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黃埔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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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十三年(1924年)春日的南堤,空氣裏彌漫著珠江的濕氣與一種難以言喻的躁動。謝文淵站在那扇掛著“陸軍軍官學校籌備委員會”木牌的大門前,心髒如同被攥緊後又猛地鬆開,劇烈地跳動著,幾乎要撞破他那單薄的、布滿塵土的胸膛。眼前這座建築並不宏偉,甚至有些尋常,青磚牆麵爬滿了嫩綠的常春藤,但進進出出的那些年輕麵孔,卻讓這裏充滿了別處沒有的生氣與銳氣。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江水的微腥,也帶著一種嶄新的、名為“希望”的味道。整理了一下無論如何也掩不住窘迫的衣衫,他邁步走進了大門。門內是一個不大的庭院,此刻卻擠滿了人。各式各樣的青年,穿著長衫的、學生裝的、短打粗布的,甚至還有穿著舊軍裝卻無番號的,操著天南地北的口音,或三五成群低聲交談,或獨自一人攥著表格默默背誦,或焦急地排著隊伍。他們的眼神,無一例外,都燃燒著與謝文淵相似的火焰——那是渴望改變自身與國家命運的熾熱光芒。
    一個穿著整潔灰布軍裝、臂膀上別有“執勤”字樣袖章的青年注意到了茫然四顧的謝文淵,走了過來,語氣還算平和:“這位同誌,是來報考軍校的?”
    “同……同誌?”這個稱呼讓謝文淵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連忙點頭,“是,是的!先生,我……我來報考。”
    那青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這裏不興叫先生,叫同誌就好。報名處在那邊廊下,先去領份表格,按要求填寫。記得,要如實填寫姓名、籍貫、年齡、學曆經曆,還要寫明報考誌願和對於革命之認識。”
    謝文淵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隻見一條廊簷下擺著幾張條桌,後麵坐著幾位文職人員,正忙碌地分發表格、解答疑問。排隊的人不少,他趕緊走了過去,排在了隊伍末尾。
    等待的時間漫長而煎熬。他看著前麵的人,有的侃侃而談,有的躊躇滿誌,也有的和他一樣,帶著掩飾不住的緊張與局促。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那幾樣硬物,冰涼的觸感讓他紛亂的心緒稍稍安定。父親,母親,淵兒……走到這一步了。
    終於輪到他。桌後的辦事員頭也不抬地遞過來一張油印的表格和一小張用於打草稿的毛邊紙。謝文淵雙手接過,走到一旁人少的角落,蹲了下來,將表格鋪在膝蓋上。
    姓名:謝文淵。籍貫:湖北荊州。年齡:十六(虛歲)。學曆……他頓了頓,寫下了“家學啟蒙,粗通文墨”。報考誌願:陸軍軍官學校步兵科。對於革命之認識……他握著筆的手停住了。這一路南來的所見所聞,父親傾家蕩產的抉擇,母親臨終的囑托,客棧外那番石破天驚的聽聞,還有那位神秘陳先生的話語,以及此刻庭院中這湧動著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熱流……千頭萬緒,哽在喉頭,竟不知從何寫起。
    他閉上眼,定了定神,想起父親曾講解過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想起這一路看到的民生凋敝、軍閥混戰、列強環伺。他睜開眼,目光變得堅定,提筆在毛邊紙上寫下:“國家板蕩,外侮內患,民不聊生。文淵雖年少,亦知匹夫有責。投身革命,矢誌報國,非為個人前程,實欲追隨先總理之號召,盡國民一份子之天職,驅除韃虜(此處沿用當時流行口號,雖清已亡,但象征意義仍在),恢複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願以滿腔熱血,鑄就革命武力,掃除一切軍閥帝國主義之壓迫,使我四萬萬同胞得享自由平等之幸福。”
    寫罷,他仔細看了一遍,覺得雖文辭稚嫩,卻是一片肺腑之言。這才小心翼翼地將內容謄抄到正式的表格上。
    交回表格時,那辦事員粗略看了一眼,目光在“家學啟蒙”和那段“革命認識”上停留了一下,倒是沒說什麽,隻是遞給他一個寫著號碼的竹牌:“三天後,憑這個牌子來參加初試。考試地點在隔壁廣東大學附屬師範學堂的教室。別遲到。”
    緊緊攥著那塊小小的竹牌,謝文淵如同捧著無價之寶,走出了籌備處的大門。陽光刺得他有些睜不開眼,但他心中卻一片亮堂。三天!他還有三天時間準備!
