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賀勝鏖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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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泗橋的血戰,如同在北伐征途上烙下了一個深可見骨的印記。謝文淵因腿部重傷被緊急後送至長沙的湘雅醫院治療。手術取出了嵌在股骨旁的彈頭,但劇烈的感染和高燒讓他幾度在鬼門關前徘徊。昏迷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槍林彈雨的開闊地,周水生抱著炸藥包決絕衝鋒的背影,戰友們成片倒下的身影,以及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反複撕扯著他本就緊繃的神經。
當他終於從死亡的邊緣掙紮回來,意識逐漸清晰時,首先感受到的是右腿鑽心的疼痛和全身的虛弱。病房裏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窗外是長沙八月依舊燥熱的陽光。護士告訴他,他昏迷了整整五天。而在這五天裏,外麵的世界已然天翻地覆。
汀泗橋大捷的消息早已傳遍大江南北,極大地鼓舞了北伐軍的士氣,也震動了北洋軍閥。吳佩孚不甘失敗,將其最精銳的部隊,包括嫡係第三師,迅速集結於粵漢鐵路上的另一個戰略要隘——賀勝橋,並親自坐鎮指揮,企圖在此與北伐軍決一死戰。賀勝橋地勢比汀泗橋更為開闊,但也因此便於吳佩孚發揮其兵力與火力優勢。他在此構築了極其堅固的、縱深達數公裏的防禦體係,號稱“鋼鐵防線”,揚言要在此“畢其功於一役”,徹底粉碎北伐軍的攻勢。
謝文淵躺在病床上,聽著前來探視的團部參謀講述前線戰況,心急如焚。他的一營在汀泗橋傷亡慘重,骨幹折損大半,如今正在賀勝橋前線,由副營長指揮,補充了新兵,重新投入戰鬥。他無法想象,那些剛剛經曆了血戰、尚未完全恢複元氣的弟兄們,如何麵對吳佩孚經營已久的鋼鐵防線。
“醫生,我的腿什麽時候能好?我要回前線!” 他無數次抓住查房醫生的手,焦急地追問。
醫生總是無奈地搖頭:“謝營長,你的傷口太深,又嚴重感染,能撿回一條命已是萬幸。現在必須靜養,否則這條腿可能保不住,甚至會有生命危險!”
然而,前線的戰報如同催命的符咒,不斷傳來。賀勝橋戰役已經打響,戰鬥異常慘烈。北伐軍各部輪番進攻,但在吳佩孚部密集的火力和堅固的工事麵前,進展緩慢,傷亡極其慘重。傳聞中,那片戰場上已是屍積如山,血流成河。
謝文淵再也躺不住了。他仿佛能聽到弟兄們在炮火中掙紮的呐喊,能看到副營長和那些新任連長們焦灼而無助的眼神。他知道,一營不能沒有他,至少,他不能在弟兄們浴血奮戰的時候,獨自躺在後方的病床上。
“給我弄一副拐杖來!” 他對負責照料他的勤務兵命令道,語氣不容置疑。
“營長!醫生說了你不能動!”
“執行命令!”謝文淵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閃電,勤務兵嚇得不敢再言,隻得想辦法找來了一副粗糙的木質拐杖。
不顧醫生的強烈反對和護士的阻攔,謝文淵咬著牙,忍著腿部傷口因移動而傳來的、幾乎令人暈厥的劇痛,艱難地撐起了身體。豆大的汗珠瞬間從他額頭滲出,臉色蒼白如紙。他嚐試著將重心放在左腿和拐杖上,一步,兩步……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右腿的傷口因用力而再次滲出血跡,染紅了繃帶。
他拒絕了醫院安排的馬車,堅持讓勤務兵雇了一輛速度更快的汽車(當時長沙已有少量汽車),顛簸著趕往賀勝橋前線。一路上,他緊咬著牙關,忍受著身體的痛苦和內心的煎熬。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越是接近前線,空氣中彌漫的硝煙味就越是濃重,遠處傳來的沉悶炮聲也愈發清晰。
當他終於抵達一營在賀勝橋前線後方的臨時駐地時,所有看到他的人都驚呆了。他渾身被汗水浸透,臉色慘白,依靠著拐杖才能勉強站立,但那雙眼睛卻燃燒著不屈的火焰。
“營長!你怎麽回來了?!” 副營長和幾位連長圍了上來,又是驚喜又是擔憂。
“少廢話!現在情況怎麽樣?”謝文淵推開想要攙扶他的手,聲音沙啞卻急切。
副營長連忙匯報戰況。一營作為團的預備隊,尚未投入最激烈的核心戰鬥,但此前幾次配合友軍的試探性進攻,已經付出了不小的代價。當前,友軍部隊正在對吳佩孚核心陣地發起一輪又一輪的猛攻,但敵軍火力太猛,工事極其堅固,進展困難,雙方反複拉鋸,傷亡巨大。
“吳佩孚把他的看家本事都拿出來了。” 副營長指著地圖上標注的敵軍火力點和堡壘群,語氣沉重,“鐵甲車沿鐵路巡邏,重炮覆蓋前沿,機槍碉堡多得跟馬蜂窩似的!硬衝,代價太大了!”
