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孤帆遠影
字數:4713 加入書籤
一九五五年的盛夏,台海局勢在短暫的僵持後,再度風高浪急。美軍第七艦隊的身影在海峽中線附近遊弋的頻率明顯增加,國民黨軍隊在金門、馬祖等前沿島嶼的軍事活動也日趨頻繁,各種規模的軍事演習接連不斷,空氣中彌漫著一觸即發的火藥味。而隱藏在軍事對峙之下的,是台島內情治係統愈發酷烈的內部清洗。
“歸鴻之翼”行動組通過有限的渠道,捕捉到令人極度不安的信號:陳瑞生在“國防部”的一次例行會議上,被當眾質詢其多年前經手的某筆秘密經費去向,問題刁鑽且蓄謀已久;他身邊使用了多年的機要秘書被突然調離,換上了背景不明的新麵孔;更有情報隱約顯示,“燭陰”所在的派係,似乎獲得了一份關於高層官員與大陸“異常聯絡”的“檢舉材料”,雖未直接點名,但矛頭暗指陳瑞生。
“他們已經在收網了。”行動組負責情報分析的同誌麵色凝重地向謝文淵匯報,“種種跡象表明,‘歸鴻’同誌的處境已極其危險,隨時可能被正式調查或軟禁。一旦進入那個程序,再想營救,難如登天。”
謝文淵站在指揮所的態勢圖前,拳頭不自覺地攥緊。地圖上,台島與他此刻所在的位置,隔著那片看似平靜、實則殺機四伏的藍色海域。廣播密語已經反複播送了數次,但如同石沉大海,沒有任何明確的回應傳來。是陳瑞生沒有聽到?還是他無法回應?抑或是,這本身就是“燭陰”設下的又一個圈套?
不能再等了!每拖延一分鍾,陳瑞生暴露和被捕的風險就增加一分。
“啟動‘孤帆’預案。”謝文淵的聲音在寂靜的指揮所裏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孤帆”預案,是“歸鴻之翼”行動中最極端、風險最高的方案——由謝文淵親自帶領一個三至五人的精幹小組,利用惡劣天氣和隱秘航道,乘坐特製快艇,強行突破海峽封鎖,潛入台島,嚐試與陳瑞生建立直接聯係,並在情況危急時,不惜一切代價掩護其撤離。
“太危險了!”副手立刻反對,“首長,海峽現在戒備森嚴,美軍雷達不是擺設,國民黨海軍巡邏艇日夜不停。就算我們能僥幸登陸,島內現在正是風聲鶴唳的時候,‘燭陰’肯定張網以待!您親自去,萬一……”
“沒有萬一。”謝文淵打斷他,目光掃過指揮所裏每一張寫滿擔憂的臉,“‘歸鴻’的價值,不僅僅在於他個人。他對島內情況最熟悉,也隻有我,能在他可能心存疑慮時,最快取得他的信任。這是最高效,也可能是唯一的機會。我意已決。”
他走到電台前,親自起草了一份發給最高層的絕密電文,陳述了啟動“孤帆”預案的理由和決心。回電很快,隻有八個字:“慎重行事,盼安全歸。”
這是默許,也是沉重的囑托。
接下來的兩天,是緊鑼密鼓的最後準備。快艇進行了最後一次檢修和偽裝,配備了輕武器、****、急救包和僅夠數日消耗的壓縮幹糧與淡水。行動組成員反複推演著登陸地點,最終選擇了一處偏僻的、礁石密布的非軍事區海岸,設計好了接頭信號、應急撤離路線。謝文淵則將自己關在房間裏,最後一次仔細研究台島的目標區域地圖,以及所有關於陳瑞生近期活動規律的情報。
出發前夜,謝文淵獨自一人走到指揮所外的山坡上。南方的夏夜,星鬥滿天,銀河低垂,仿佛觸手可及。海風帶來遠方潮汐的聲音。他從貼身口袋裏取出那半塊徽墨,冰涼的觸感讓他紛亂的心緒稍稍平靜。他又想起了林婉茹,想起她信中的囑托,想起未曾長大的兒女……他將這些柔軟的牽念深深埋入心底,此刻,他必須心如鐵石。
“母親,若兒此行不歸,亦是為國盡忠,無愧謝氏門楣。”他對著北方,輕聲低語。
次日,氣象預報顯示夜間將有濃霧覆蓋海峽大部區域。時機到了!
夜幕降臨,海霧如約而至,能見度驟降。謝文淵與四名精心挑選的行動組成員,在福建沿海一個荒無人煙的小海灣登上了那艘沒有任何標識的黑色快艇。引擎發出低沉的咆哮,快艇如同一條敏捷的黑魚,悄無聲息地滑入濃霧籠罩的海麵,向著東南方向,義無反顧地駛去。
航渡過程充滿了未知與危險。他們關閉了所有燈光,依靠羅盤和預先設定的航點謹慎前行。濃霧雖然提供了掩護,但也極大地增加了航行難度,隨時可能觸礁或偏離航線。耳邊隻有引擎的轟鳴和海浪拍打船舷的聲音,每個人都緊繃著神經,警惕地注視著雷達屏幕和漆黑的海麵,提防著可能出現的巡邏艇。
經過數小時心驚肉跳的航行,快艇終於有驚無險地接近了預定的登陸點——一片位於懸崖下方、布滿黑色礁石的荒灘。行動組留下兩人在快艇上警戒接應,謝文淵帶著另外兩人,換上本地漁民的衣服,攜帶武器和通訊設備,利用繩索和礁石的掩護,艱難地爬上了海岸。
按照計劃,他們需要在天亮前,潛入距離海岸約五公裏處的一個廢棄礦業小鎮,那裏有一個預設的安全屋,也是計劃中與陳瑞生進行初步接頭的備選地點之一。
三人借著濃霧和夜色的掩護,在崎嶇的山地間快速穿行。然而,就在他們即將抵達小鎮邊緣時,異變陡生!
