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潛行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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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十六年(1927年)五月,武漢的空氣中,肅殺之氣並未因持續的清洗而減弱分毫,反而像不斷收緊的絞索,令人窒息。表麵上的課程仍在軍官教導團內進行,但每個人都心知肚明,這裏早已不再是學習軍事的殿堂,而是一個巨大的囚籠與觀察站。謝文淵如同一個技藝精湛的演員,完美地扮演著那個“幡然醒悟”、“積極靠攏”的舊軍官角色。他參與討論時言辭“懇切”,批判“過往謬誤”時“痛心疾首”,甚至在一次由上麵組織的“表態會”上,他亦能麵無表情地念出那份被強塞到手中的、充滿了對昔日戰友汙蔑之詞的發言稿。
    然而,在這副精心構築的麵具之下,是一顆日益堅定、並開始冷靜籌劃未來的心。吳石那夜的來訪和留下的那本薄冊,如同在黑暗的房間裏劃亮了一根火柴,雖微弱,卻為他照亮了方向,也點燃了他內心幾乎熄滅的火種。他不再彷徨,不再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和決絕。他知道,自己必須離開這個漩渦,去尋找那條“更為徹底的道路”。
    機會在一個悶熱的傍晚悄然降臨。教導團接到命令,將抽調部分“表現良好”、傷愈且暫無具體職務的軍官,臨時編組成一個“軍事觀察組”,前往湘鄂贛邊界的通城一帶,“考察地方綏靖狀況”,實則帶有試探前線軍心、並暫時隔離這些“不穩定因素”的雙重目的。名單上,謝文淵的名字赫然在列。
    這無疑是一個絕佳的脫離監控的機會。通城地處三省交界,山高林密,形勢複雜,正是潛行匿跡的理想之地。
    出發前夜,謝文淵在宿舍裏進行著最後的準備。他冷靜地銷毀了所有可能帶來麻煩的文字資料,包括一些舊日的筆記和信件,隻將那本方紫石硯、半塊徽墨、王栓柱的銀元以及那本寫滿忠烈與枉死者名字、此刻更顯沉重的花名冊,用油布仔細包裹,貼身藏好。他撫摸著那冰涼的硯台,仿佛在與冥冥中的父親對話,訴說著自己即將踏上的、一條與父輩“教育救國”截然不同,卻或許更能觸及中國積弊根源的艱險征途。
    他換上了一套半舊的士兵軍裝,刻意弄髒了麵容,讓自己看起來更像一個普通的、失意的底層軍官,而非需要重點關注的營長。他沒有告知任何人他的真實意圖,包括王啟明。並非不信任,而是深知知道的人越少,對彼此都越安全。
    翌日清晨,“軍事觀察組”在數名明顯負有監視職責的軍官帶領下,登上了南下的火車。車廂裏氣氛沉悶,大多數人沉默不語,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逐漸顯現出戰亂創傷的田野和村莊,各懷心事。謝文淵選了一個靠窗的角落位置,閉目養神,腦中卻飛速運轉,反複推演著抵達通城後可能遇到的情況和脫身路線。
    火車在破敗的粵漢鐵路上顛簸前行,不時需要為運送兵員和物資的軍列讓路。越往南行,戰爭的痕跡越是明顯,被炸毀的橋梁、廢棄的工事、荒蕪的田地,無不訴說著這片土地剛剛經曆的慘烈。這也讓謝文淵更加堅定了自己的選擇——舊式的軍閥混戰與權力傾軋,根本無法拯救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
    數日後,隊伍抵達了靠近湘鄂贛邊界的一個小站。從這裏開始,需要徒步行軍前往通城。山路崎嶇,林木蔥鬱,正是謝文淵等待的機會。他刻意表現出腿傷未愈、行動不便的樣子,逐漸落在了隊伍的後方。
    在一個地形尤其複雜、岔路眾多的山口,隊伍短暫休息。謝文淵借口解手,拄著一根樹枝做成的簡易拐杖,隱入了一片茂密的灌木叢。他屏住呼吸,聽著隊伍重新集合、點名的聲音,以及帶隊軍官不耐煩的催促聲。當隊伍的聲音逐漸遠去,最終消失在林莽深處時,他迅速脫下外麵的軍裝,露出裏麵早已準備好的一套當地農民常穿的深色粗布衣褲,並用泥土進一步掩飾了麵容。
    現在,他不再是國民革命軍的營長謝文淵,而是一個在山中迷路、尋找親戚的落魄“難民”。
    他不敢走大路,隻能憑借在軍校學到的野外生存技能和一張簡陋得幾乎無用的地圖,在崇山峻嶺間艱難穿行。餓了,就采摘野果或挖掘野菜充饑;渴了,就喝山澗溪水;夜晚,則尋找山洞或岩縫棲身,躲避可能存在的野獸和更危險的——搜捕隊。
    他知道,自己的失蹤很快會被發現,通緝令或許已經發出。他必須盡快找到“組織”,找到吳石暗示的那條“星火”之路。然而,在這茫茫大山、敵我難辨的複雜區域,尋找一群刻意隱藏行蹤的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他嚐試著接近一些看起來相對偏僻貧窮的山村,用生硬的當地口音小心打探,但村民大多對外來者充滿警惕,或茫然搖頭,或閉口不言。他也曾遠遠看到過一些規模不大的隊伍,但無法判斷其歸屬,不敢貿然接觸。一次,他差點與一隊巡邏的地方民團遭遇,幸虧他提前察覺,迅速隱匿,才躲過一劫。
    孤獨、疲憊、饑餓以及對前路未知的焦慮,時刻折磨著他。每當夜深人靜,躺在冰冷的石頭上,望著透過枝葉縫隙灑下的慘淡月光,他都會拿出那方紫石硯,感受著那冰涼的觸感,從中汲取堅持下去的力量。他想起了犧牲的戰友,想起了自己立下的誓言,內心的信念便又重新堅定起來。
    他就像一隻在黑暗森林中獨自潛行的孤狼,憑借著一點微光的指引和對目標的執著,艱難地向著希望的方向跋涉。他不知道具體的接應地點和聯絡方式,吳石隻給了他一個極其模糊的區域和一個暗號——“尋醫問藥,救治沉屙”。
    幾天後的一個黃昏,他又累又餓,來到一個位於山穀深處、隻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落外。這個村子異常破敗,村口不見人影,透著一種不同尋常的死寂。他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決定冒險進村試探。
    他剛走進村口,突然,從幾間破屋後閃出幾條黑影,幾支黑洞洞的槍口瞬間對準了他!
    “什麽人?!” 一個低沉而充滿戒備的聲音喝道。
    謝文淵心中一驚,但沒有慌亂。他緩緩舉起雙手,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出了那個在心中默念了無數遍的暗號:
    “尋醫問藥,救治沉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