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寒梅落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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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七年的冬,比往年來得更早,也更凜冽。湘潭鄉下那間四處漏風的土坯房裏,寒氣如同無孔不入的細針,穿透糊著舊報紙的窗欞,紮在人的骨頭上。林婉茹躺在鋪著薄薄稻草的板床上,身上蓋著那床補丁摞補丁、幾乎辨不出原本顏色的棉被,劇烈的咳嗽讓她單薄的身軀蜷縮成一團,每一次喘息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蒼白的臉上泛著不祥的潮紅。
“反動家屬”的標簽,像一道沉重的枷鎖,不僅壓在她的身上,更籠罩著兩個尚未成年的孩子——十六歲的謝繼遠和十三歲的謝曉霜。曾經那些親切的鄰裏目光,如今大多變成了避之不及的閃爍與冷漠。丈夫謝文淵犧牲的消息,組織上曾以“因公殉職”的名義內部傳達並給予了追認,但在某些別有用心之人的渲染和這日益緊張的政治氣候下,這“烈士”的身份也變得模糊而敏感起來,甚至成了某些人攻擊她“立場不堅定”、“與台灣有說不清關係”的“罪證”。持續的批鬥、無休止的審查、繁重的體力勞動,以及內心深處對丈夫下落的無盡牽掛與悲痛,早已將這位曾經堅強幹練的女軍醫、地下工作者,折磨得油盡燈枯。
“媽,喝點熱水。”謝繼遠端著一個粗陶碗,小心翼翼地扶起母親。少年早熟的臉上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和憂慮,手指因常年幹粗活而顯得粗糙。妹妹謝曉霜則紅著眼眶,用一塊濕布輕輕擦拭著母親額頭的虛汗。
林婉茹勉強喝了一口,水溫似乎稍微熨帖了肺腑間的灼痛。她看著眼前一雙兒女,渾濁的眼睛裏流露出深深的不舍與難以釋懷的牽掛。她顫抖著伸出手,從貼身的衣袋裏,摸索出兩樣東西。
一樣,是那本邊緣已嚴重磨損、燙金字體也暗淡了許多的《宣言》。封麵上,還隱約可見一點深褐色的、早已幹涸的血跡——那是多年前戰火紛飛中留下的印記。
另一樣,是一張手工繪製、折疊得整整齊齊、但紙張已泛黃脆弱的台灣地圖。地圖上,在台北市區的某個位置,用極細的筆尖畫了一個小小的、不規則的圓圈,旁邊用蠅頭小字標注著“檳榔樹葉”。那是她根據丈夫生前偶爾透露的、與陳瑞生相關的零星信息,結合自己的推測,默默記下的可能聯絡點標記。這是她深藏心底、從未對任何人言說的執念,也是她對丈夫未竟事業的無聲延續。
“繼遠,曉霜……”她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但眼神卻異常清明、堅定,“你們……要記住……你們的父親……是頂天立地的……革命者……他是為了……我們這個國家……犧牲的……你們的父親……在那頭……望著長江……”
她將《宣言》鄭重地放到謝繼遠手中:“這本書……是信仰……無論遇到什麽……都不能丟……”
然後,她將那張台灣地圖,輕輕放在謝曉霜的手心,目光深邃地看著女兒:“這個……你收好……將來……若有可能……要找到……你父親……和他未完成的……事……”
她沒有明說“事”是什麽,但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睛裏,燃燒著對統一大業至死不渝的期盼。
“媽……”謝曉霜的眼淚終於決堤,緊緊攥住了那張輕飄飄卻又重如千鈞的地圖。
林婉茹似乎完成了最後的心事,長長地、極其緩慢地籲出了一口氣,目光漸漸渙散,望向那破舊的、結著蛛網的房梁,仿佛要穿透這陋室的阻礙,望向南方,望向那片丈夫最終隕落的海峽。
“文淵……我……來了……”她嘴角牽起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虛無的笑意,帶著無盡的思念與解脫,緩緩閉上了眼睛。那隻一直緊握著兒女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
一九五八年春寒料峭時,林婉茹,這位默默承受了太多苦難與不公的女性,在湘潭鄉下的寒舍中,溘然長逝。沒有追悼會,沒有花圈,隻有一雙未成年的兒女和聞訊悄悄趕來的、少數幾位尚存情誼的老戰友,在一片肅穆與悲憤中,將她安葬在一處可以遙望南方的荒僻山坡上。
也就在林婉茹病重與離世的這段日子裏,外麵的世界正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的浪潮已初現端倪,各種口號與運動開始席卷全國。而針對像謝家這樣的“曆史複雜”家庭,政策時而嚴苛,時而又在“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的號召下略顯鬆動。
處理完母親的後事,謝繼遠帶著妹妹,捧著母親的骨灰盒和那幾件珍貴的遺物,找到了當年母親托付他們時提到的那位湘潭老戰友——如今在本地供銷社擔任副主任的趙德明。趙德明看著故人之後,看著林婉茹的骨灰,這位經曆過長征的硬漢也不禁老淚縱橫。他冒著風險,收留了兄妹二人,並將林婉茹生前省吃儉用、甚至變賣僅有的一點首飾積攢下來,作為“最後黨費”的一個小布包,鄭重地交還給謝繼遠。
“你們母親……是真正的黨員!”趙德明聲音哽咽,“她相信組織,你們也要相信!好好活下去,活出個人樣來,才對得起他們!”
就在謝家兄妹在趙德明的暗中照拂下,艱難適應著失去雙親後的生活時,一九五八年的初夏,一份來自北京的、蓋著國務院鮮紅大印的文件,幾經周轉,終於抵達了湘潭,並送到了相關部門的案頭。文件標題是:《關於追認謝文淵同誌為革命烈士的決定》。
這份遲來了三年的正式追認,雖然無法完全洗刷掉某些人強加在林婉茹身上的汙名,也無法彌補孩子們失去父母的創傷,但它終究以國家名義,為謝文淵轟轟烈烈、鞠躬盡瘁的一生,畫上了一個官方認定的、光榮的**。這紙文件,也像一道微弱的光,照進了謝繼遠和謝曉霜灰暗的生活,讓他們在迷茫與困頓中,重新感受到了那份來自父輩的、沉甸甸的榮光與責任。
寒梅已然落盡,但深埋於凍土之下的根莖,卻孕育著在下一個春天破土而出的力量。謝繼遠撫摸著父親那枚冰冷的黃埔佩劍,由組織輾轉歸還,望著南方,心中一個模糊而堅定的念頭開始生根發芽——他要繼承父母的遺誌,去他們戰鬥過、犧牲的地方,繼續他們未竟的事業。
時代的洪流滾滾向前,個人的命運在其中沉浮。逝者已矣,而生者,注定要背負著記憶與期望,踏上新的征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