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歧路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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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十六年(1927年)春夏之交的武漢,空氣中彌漫的血腥與恐懼,並未因持續的清剿而散去,反而如同梅雨季的濕氣,沉甸甸地滲入骨髓,凝固在每一個角落。軍官教導團內,人人自危,往日裏尚能維持表麵客套的同僚之間,如今也築起了無形的高牆,交談僅限於無關痛癢的軍務或刻意的政治表態,眼神深處藏著難以言說的審視與提防。
    謝文淵如同置身於一個巨大的、無聲的漩渦中心。表麵的他,依舊按時參加課程,完成戰術作業,甚至在某些必須表態的場合,說出一些符合“主流”的、空洞的口號。但他的內心,卻經曆著前所未有的撕裂與煎熬。白日裏,他強迫自己扮演一個逐漸“認清形勢”、“迷途知返”的軍官;深夜裏,對著那本方紫石硯和寫滿忠烈與新添枉死者的名冊,他才敢直麵自己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悲憤與質疑。
    他無法忘記那些被帶走的同僚最後的目光,無法忘記報紙上那些被汙名化的昔日戰友,更無法將城內不時傳來的槍聲與“革命”二字聯係起來。王啟明的話像警鍾一樣在他耳邊回響:“你也要早做打算。”
    怎麽做打算?投向哪一邊?南昌?那裏是“清黨”的策源地之一。留在武漢?這裏雖暫時是“左派”中心,但風雨飄搖,前景莫測。更何況,他對這種基於派係利益而非國家民族前途的爭鬥,從心底感到厭倦與排斥。
    就在他深陷彷徨,幾乎要被這沉重的壓抑吞噬之時,一個極其意外的訪客,在一個雨夜敲響了他的宿舍門。
    來人穿著普通的市民長衫,戴著鬥笠,帽簷壓得很低,雨水順著蓑衣滴落。當對方抬起頭,露出那張雖經風霜卻依舊帶著幾分書卷氣的熟悉麵孔時,謝文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是他在保定軍校時期結識的同窗,時任第四軍某師參謀的吳石!
    “石兄?!你……你怎麽來了?!” 謝文淵又驚又喜,連忙將吳石讓進屋內,警惕地關好房門。保定軍校一別,各自投身革命洪流,雖偶有耳聞,卻已多年未見。
    吳石脫下濕漉漉的蓑衣,露出一張疲憊卻目光銳利的臉。他比謝文淵年長幾歲,氣質更為沉穩。“文淵,冒昧來訪,實有要事。” 他壓低了聲音,沒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題,“武漢近日之事,想必你已親曆,感觸頗深吧?”
    謝文淵心中一凜,點了點頭,沒有立即接話,隻是給吳石倒了杯熱水。
    吳石接過水杯,暖著手,目光掃過謝文淵桌上攤開的戰術圖紙和那本方紫石硯,緩緩道:“你我當年在保定,意氣風發,論的是如何強兵救國,驅逐列強。不想今日,兵鋒所指,竟多是昔日袍澤,革命理想,淪為權力傾軋的幌子。可歎,可悲!”
    這話直接戳中了謝文淵心中最深的痛處。他歎了口氣,苦笑道:“石兄,不瞞你說,我如今……是真不知道路在何方了。隻覺得這身軍裝,穿得憋屈。”
    “路,從來都在自己腳下。” 吳石的目光變得深邃,“關鍵在於,我們當兵,最初是為了什麽?是為了依附某個派係,謀取高官厚祿,還是為了那個‘救國救民’的初心?”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卻字字清晰:“如今局勢,南昌方麵,已然背離中山先生‘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之政策,大肆屠戮異己;武漢這邊,雖暫舉‘左派’旗幟,然內部紛爭不斷,外有強敵環伺,恐難持久。真正的革命火種,或許……已然轉移。”
    “轉移?” 謝文淵心中一動。
    “不錯。” 吳石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我近日接觸了一些人,看到了一些事。真正的革命者,並未因屠刀而絕跡。他們轉入了地下,深入了農村,正在積蓄力量,尋找一條真正能救中國的道路。那是一條更為艱難,卻也更為徹底的道路。”
    謝文淵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他隱約明白了吳石的意思。這條“更為徹底的道路”,指向的是那些正在被通緝、被汙名化,卻曾與他並肩作戰,曾讓他看到過底層民眾真正力量的勢力。
    “石兄,你……你是說……” 謝文淵的聲音有些幹澀。
    吳石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懷中小心地取出一本薄薄的、封麵粗糙的小冊子,遞到謝文淵麵前。謝文淵接過,借著昏黃的燈光,看清了封麵上的字——《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麽能夠存在?》。
    “夜深人靜時,仔細看看。” 吳石的目光帶著一種信任與期待,“文淵,我知你為人,重情義,明是非,並非甘於隨波逐流之輩。如今的局麵,非黑即白,容不得太多騎牆。是繼續在這泥潭中掙紮,渾噩度日,還是去尋找那真正的星火,為這黑暗的中國尋一條光明的出路,你需要做出抉擇。”
    吳石沒有久留,留下那本小冊子和一番沉重的話語,便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雨夜之中。
    那一夜,謝文淵宿舍的燈光亮至天明。他反複閱讀著那本薄薄的小冊子,裏麵的觀點,如同一道道閃電,劈開了他心中積聚已久的迷霧。它分析了中國社會的深層矛盾,指出了農民問題的極端重要性,論證了在敵人統治薄弱地區建立和發展紅色政權的可能性。這些論述,與他一路北伐所見到的農村凋敝、農民困苦,與他在汀泗橋、賀勝橋、武昌城下感受到的民眾支持的力量,嚴絲合縫地對應起來!
    他回想起周恩來在黃埔的教誨,回想起北伐路上那些簞食壺漿的農民,回想起犧牲戰友們那純粹而堅定的眼神……一條模糊卻似乎更加清晰、更加貼近他內心對“革命”本質理解的道路,開始在他眼前若隱若現。
    這不再是派係之爭,而是道路之爭,是關乎中國未來命運的選擇。
    天快亮時,他合上小冊子,將其小心翼翼地藏好。他走到窗前,推開窗戶,清晨濕潤而微涼的空氣湧入,帶著雨後泥土的氣息。東方天際,泛起一絲魚肚白,微弱,卻頑強地穿透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他回頭,看著桌上那本方紫石硯和厚重名冊。父親傳承的文化血脈,無數戰友犧牲的生命重量,仿佛都凝聚在此刻,壓在他的肩頭,也指引著他的方向。
    歧路彷徨已然結束。在血與火的洗禮、理想與現實的碰撞之後,謝文淵,這位來自荊楚大地的軍人,終於在時代的十字路口,做出了他人生中最為艱難,也或許是最為重要的抉擇。他決定,去追尋那看似微弱、卻代表著光明與希望的星火,哪怕前路漫漫,荊棘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