謝文淵拄著拐杖,艱難地走到觀察所,舉起望遠鏡。眼前的情景讓他倒吸一口涼氣。賀勝橋戰場遠比汀泗橋更為開闊,也更為殘酷。廣闊的田野和鐵路沿線,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彈坑,焦土一片,隨處可見被摧毀的武器和來不及收斂的遺體。遠處,吳佩孚部的陣地上,火光閃爍,槍炮聲連綿不絕,如同一個巨大的、吞噬生命的熔爐。
他看到了革命軍士兵們,在軍官的帶領下,冒著密集的炮火,一波又一波地向前衝鋒,然後在敵軍熾烈的火力下,如同被割倒的麥穗般紛紛倒下。那種慘烈,那種犧牲,讓經曆過汀泗橋血戰的他,也感到一陣陣心悸。
“不能這樣打!” 謝文淵放下望遠鏡,眉頭緊鎖,“這是往敵人的槍口上撞!”
他強忍著腿部的劇痛和身體的虛弱,大腦飛速運轉。他回憶著軍校所學的攻堅戰術,結合汀泗橋的經驗教訓,思考著破敵之策。吳佩孚的防線雖然堅固,但並非無懈可擊。其兵力部署前重後輕,過於依賴預設工事和火力,機動性不足。而且,連續激戰,敵軍士兵也必然疲憊,士氣不可能一直高昂。
“我們需要改變打法!” 謝文淵轉過身,對圍攏過來的軍官們說道,“不能一味正麵強攻。要利用夜暗和不良天候,組織小股精銳部隊,進行多路、多波次的滲透和突襲!重點打擊其指揮所、炮兵陣地和後勤樞紐!同時,正麵部隊加強爆破作業,步步為營,穩紮穩打,消耗敵人,尋找其防線的薄弱環節!”
他指著地圖上幾個點:“這裏,這裏,還有這裏,地形相對複雜,可能是敵人防禦的接合部。我們可以嚐試從這裏打開突破口!”
他的分析和建議,讓原本有些沮喪和迷茫的軍官們眼前一亮。副營長立刻按照他的意圖,重新調整部署,組織敢死隊,準備夜襲器材,加強近迫作業的訓練。
然而,就在謝文淵拖著傷腿,全力投入指揮,試圖扭轉戰局時,前線的形勢陡然生變。吳佩孚見北伐軍攻勢受挫,竟下令發動了凶猛的反衝擊!大量的北洋軍,在督戰隊的驅趕下,如同潮水般湧出工事,向革命軍陣地撲來!
“頂住!給我頂住!” 前沿陣地上,各級指揮官聲嘶力竭地吼叫著。
槍聲、炮聲、喊殺聲、慘叫聲響成一片,戰鬥進入了最為慘烈和混亂的階段。一營的預備隊也被緊急調上前沿,投入了阻擊戰鬥。
謝文淵在營指揮所裏坐立難安,拄著拐杖來回踱步,每一次炮聲傳來,都讓他的心揪緊一分。他恨不得立刻衝到最前沿,和弟兄們並肩作戰,但腿上的重傷讓他連正常行走都極其困難。
“營長!三連陣地吃緊,請求支援!” 電話裏傳來三連長帶著哭腔的呼喊。
“營長!左側友軍陣地被突破,敵人向我們側翼包抄過來了!”偵察兵連滾爬爬地衝進來報告。
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形勢萬分危急!
謝文淵猛地停下腳步,目光死死盯住地圖。他知道,此刻已到了最關鍵的時刻,一旦防線被全麵突破,後果不堪設想。
“預備隊!把所有能拿槍的人都組織起來!跟我上!” 他一把抓起靠在牆邊的步槍,對著指揮所裏所有人大吼道,完全忘記了自己還是一個重傷員。
“營長!你的腿!” 副營長和勤務兵死死拉住他。
“放開我!陣地丟了,我要這條腿有什麽用?!”謝文淵雙目赤紅,用力掙脫,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就往外衝,“弟兄們都在拚命,我謝文淵絕不能當縮頭烏龜!”
他拖著劇痛的傷腿,以一種近乎悲壯的姿態,帶領著營部最後的警衛班和勤雜人員,毅然決然地衝向了槍炮聲最為激烈的前沿……
賀勝橋的鏖戰,正值白熱化。鋼鐵防線在意誌與鮮血的反複撞擊下,發出了令人牙酸的**。而謝文淵,這位重傷未愈的營長,將和他的弟兄們一起,迎接這場決定北伐命運的關鍵戰役中最殘酷的考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