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中條鐵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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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前的黑暗最為深沉,也最是寒冷。中條山巔的朔風掠過嶙峋的岩石,發出嗚咽般的聲響,與被炮火反複耕耘過的土地上殘留的硝煙味混雜在一起,沁入骨髓。謝文淵裹緊了身上單薄的灰色軍衣,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剛剛經曆血戰的前沿陣地上。警衛員小張緊跟在他身後,警惕的目光不斷掃視著周圍影影綽綽的山巒剪影。
    激戰過後是死一般的寂靜,但這寂靜中卻蘊含著一種驚心動魄的張力。日軍的最後一次大規模進攻被粉碎了,但其殘餘部隊仍在周邊區域窺伺,像受傷的野獸,隨時可能反噬。謝文淵此行的目的,一是巡視陣地,穩定軍心,二是要親眼看看這片用鮮血和生命守護的土地,以及那些剛剛創造了奇跡的戰士們。
    腳下的泥土鬆軟而泥濘,混合著暗紅色的血痂和破碎的布片。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特殊的、甜腥與焦糊交織的氣味,這是戰場獨有的氣息,足以讓任何初經戰陣的人腸胃翻騰,但謝文淵早已習慣,甚至能從這氣味中分辨出戰鬥的激烈程度。他走到一處被炸塌了半邊的機槍工事前,幾名戰士正借著微弱的星光,默默清理著工事裏的浮土,修複著胸牆。他們的動作有些遲緩,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但眼神卻異常明亮,那是一種經曆生死考驗後,混雜著傷痛、堅毅與一絲勝利自豪的眼神。
    “同誌們,辛苦了。”謝文淵的聲音不高,在這寂靜的淩晨卻格外清晰。
    戰士們聞聲抬頭,看到是參謀長,立刻想要起身敬禮。
    “都坐著,別動。”謝文淵快步上前,按住一個胳膊上纏著滲血繃帶還想站起來的年輕戰士的肩膀,“傷怎麽樣?”
    “報告參謀長,擦破點皮,不礙事!”年輕戰士努力挺直胸膛,聲音卻因虛弱而有些沙啞。
    謝文淵蹲下身,借著微弱的天光,仔細看了看那簡陋的繃帶,眉頭微蹙。“傷口處理過了?衛生員來看過沒有?”
    “看過了,上了藥。參謀長,俺真的沒事,還能打!”年輕戰士生怕被當成傷員送下去,急忙補充道。
    謝文淵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再多說。他目光掃過其他幾名戰士,他們有的臉上帶著硝煙熏黑的痕跡,有的軍裝被彈片劃破,露出裏麵結痂的傷口。他認得其中幾個麵孔,是那個在反合圍戰鬥中,死守隘口,為大部隊轉移爭取了寶貴時間的主力連的兵。
    “你們連長呢?”謝文淵問道。
    一個年紀稍長的班長指了指不遠處一個靠著岩石休息的人影:“連長……他累了,剛睡著。”
    謝文淵順著方向望去,隻見那個熟悉的身影蜷縮在岩石的陰影裏,似乎睡得很沉。他記得,這位姓趙的連長,黃埔分校畢業,打仗勇猛,脾氣也火爆,但愛兵如子。在昨夜的突圍戰中,他親自端著機槍斷後,身負三處傷,硬是咬著牙撐到了最後。
    謝文淵示意大家不要驚動連長,他輕輕走到近前,借著愈發熹微的晨光,看到趙連長即使在睡夢中,眉頭也緊緊鎖著,一隻手還下意識地按在腰間的手槍套上。他的軍帽放在身邊,帽簷上有一個明顯的彈孔。謝文淵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脫下自己的軍大衣,輕輕蓋在了趙連長的身上。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周圍的戰士們眼眶都有些發熱。他們看著這位平日裏運籌帷幄、令出如山的參謀長,此刻卻像一位溫和的長兄,關懷著麾下疲憊的士卒。
    “參謀長,鬼子……還會再來嗎?”那個受傷的年輕戰士忍不住低聲問道。
    謝文淵轉過身,目光掠過戰士們帶著詢問和些許不安的臉龐,望向東方那片正開始由墨黑轉向深藍的天際。他緩緩說道:“日本法西斯,已經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了。他們這次集結重兵,就是想在中條山找回麵子,打通進攻西北的道路。但是,他們打錯了算盤!”
    他的聲音逐漸提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中條山,不是他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這裏有我們八路軍,有千千萬萬不願做奴隸的中國人!我們有這裏的每一座山,每一道梁,還有你們——這些用生命和熱血鑄成的鐵壁銅牆!鬼子來一次,我們打一次;來十次,我們打十次!直到把他們徹底趕出中國去!”
    他的話語像一股暖流,注入戰士們的心田,驅散了黎明前的寒意和心底殘存的一絲陰霾。戰士們挺起了胸膛,眼神變得更加堅定。
    “對!把他們趕出去!”
    “誓死保衛中條山!”
