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霧鎖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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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八年(1939)的深秋,大別山深處已是寒意逼人。連綿的秋雨將山道浸得泥濘不堪,枯黃的落葉在泥水中打著旋兒,仿佛在訴說著這個多事之秋的淒涼。濃霧如同浸透了硝煙的棉絮,在山穀間緩緩流淌,將整片山脈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
謝文淵站在鷹嘴崖的觀察哨前,任憑冰涼的露水打濕了他的將官呢大衣。這身嶄新的少將軍服是半月前才配發的,領章上的將星還閃著金光。他舉起望遠鏡,鏡片後的雙眼微微眯起,目光穿透晨霧,望向遠方若隱若現的荊州城牆。
那是他闊別二十八年的故土。
“這霧倒是幫了忙。“他喃喃自語,指尖在冰涼的望遠鏡筒上輕輕敲擊。霧氣不僅遮蔽了日軍的視線,也模糊了時間的界限。在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光緒末年的荊州古城,聽見私塾裏傳來琅琅書聲,看見父親執著戒尺在學童間踱步。
參謀長程啟明踩著碎石走來,靴子上沾滿了泥漿。他遞上的電文紙還帶著電台的餘溫,在冷空氣中蒸騰起淡淡的白霧。
“旅座,重慶急電。“程啟明的聲音有些沙啞,“日軍第十三師團向當陽方向移動,戰區命令我部襲擾荊門至宜昌補給線。“
謝文淵的指節驟然收緊,青筋在手背上凸起。三年前從保定軍校特別班結業時,他何曾想過會以這種方式重返故土。那時的他,還懷揣著在正規軍中建功立業的夢想,卻因“保定係“的身份被排擠到這敵後戰場。如今想來,這或許就是命運的安排。
霧靄深處,仿佛又傳來私塾的晨讀聲。父親謝明遠將戒尺橫在《禹貢》泛黃的書頁上,一字一句地講解“荊及衡陽惟荊州“的典故。那些關於楚地的古老傳說,關於這片土地上曾經發生過的金戈鐵馬,都在這一刻變得鮮活起來。
他忽然轉身,對圍攏過來的作戰參謀們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諸位可還記得《三國演義》裏,關雲長水淹七軍的故事?“
幾個剛從陸軍大學調來的年輕參謀麵麵相覷。這些受過正規軍事教育的軍官,對這等“野史“似乎並不熟悉。
謝文淵的馬鞭在軍用地圖上劃過,最終停在漢水支流的彎道處:“日軍重兵集結在襄宜公路,我們不妨學學武聖人的故智。“
深夜的潭河灣,寒風凜冽。河麵上飄來陣陣魚腥味,與岸邊竹林裏的泥土氣息混雜在一起。遊擊隊員們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搬運桐油,這些從敵占區秘密采購的物資,將成為他們給日軍準備的“厚禮“。
輜重隊長趙大膀子抹著額頭的汗珠,壓低聲音抱怨:“旅座,真要炸堤?下遊三十裏還有七個村子,上千口人呐...“
這位出身湘西的漢子,雖然打仗勇猛,卻始終保持著農家子弟對土地的眷戀。他粗糙的手掌撫過堤岸上的泥土,眼神中滿是不忍。
“水淹七軍,未必真要掘堤。“謝文淵蹲在河灘上,用樹枝在濕沙上畫出示意圖。月光灑在他略顯清瘦的臉上,映出一雙銳利的眼睛。
“派三個連在左岸構築假陣地,務必要讓偽軍探子看見我們"準備決堤"的陣勢。你帶工兵連去右岸,在淺灘埋設混合火藥的水雷——記得要用漁網偽裝。“
月光掠過他腰間那把將官短劍,劍柄上鑲嵌的青天白日徽章在夜色中泛著冷光。這是保定軍校畢業時教育長特贈的禮物,劍鞘上還刻著“精忠報國“四個篆字。此刻,劍鞘正輕輕拍打著浸水的綁腿,發出細微的聲響。
三天後的黎明,潭河灣的濃霧尚未散去。日軍工兵聯隊果然被誘至右岸排雷,士兵們穿著厚重的防水服,在冰冷的河水中艱難作業。就在這時,預設在左岸蘆葦叢中的二十門鬆樹炮突然開火。這些用整根鬆木製成的土炮,雖然射程有限,但在近距離內威力驚人。
炮彈落在河麵上,激起衝天水柱。混合火藥的水雷接連爆炸,將日軍的排雷設備炸得粉碎。這場後來被戰史稱作“潭河疑陣“的伏擊戰,讓日軍整整兩個運輸中隊在淤泥裏掙紮了三天。繳獲的物資足足裝備了兩個營,其中包括一批珍貴的無線電器材。
捷報傳回戰時省會恩施時,重慶《中央日報》的記者正在野戰醫院采訪傷員。一個滿身敷著草藥的戰士靠在竹床上,用帶著黃陂口音的官話說:“謝旅長教我們唱《詩經》裏的"豈曰無衣",說兩千年前這片土地就在反抗暴政。“
記者的筆在采訪本上飛快地記錄著,不時抬頭看看這個年僅十九歲的小戰士。病房裏彌漫著草藥和消毒水的氣味,傷兵們的**聲此起彼伏,但這個小戰士的眼睛卻格外明亮。
農曆小雪那天,偵察連在荊門城外截獲了三馬車特殊物資。當戰士們掀開防雨布時,都不由得愣住了——車上裝的全是書籍。
謝文淵隨手翻開一本福澤諭吉的《勸學篇》,書頁上密密麻麻的日文注釋讓他皺起眉頭。忽然,他在扉頁發現了“京都帝國大學藏書“的篆文印章。這些書籍顯然是從某個大學圖書館掠奪來的戰利品,正在運往日軍司令部的途中。
