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羊城曙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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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十三年(1924年)的早春,嶺南大地已是一片蓊鬱。謝文淵拖著幾乎耗盡最後一絲氣力的身軀,終於隨著雜亂的人流,踏上了廣州這座南國大城的土地。自耒陽繼續南行,穿越崎嶇的南嶺餘脈,途經烽火時起的韶關,一路的艱險較之湘境有過之而無不及。此刻的他,比離開吳家墩時更加落魄,衣衫襤褸難以蔽體,長期的饑餓與風餐露宿讓他眼窩深陷,顴骨高聳,唯有那雙眸子,因著目標將近而燃燒著不肯熄滅的火焰。
    廣州城給他的第一印象是混亂而充滿喧囂的活力。高聳的西洋式鍾樓與飛簷翹角的古老祠廟毗鄰,寬敞的柏油馬路上穿梭著罕見的小汽車和黃包車,與挑著擔子、推著獨輪車的販夫走卒擠作一團。空氣中混雜著鹹腥的海風、人力車夫的汗味、小食攤上魚蛋粉的香氣,還有牆角隨處可見的、新刷的標語傳單散發出的刺鼻油墨味。滿耳都是他聽不真切的粵語吆喝、小販叫賣,間或夾雜著幾句帶著各省口音的官話。這裏的一切,都與荊州古城的沉靜、湘北鄉村的閉塞截然不同,仿佛一個巨大的、高速旋轉的漩渦,讓他一陣眩暈。
    “革命策源地”、“孫大元帥”、“打倒列強除軍閥”……牆上那些墨跡淋漓的標語,像一道道灼熱的視線,投射在他這個剛從黑暗深淵爬出來的異鄉人身上。他緊了緊懷中那幾樣用破布仔細包裹的“珍寶”,它們的存在提醒著他此行的目的。黃埔軍校……他反複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如同溺水者抓著最後的浮木。
    然而,身無分文的現實,立刻像一盆冷水澆頭。他茫然地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口,不知該往何處去。長堤、西濠口、上下九……這些繁華地段人流如織,店鋪林立,霓虹初上,勾勒出十裏洋場的輪廓,卻與他這個連下一個窩窩頭在哪裏都不知道的流浪者毫無關係。
    饑餓再次凶猛地襲來。他嚐試著在碼頭幫人扛包,但那點微薄的力氣如何與那些專業的苦力競爭?他又想像沿途那樣乞討,可在這座見慣了貧窮與流亡的城市,同情心似乎也變得更加吝嗇。幾天下來,他隻能靠撿拾菜市場丟棄的爛菜葉、或在餐館後門的泔水桶裏撈取些殘羹冷炙果腹,與野狗爭食成了常態。夜晚,他蜷縮在海珠橋底、或者某個關帝廟的角落裏,聽著珠江上輪船的汽笛和遠處隱約傳來的絲竹之聲,感受著這座城市的繁華與自身的極度困窘之間那令人窒息的落差。
    他不敢輕易向人打聽“黃埔軍校”在哪裏,吳家墩客棧外的那一幕讓他心有餘悸,廣州城雖然革命氣氛濃厚,但誰知道暗處是否也藏著如狼似虎的密探?他隻能像一隻無頭蒼蠅,在城市的邊緣盲目亂撞,靠著觀察和偷聽零碎的話語,拚湊著信息。
    這天傍晚,他又餓又累,癱坐在西關一處僻靜的騎樓底下,望著街對麵一家茶樓裏透出的溫暖燈光和食客們模糊的身影,一陣陣絕望湧上心頭。難道千辛萬苦來到廣州,最終還是要餓死、凍死在這陌生的街頭?父母的期望,自己的決心,難道就這樣化為泡影?
    “後生仔,睇你唔係本地人?搞成咁樣?”(小夥子,看你不是本地人?怎麽弄成這樣?)一個帶著濃重粵語口音的官話在頭頂響起。
    謝文淵抬起頭,看到一個穿著半舊灰布長衫、戴著圓框眼鏡、年紀約莫四十上下、像個落魄文士模樣的人,正關切地看著他。那人麵容清臒,眼神溫和,不像有惡意。
    謝文淵掙紮著想站起來,卻因為虛弱而晃了一下。那人伸手扶住他,歎了口氣:“莫急,慢慢講。係唔係來廣州投親?尋親不遇?”