    低沉的誓言在陣地上回蕩,雖然聲音不大,卻凝聚著一股鋼鐵般的意誌。
    謝文淵繼續沿著陣地巡視。他檢查武器彈藥的儲備情況,詢問戰士們吃飯飲水是否保障,傾聽他們講述戰鬥中的細節。在一處隱蔽的觀察哨,他遇到了正在用望遠鏡監視山下敵軍動向的老兵排長老周。老周是江西紅軍時期的老兵,走過長征,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不下十處。
    “老周,情況怎麽樣?”謝文淵接過老周遞過來的望遠鏡,向山下望去。薄霧籠罩著山穀,隱約可見遠處日軍營地閃爍的幾點燈火,像鬼火般飄忽不定。
    “消停多了,”老周啐了一口嘴裏的草根,“昨晚上鬧騰得凶,被我們摸了幾次營,炸了他們一個物資囤積點,估計這會兒正肉疼呢。看那燈火,像是在收縮防禦,可能想溜。”
    謝文淵仔細觀察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嗯,是有撤退的跡象。但不能大意,防止他們狗急跳牆,搞突然襲擊。告訴同誌們,眼睛都放亮些,越是到最後,越要警惕。”
    “放心吧,參謀長,咱老周打過的仗,比這小子吃的鹽都多。”老周咧嘴笑了笑,露出被煙熏得發黃的牙齒,“這幫小鬼子,黔驢技窮嘍。”
    離開觀察哨,天色已經蒙蒙亮。東方的天際線泛起魚肚白,一層淡淡的金紅色開始浸染雲層。謝文淵站在一處高地上,俯瞰著腳下漸漸清晰起來的山川大地。連綿的群山如同巨大的屏風,守護著身後的黃河與廣袤的國土。山間蒸騰起的晨霧,與尚未散盡的硝煙混合,形成一種奇特的、既蒼涼又充滿生機的景象。
    他的心中感慨萬千。從中條山戰役爆發至今,已近一月。這一個月裏,他與戰士們同吃同住,共同經曆了無數次生死考驗。他親眼看到年輕的戰士喊著殺敵的口號倒在衝鋒的路上,看到負傷的員拖著斷腿爬行傳遞命令,看到根據地的百姓冒著槍林彈雨為部隊送糧送水、抬運傷員……這一切,都讓他更深切地理解了“人民戰爭”這四個字的千鈞重量,也讓他對自己選擇的道路更加堅定。
    他想起了遠在延安的婉茹。此刻,她應該也在晨曦中開始一天的學習和工作了吧?那本燙金的《工鏟當宣言》,是否也正在她的手中,被更多追求光明的青年閱讀?他們雖然相隔千裏,戰鬥在不同的崗位,但目標是一致的——為了一個獨立、自由、富強的新中國。這份共同的信念,是他們愛情最堅實的基石,也是支撐他度過無數艱難時刻的精神力量。
    “參謀長,軍區急電!”警衛員小張氣喘籲籲地跑上來,遞過一份電文。
    謝文淵收斂思緒,接過電文迅速瀏覽。電文是司令員簽發的,通報了友鄰部隊的戰況以及上級對當前形勢的判斷和對太嶽軍區的下一步指示。電文最後提到,鑒於中條山防線已基本穩定,日軍此次大規模掃蕩已被徹底粉碎,其戰略企圖宣告失敗,太嶽軍區的首要任務是抓緊時間休整補充,總結戰鬥經驗,同時派出小股部隊,不斷襲擾撤退之敵,擴大戰果。
    “終於……頂住了。”謝文淵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將電文緊緊攥在手中。他抬頭望向東方,那裏,一輪紅日正掙脫地平線的束縛,噴薄而出,萬道金光瞬間灑滿群山,也照亮了他堅毅而略帶滄桑的麵龐。
    陽光驅散了晨霧和硝煙,將中條山的輪廓勾勒得格外分明。那巍峨的山體,曆經戰火洗禮,依然巋然不動,宛如一道真正的、不可逾越的鐵壁。而這鐵壁,是由無數像趙連長、像老周、像那個年輕受傷的戰士一樣的中華兒女,用他們的忠誠、勇敢和犧牲鑄就的。
    “小張。”
    “到!”
    “通知各部隊主官,上午九時,到指揮部開會,總結此次反掃蕩作戰經驗,部署下一步休整和襲擾任務。”
    “是!”
    謝文淵最後看了一眼在朝陽下熠熠生輝的中條山,轉身大步向指揮部走去。他的步伐沉穩而有力。他知道,戰爭的最終勝利尚未到來,未來的道路依然充滿艱難險阻,但經此一役,他更加堅信,任何強大的敵人,都無法征服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民和他們的意誌。
    中條山,這座用血肉鑄就的鐵壁,將在中華民族的抗戰史冊上,留下永不磨滅的輝煌一頁。而他和他的同誌們,將繼續在這條充滿荊棘卻也充滿希望的道路上,堅定不移地走下去,直到看見那最終的、屬於全體中國人民的勝利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