轉身離開了房間，沒有再多看一眼。
    房間裏陷入了沉寂。顧無雙看著兒子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神和緊緊抿住的嘴唇，心疼地走過去，攬住他的肩膀：“圈圈，別聽你爸的，他就是這樣，不會說話……你努力了這麽久，肯定沒問題的，要相信自己……”
    林小圈低著頭，輕輕“嗯”了一聲，但心裏那片被父親話語冰封的區域，卻久久無法回暖。那一晚，他睡得極不踏實，夢中反複出現父親冷峻的麵孔和賽場上一片空白的屏幕。
    第二天清晨，天空陰沉，飄著細碎的雨夾雪。林小圈和隊友們在雷老師的帶領下，乘坐學校安排的大巴前往賽場。周博瀚坐在他旁邊，一如既往地抱著那本《算法導論》精講，仿佛外界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其他隊員也大多沉默，車廂裏彌漫著一種大戰前的壓抑。
    林小圈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被雨雪模糊的街景，父親的話如同魔咒般在耳邊回響——“高手如雲……半路出家……別抱太大希望……” 他的手心有些冰涼，原本清晰的解題思路似乎也變得有些紊亂。
    賽場設在市教育考試院的機房大樓。一下車，一股肅殺的氣氛便撲麵而來。來自全市各個初中的選手們，或三五成群低聲交流，或獨自一人閉目養神，臉上大多帶著凝重和專注。林小圈看到了幾張在以往 **aller scale 比賽中見過的、實力強勁的麵孔，他們眼神中的自信和銳利，無形中又給他增添了一份壓力。
    “都精神點！”雷銘掃了一眼自己的隊員，聲音不高，卻帶著穩定軍心的力量，“記住平時訓練的節奏，看清楚題，把握好時間。遇到難題別慌，我們的目標是盡可能多拿分，不是非要死磕難題。進去吧。”
    通過嚴格的安檢，核對準考證，找到自己的機位。林小圈坐下，深吸了一口機房特有的、混合著消毒水和機器散熱的氣息。他打開電腦，登錄比賽係統，進行最後的設備調試。手指放在熟悉的鍵盤上，微微的涼意讓他混亂的心緒稍稍安定了一些。
    上午九點整，比賽正式開始！
    巨大的電子屏幕上顯示出倒計時，整個機房瞬間被密集的鍵盤敲擊聲所淹沒。林小圈迅速點開第一題。是一道關於圖論的題目，描述比較複雜，需要構建一個模型並找到最優路徑。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開始分析題目，在草稿紙上畫出示意圖。
    然而，父親的聲音如同幽靈般再次浮現：“……才學幾天……半路出家……”
    他的手抖了一下，一個關鍵的變量名打錯了。他趕緊刪掉重來，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旁邊似乎已經有人開始快速敲擊代碼，那聲音聽起來格外刺耳。林小圈感到一陣心浮氣躁，原本清晰的思路像是被攪渾的水，難以看清本質。他花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時間，才勉強理解了題意，並嚐試著開始編碼。
    第一題提交，通過！但用時比他預估的要長很多。
    第二題是一道動態規劃，狀態轉移方程有些刁鑽。他再次陷入掙紮，反複推導，總覺得不夠完美。父親那句“別抱太大希望”像一塊巨石壓在心頭，讓他不敢放手去嚐試更優的解法，最終選擇了一個比較穩妥但可能不是最高效的方案。提交，再次通過，但排名已經掉出了前十。
    林小圈看著實時更新的排行榜（比賽中部分公開），周博瀚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三位，而其他幾個熟悉的強校選手也名列前茅。一種巨大的挫敗感攫住了他。難道真被父親說中了？自己真的隻是井底之蛙，一到正式大賽就原形畢露？
    中場短暫的休息時間，他幾乎是癱在椅子上，臉色有些發白。雷銘老師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多問，隻是說：“還有時間，穩住。你的實力不止於此，別被自己嚇倒了。”
    別被自己嚇倒了……
    林小圈猛地一震。是啊，從比賽開始到現在，困擾他的真的是題目本身嗎？不是！是父親那些否定的話語在他心裏種下的心魔！是那些話讓他變得畏首畏尾，懷疑自己的能力！