幾道雪亮的車燈突然從前方小路射出,刺破了濃霧!緊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和拉動槍栓的脆響!
“不許動!舉起手來!”一聲帶著濃重閩南口音的厲喝響起。
中埋伏了!
謝文淵心中猛地一沉。對方顯然早已在此守株待兔!是行動泄密?還是登陸時就被發現?
沒有時間思考!他低吼一聲:“分散突圍!按備用方案集合!”同時舉槍向著車燈方向猛烈射擊,試圖吸引火力,為同伴創造機會。
刹那間,槍聲大作!寂靜的荒野被激烈的交火聲打破。埋伏的特務人數眾多,火力凶猛,顯然是有備而來。
謝文淵依托著一塊巨石,冷靜地還擊,子彈在他身邊啾啾作響,碎石飛濺。他看到一名行動組成員在試圖迂回時中彈倒下,另一名則被火力壓製在一條土溝裏,無法動彈。
完了……他心中一片冰涼。這不是遭遇戰,這是精心策劃的圍剿!
就在這時,一枚手榴彈冒著白煙,滾到了他的掩體附近。
“首長小心!”土溝裏的隊員嘶聲喊道,猛地躍出土溝,撲向那枚手榴彈!
“轟!”劇烈的爆炸聲響起,氣浪將謝文淵掀倒在地。
他晃了晃嗡嗡作響的腦袋,掙紮著爬起,看到那名隊員已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而特務們正借著爆炸的掩護,從兩側包抄過來。
退路已絕。謝文淵背靠巨石,打光了手槍裏最後一顆子彈。他拔出匕首,眼神冰冷地看著逐漸逼近的黑影。
一個穿著風衣、戴著禮帽的身影從特務後麵緩緩走出,站在燈光照射不到的陰影裏,看不清麵容,但謝文淵能感覺到那雙如同毒蛇般的眼睛正盯著自己。
“謝參謀長,久仰大名。”陰影裏的人開口了,聲音帶著一絲戲謔和冰冷,“或者說……‘謝振華’?這出戲,該落幕了。”
是“燭陰”!他果然在這裏!
謝文淵沒有說話,隻是握緊了手中的匕首。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活著離開了。但他必須為可能還在附近的同伴,為“歸鴻之翼”行動,爭取最後一點時間,或者……帶走盡可能多的秘密。
“陳瑞生在哪裏?”謝文淵沉聲問道,試圖做最後的試探。
“燭陰”發出一聲低沉的冷笑:“他?很快就會去陪你了。”
話音未落,槍聲再次響起!不是來自特務,而是來自側麵的山坡!
“燭陰”身形猛地一僵,似乎中彈!現場頓時一片混亂!
機會!謝文淵眼中寒光一閃,毫不猶豫地合身撲向離自己最近的一名特務,匕首精準地劃過了對方的咽喉!他必須製造更大的混亂!
更多的子彈向他射來。他感到背部、腿部接連傳來劇痛,溫熱的液體瞬間浸透了衣衫。他踉蹌了一下,依靠著巨石,才沒有倒下。
視線開始模糊,耳邊隻剩下遙遠的槍聲和特務的吆喝。他仿佛看到,林婉茹穿著他們結婚時那件樸素的旗袍,在延河的星光下對他微笑;看到母親在荊江的朝霞裏,將半塊徽墨塞進他的手中;看到陳瑞生站在保定軍校的操場上,意氣風發地向他招手……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將那塊一直緊握在手心的、沾染了鮮血的徽墨,深深按入身下的泥土中。
然後,世界陷入永恒的黑暗。
一九五五年,謝文淵,代號“磐石”,於台灣某處荒郊,英勇犧牲,終年……。他的遺體下落不明,仿佛從未踏上過那片他魂牽夢繞的土地。
遠在北京的林婉茹,在某天夜裏突然從噩夢中驚醒,心口一陣莫名的絞痛。她走到窗前,望著南方的夜空,淚流滿麵。
而海峽對岸,剛剛經曆了一場“遇襲”驚嚇、手臂被流彈擦傷的“燭陰”,麵色陰沉地看著現場報告,對於那個突然出現、幹擾了圍剿並擊傷他的神秘槍手,充滿了疑慮和暴怒。陳瑞生的名字,在他心中的嫌疑名單上,又加重了一筆。
孤帆已逝,遠影難尋。唯有那驚濤,依舊年複一年,拍打著兩岸的土地,訴說著未竟的歸期與無盡的思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