    接下來的三天,是謝文淵有生以來最為專注、也最為艱難的“備考”時光。他沒有錢住店,依舊露宿街頭,但白天,他找到了一個相對安靜的去處——廣州文明路附近的文德樓一帶,那裏有一些書局和閱報欄。他整日泡在閱報欄前,如饑似渴地閱讀著《廣州民國日報》、《向導》周報等報刊,努力理解著“三民主義”、“聯俄聯共扶助農工”這些陌生的名詞,揣摩著時局動向和革命理論。餓了,就去撿些別人丟棄的食物,或者幫碼頭卸貨的工人搭把手,換一個冷硬的餅子。
    國文他還有些底氣,父親的啟蒙和那幾年在吳家偷空看書打下了基礎。但算術卻讓他頭疼不已,他隻會些簡單的賬目計算,更複雜的部分隻能臨時抱佛腳,找來些舊算術書,蹲在路邊用樹枝在地上比劃。體能更是他的弱項,長期的營養不良和勞役,讓他身體虧空得厲害。他隻能趁著清晨無人時,在江邊拚命跑步,練習俯臥撐,盡管每次都累得幾乎虛脫。
    三天後,謝文淵早早來到了作為考場的廣東大學附屬師範學堂。考場外已是人山人海,足有上千之眾,氣氛比籌備處更加熱烈,也更加緊張。他找到自己所在的考場,按號碼坐下。教室簡陋,桌椅陳舊,但黑板上方懸掛的孫中山先生肖像和青天白日旗,卻讓這裏充滿了莊嚴感。
    第一場是國文。試題是《論中國積弱之原因及挽救之道》。看到題目,謝文淵心潮起伏,這一路上的顛沛流離、家破人亡,不正是這“積弱”二字的血淚注腳嗎?他提筆蘸墨,思如泉湧,將胸中的塊壘、對家國的憂思、對革命的向往,盡數傾瀉於筆端。他沒有空談理論,而是結合自身見聞,從清廷腐朽、列強侵略寫到軍閥割據、民生困苦,最後落到唯有徹底革命,建立強大之革命軍,方能掃除積弊,挽救危亡。他寫得很慢,字跡卻異常工整,仿佛要將所有的希望與決心,都凝聚在這字裏行間。
    接下來是算術。題目果然不簡單,涉及比例、開方和一些簡單的幾何。他勉力應對,會的便仔細計算,不會的也隻能憑感覺猜測,額頭不禁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筆試之後是體格檢查。脫去破爛的上衣,露出根根肋骨清晰可見的瘦弱身軀,負責檢查的醫官皺了皺眉。量身高、體重、測視力、聽心肺……每一項,謝文淵都提心吊膽。當檢查到他腳底和手掌上那些厚厚的老繭和累累傷疤時,醫官的目光停留了片刻,沒有說話,隻是在本子上記錄著什麽。
    最後是口試,也是決定性的環節。麵試官是幾位神色嚴肅的軍官和文職官員。他們的問題五花八門,從個人經曆、家庭背景,到對三民主義的理解、為何投考軍校、是否有為革命犧牲的決心等等。
    “謝文淵,你的家庭成分?”一位麵容清臒、目光銳利的考官翻著他的表格問道。
    謝文淵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這是關鍵問題。他挺直了脊梁,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家父原是荊州教書先生,宣統三年,因傾盡家財資助武昌首義,遭清廷官兵圍捕,生死不明。家母攜帶學生逃難至湖南,於民國元年病故。學生……學生此後流落湘北,為奴三載,聽聞廣州創辦軍校,革命救國,故冒死前來投考!”他沒有隱瞞,也無法隱瞞,隻能將最慘痛的經曆,用最簡潔的語言陳述出來,語氣中帶著無法掩飾的悲愴,卻也有一股不屈的倔強。
    幾位考官交換了一下眼神。那位清臒考官沉吟片刻,又問道:“你身體如此瘦弱,為何認為自己能承受嚴格的軍事訓練?軍校不是慈善堂,是要流血犧牲的!”
    謝文淵抬起頭,目光迎向考官,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卻異常清晰:“學生深知身體孱弱!但學生一路南來,千裏乞食,屢遭險厄,全憑一股不甘之心、報國之念支撐!身體可以練強,意誌不可摧折!學生別無長處,唯有一腔熱血、一顆赤心,願為革命事業,流盡最後一滴血!請長官給學生一個機會!”
    他的話語,帶著血淚的印記和孤注一擲的決絕,在小小的麵試室裏回蕩。考官們沉默了。過了一會兒,那位清臒考官點了點頭,在表格上寫了幾個字,然後揮了揮手:“好了,你出去吧。等候放榜通知。”
    謝文淵深深鞠了一躬,退出了麵試室。走出學堂大門,外麵陽光熾烈,他感到一陣虛脫,仿佛所有的力氣都在剛才那番問答中耗盡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能被認可,不知道那瘦弱的身體是否會成為被拒之門外的理由。
    他攥緊了懷中那半塊徽墨,抬頭望向廣州城那被陽光照得有些晃眼的天空。他能做的,已經都做了。現在,隻能等待命運的裁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