他連夜召集識字骨幹,在搖曳的桐油燈下組成臨時翻譯組。這些來自天南地北的讀書人,有的是投筆從戎的大學生,有的是隱居鄉間的老秀才,此刻都聚集在簡陋的農家院落裏,將日文書籍中的重要內容譯成中文。
政治部主任周慕雲捧著剛譯完的《戰爭論》沉吟良久。這位北大畢業的知識分子,眼鏡後的雙眼閃著智慧的光芒:“日軍在占領區推行奴化教育,我們倒可以用這些書反其道而行。“
半個月後,偽軍陣地上開始出現中日雙語的傳單。克勞塞維茨的名句與《孫子兵法》並列印刷,落款處還精心繪製著象征楚文化的鳳凰圖騰。這些傳單在偽軍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動,有些識字的老兵偷偷收藏,甚至在私下裏傳閱。
秘密交通員老周送來密電時,謝文淵正在油燈下校正《論持久戰》的油印本。跳動的燈火將他的影子投射在土牆上,隨著夜風輕輕搖曳。
這個永遠戴著鬥笠的老者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磨砂紙擦過青石:“旅長可還記得民國元年,湘潭碼頭的吳記米行?“
謝文淵猛然抬頭,手中的鋼筆在紙麵上劃出一道墨痕。當年他背著母親遺體流浪時,正是米行老掌櫃舍了半升糙米,讓他得以活命。那個寒冷的冬日,老掌櫃布滿老繭的手掌,至今仍清晰地印在他的記憶裏。
“令堂臨終前說過,謝家子孫當為天下人守義。“老周從鬥笠夾層取出情報時,袖口不經意間掠過腰際,露出一截褪色的紅綢——那是蘇區赤衛隊的舊俗。
這份關於日軍化學武器部署的密報,讓謝文淵連夜調整了整個作戰方案。他立即下令各部隊加強防毒訓練,並在民間收集簡易防毒用品。這些舉措在隨後的戰鬥中,挽救了許多戰士的生命。
歲末的寒潮席卷江漢平原,日軍發動了報複性掃蕩。謝文淵帶著警衛排被困在紀山寺遺址,這座始建於唐代的古刹,如今隻剩斷壁殘垣。
望遠鏡裏,日軍的騎兵正在山腳下集結,馬蹄揚起的雪塵在陽光下閃著冷光。機槍手小廣**然指著殘破的經幢叫道:“旅座,這上麵刻著《金剛經》呢!“
謝文淵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隻見青石經幢上刻著密密麻麻的梵文,雖然曆經風雨侵蝕,仍可辨認出“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的字句。
彈雨潑灑在斷壁殘垣間時,謝文淵靠坐在唐代碑刻旁裝填子彈。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打了個寒顫,某個瞬間,他想起童年習字的往事。
父親握著他的手在宣紙上書寫“譬如暴風來,吹破山樹林“,十歲的文淵仰頭問:“若是更大的風呢?“謝明遠沉默良久,最終在紙角添上“慧日破諸暗“五個清瘦的小字。那時他還不懂這句話的深意,如今在這槍林彈雨中,卻忽然明白了父親的良苦用心。
“上刺刀!“他的吼聲驚飛殿角寒鴉。戰士們從焚經台的灰燼裏躍出,帶血的槍刺與經幢上殘存的梵文形成詭異對照。刺刀碰撞的聲音、士兵的呐喊聲、戰馬的嘶鳴聲,在這古刹遺址上空回蕩。
當援軍終於撕開包圍圈時,眾人看見謝文淵正用繃帶纏繞卷刃的大刀,身後佛龕裏殘存的菩薩石像依然低眉含笑。夕陽的餘暉灑在廢墟上,給這慘烈的戰場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
除夕夜,部隊在荒村休整。篝火映著戰士們熟睡的臉龐,這些來自天南地北的年輕人,在夢中或許都回到了故鄉。謝文淵獨自走過殘雪覆蓋的打穀場,腳下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某個屋簷下傳來壓抑的哭聲——是個剛得知家鄉淪陷的年輕參謀。他駐足片刻,最終沒有上前安慰,隻是將兜裏的壓縮餅幹輕輕放在石磨上。有些傷痛,需要獨自承受;有些思念,隻能深埋心底。
抬頭望見北鬥七星正懸在荊山上方,像極了母親當年在渡口指給他看的模樣。那個逃亡的夜晚,母親用瘦弱的身軀護著他,在蘆葦叢中艱難前行。江風很冷,但母親的懷抱很暖。
黎明時分,通信兵送來戰區嘉獎令。看著“遊擊幹才“的評語,謝文淵不禁苦笑。這些虛名,比起戰士們付出的鮮血和生命,又算得了什麽?
他轉身對晨霧中集合的隊伍說:“今日我們學《楚辭》——"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琅琅書聲驚起寒鴉,在霧鎖的荊山上空盤旋不去。這聲音穿透晨霧,越過山巒,仿佛在與兩千年前的楚地先民遙相呼應。在這戰火紛飛的年代,文化的火種依然在頑強地傳承,就像這荊山上的晨霧,雖然時濃時淡,卻永遠不會消散。
太陽漸漸升高,霧氣開始消散。謝文淵望著遠方依稀可見的荊州城牆,心中湧起一種奇異的感覺。二十八年的光陰,仿佛在這一刻重疊。那個在私塾中誦讀詩文的少年,與此刻站在戰場上的將軍,其實是同一個人。
“傳令各營,“他的聲音在晨風中格外清晰,“加強偵察,隨時準備出擊。“
戰爭還在繼續,但希望就像這穿透晨霧的陽光,終將照亮這片飽經滄桑的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