    謝文淵心中警兆微生,不敢吐露實情,隻是含糊地點點頭,啞著嗓子說:“是……來找奔親戚,沒找到……”
    那人看了看他破爛的衣衫和深陷的眼窩,搖了搖頭,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紙包,裏麵是兩個還帶著溫熱的蓮蓉包。“食咗先講啦。”(先吃了再說。)
    食物的香氣瞬間擊潰了謝文淵所有的防備和猶豫,他幾乎是搶過來,狼吞虎咽地塞進嘴裏,噎得直伸脖子。那人又遞過來一個水壺。
    吃完東西,喝了水,謝文淵感覺恢複了一絲力氣,這才不好意思地低聲道:“多謝先生。”
    “舉手之勞。”那人擺擺手,在他身邊坐下,目光掃過周圍牆上那些革命標語,似不經意地問道:“後生仔,如今這廣州城,遍地都是機會,點解唔去揾份工做?或者……去報考個學堂?我聽說,有個新辦的軍校,正在招人。”
    謝文淵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從胸腔裏蹦出來。他強自鎮定,裝作茫然地問:“軍校?當兵吃糧嗎?”
    “當兵吃糧?”那人笑了笑,笑容裏帶著一種深意,“唔止咁簡單。依家係革命,係要救中國嘅!孫先生係度搞聯俄聯共,辦黃埔軍校,就係要培養革命軍事人才,打倒軍閥,統一中國!有誌氣嘅青年,都應該去試試!”
    這些話,如同驚雷,在謝文淵耳邊炸響。雖然有些詞他還不甚明了,但“救中國”、“革命軍事人才”、“打倒軍閥”,這些字眼與他父親當年的選擇、與他一路南來的模糊憧憬,瞬間重合了!熱血一下子湧上了頭頂。
    他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似乎洞悉了他心事的先生,警惕心再次升起,但更多的是一種遇到知音般的激動。他張了張嘴,想問什麽,卻又不敢。
    那人似乎看穿了他的顧慮,壓低聲音道:“我姓陳,係個教書的。你若真有心,唔使驚。黃埔軍校嘅籌備處,就設在城裏南堤嘅黃埔軍校籌備委員會。你去到那裏,自然就知點樣報名。記住,要考國文、算術,還要檢查身體。最重要嘅係,要有為革命犧牲嘅決心!”
    南堤!黃埔軍校籌備委員會!謝文淵牢牢地將這兩個名字刻在心裏。他站起身,對著這位自稱姓陳的先生,深深鞠了一躬:“多謝先生指點!”
    陳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意味深長:“後生可畏。去吧,中國嘅未來,就在你們這些年輕人身上。”說完,他便轉身,消失在騎樓投下的陰影裏,仿佛從未出現過。
    謝文淵站在原地,心潮澎湃,久久無法平靜。是巧合?還是命運的安排?這位陳先生的出現,如同暗夜中的燈塔,為他指明了最終的方向。
    他不再猶豫,立刻向人打聽南堤的位置。一路上,他感覺自己的腳步從未如此輕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懷中的徽墨和硯台,似乎也隨著他的心跳而微微發燙。
    當他終於站在南堤那座並不起眼、門口卻掛著“陸軍軍官學校籌備委員會”牌子的建築前時,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他看到一些穿著各異、但眼神都同樣充滿朝氣和熱切的年輕人,在門口進出,或聚在一起興奮地交談。他們有的穿著學生裝,有的穿著粗布短褂,有的甚至和他一樣衣衫襤褸,但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一種投身偉大事業的榮光與渴望。
    這裏,就是他顛沛流離、曆經生死所要尋找的彼岸嗎?
    他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實在無法再整理得更體麵的破衣,邁開堅定的步伐,向著那扇仿佛通往新世界的大門走去。
    羊城的曙色,似乎在這一刻,才真正照進了他陰霾太久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