    他想起為了弄懂一個複雜算法，在活動室熬到深夜的自己；想起和隊友們為了一個項目爭得麵紅耳赤，最後共同解決問題的時刻；想起雷老師肯定他思維靈活時，自己心中湧起的那份雀躍……那些真實的努力和積累，難道就因為父親幾句不看好的話，就全部被否定了嗎？
    一股強烈的不甘和好勝心，如同被壓抑已久的火山，猛地從心底噴發出來！他為什麽要活在父親的預期裏？他為什麽要用別人的否定來定義自己？他來這裏，是為了證明給父親看，更是為了證明給自己看！
    下半場比賽開始的提示音響起。林小圈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眼神重新變得銳利和專注。他將腦海裏那些嘈雜的聲音強行屏蔽，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屏幕上的題目和他飛速運轉的思維。
    第三題，一道結合了數據結構和貪心算法的綜合題。他迅速捕捉到關鍵信息，在腦海中構建模型，手指在鍵盤上飛舞，代碼行雲流水般傾瀉而出。調試，測試，提交！一氣嗬成！排名瞬間提升了五位！
    第四題，難度更大，涉及複雜的數學推導和優化。不少選手在這裏卡住了。林小圈也皺緊了眉頭，但他沒有再慌亂。他仔細閱讀題目，拆解條件，嚐試各種可能的思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終於靈光一閃，抓住了一個關鍵的轉化點！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脈，後續的推導變得順暢無比。當他敲下最後一行代碼，點擊提交，看到屏幕上跳出“Accept”（通過）的綠色字樣時，他幾乎要激動地喊出來！
    最後的排名定格了。林小圈，鋼鐵中學，一等獎！總排名第五！
    周博瀚位列第二，同樣是一等獎。
    走出考場，冰冷的雨雪落在臉上，林小圈卻感覺渾身發熱。一種巨大的、混合著疲憊、興奮和揚眉吐氣的情緒在他胸中激蕩。他做到了！他不僅拿到了一等獎，還在遭受沉重心理打擊後，憑借自己的意誌力和實力實現了逆轉！
    雷銘看著自己的兩個學生，臉上露出了難得的、淺淺的笑意：“不錯。尤其是林小圈，後半場調整得很好。”
    回到學校，捷報很快傳開。顧無雙接到兒子的電話，聽到他強壓著激動匯報成績時，在電話那頭喜極而泣，連聲說：“太好了！圈圈！媽媽就知道你行的！”
    晚上回到家，餐桌上擺滿了林小圈愛吃的菜，算是無聲的慶祝。林小小圍著哥哥又蹦又跳，嘰嘰喳喳地問著比賽的事情。林大強也坐在桌旁，沉默地吃著飯。
    當林小圈把那張印著“一等獎”的獲獎證書（電子版已打印出來）輕輕放在桌上時，林大強的目光在上麵停留了幾秒。
    客廳裏安靜了一瞬。
    顧無雙期待地看著丈夫，希望他能說點什麽。
    林大強終於放下筷子，看了看證書，又看了看臉上帶著尚未完全褪去的興奮與一絲倔強看著自己的兒子，喉結滾動了一下。
    然而，他開口說的話卻是：
    “一次市級一等獎而已，沒什麽可得意的。後麵還有省賽，還有全國賽，路還長得很。別因為一次運氣好就翹尾巴，腳踏實地最重要。”
    語氣依舊平淡，甚至帶著一絲慣有的告誡意味。
    林小圈眼中的光芒，肉眼可見地黯淡了一瞬，但很快，那光芒又重新凝聚起來，比之前更加沉靜和堅定。他沒有像以前那樣感到委屈或憤怒，隻是平靜地看著父親，清晰地說道：
    “我知道路還很長。但這次，我是靠自己的實力拿到的。不是運氣。”
    說完，他低下頭，繼續吃飯，不再看父親的反應。
    林大強似乎愣了一下，看著兒子突然變得有些陌生的、帶著棱角的側臉，最終什麽也沒說，隻是默默地拿起筷子。
    窗外的雨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玻璃灑進來，映照著餐桌上這份複雜而微妙的寂靜。成功的喜悅是真的，但那喜悅之下，摻雜著的來自最親近之人的否定所帶來的那一絲苦澀，也同樣真實地沉澱在了林小圈的心底，成為他成長路上，一枚獨特的、帶著刺痛感的烙印。
    他知道，未來的路確實還很長。而他，必須帶著這份複雜的滋味，更堅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