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隴西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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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風卷過隴西的千溝萬壑,帶著黃土的粗糲與深秋的寒意。謝繼遠站在一處名為“野狐坡”的塬上,望著眼前這片即將承載共和國重托的荒涼之地。腳下是龜裂的黃土,遠處是連綿不絕、如同被巨斧劈砍過的山峁,天地間仿佛隻剩下一種蒼涼而沉寂的黃色。這就是“706”工程的選址,未來重要國防工業基地的搖籃。
    他手中緊握著一卷已經被風沙磨毛了邊的規劃圖,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這不是圖紙,是千鈞重擔。父親謝文淵當年在黃埔從軍,是為破碎的山河尋一條生路;而他今日在此,是要為新生的共和國鑄一塊不可或缺的基石。時代不同,使命各異,但那“家國”二字的千鈞重量,卻是一脈相承地壓在了肩頭。
    “謝指揮,這地方,苦啊。”身旁傳來濃重的陝北口音。說話的是工程指揮部配給他的本地向導兼副手,老耿。老耿臉龐黝黑,皺紋如同腳下的黃土地一樣溝壑縱橫,但眼神裏有著黃土高原人民特有的堅韌和實在。
    謝繼遠收回目光,看向老耿,微微一笑:“老耿,咱們來,就是要把這苦地方,變成甜窩窩。”他頓了頓,用穿著舊解放鞋的腳跺了跺堅實的地麵,“你看這土層,厚實,穩定,是建設大型工事的好地方。苦,不怕,怕的是沒有改變它的決心。”
    接下來的日子,是“706”工程奠基之初最為混亂也最為艱苦的階段。人員從五湖四海陸續調來,有東北老工業基地的技術骨幹,有上海來的青年學生,有部隊轉業的工程兵,更多的,則是像老耿一樣,從周邊縣鄉征集來的民工。口音南腔北調,生活習慣各異,技術水平參差不齊。臨時搭建的指揮部——幾排用油毛氈和土坯壘成的矮房裏,電話鈴聲、匯報聲、爭論聲從清晨響到深夜。
    最大的難題,是住和行。
    “指揮,第一批活動板房還在寶雞火車站卡著呢!調度說車皮緊張!”後勤科長頂著滿頭汗衝進謝繼遠的辦公室兼宿舍。
    “指揮,通往三號區域規劃區的路,大型機械根本進不去,全靠人挑肩扛,這進度……”工程處長攤開施工圖,上麵用紅筆畫滿了阻礙符號。
    謝繼遠耐心地聽著,一條條記在筆記本上。他沒有急於下達命令,而是帶著幾個負責人,再次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施工前沿。他看到那些來自江南水鄉的青年,在幹燥的寒風中嘴唇裂開血口,卻依然搶著大錘敲打鋼釺;他看到民工們用最原始的鎬頭和簸箕,一點點啃著堅硬的土方;他也看到,因為居住條件太差,不少人擠在臨時挖出的“地窩子”裏,夜裏被西北高原的寒氣凍得瑟瑟發抖。
    晚上,油燈下,他召集了臨時黨委會議。
    “困難很多,但辦法更多。”謝繼遠的聲音沉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住的問題,我們不能幹等。老耿,你熟悉情況,帶人就地取材,咱們挖窯洞!延安時期,前輩們能靠窯洞打下江山,我們今天就能靠窯洞建起基地!”
    老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對對對!謝指揮,這法子好!咱這土質,挖窯洞又結實又暖和!”
    “行的問題,”謝繼遠看向工程處長,“大型機械一時上不去,我們就先用人力打通最關鍵的一段。成立黨員突擊隊,骨幹帶頭,三班倒!同時,你親自去寶雞,蹲在鐵路局,不把車皮落實了就別回來!告訴他們,‘706’是毛**、黨中央關心的項目,是天大的事!”
    他的話語斬釘截鐵,帶著戰爭年代傳承下來的那股子決絕。散會後,他獨自坐在燈下,從隨身攜帶的舊皮箱裏,取出一個用紅布包裹的長條物件。打開紅布,裏麵是父親謝文淵留下的那柄黃埔佩劍。劍身冰涼,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他並沒有拔出劍,隻是用手掌細細摩挲著劍鞘上細膩的紋路。這柄劍,象征著父親的戎馬生涯和未竟的理想,也象征著一個家族對這片土地最深沉的承諾。它此刻無言,卻比任何動員令都更能給予他力量。
    “父親,您未竟的事業,我們這一代,正在這片新的戰場上繼續。”他在心中默念。
    第二天,一場“立足自身、艱苦創業”的大會戰在“706”工地全麵打響。在老耿的指導下,成千上萬的人開始在山坡上開挖窯洞。謝繼遠也挽起袖子,拿起鐵鍬,和工人們一起幹。汗水浸透了他的舊軍裝,黃土沾滿了他的褲腿,他卻渾不在意,不時還和身邊的青年工人們說笑幾句,鼓舞士氣。黨員突擊隊紅旗所指,號子震天,那段最難攻克的路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前延伸。
    寶雞方麵也傳來好消息,工程處長軟磨硬泡,終於搶到了車皮,第一批活動板房和急需的工程設備即將運抵。
    傍晚,收工的號聲響起。謝繼遠沒有立刻回指揮部,他再次登上“野狐坡”。眼前的景象已然不同:山坡上,一排排新挖的窯洞如同巨大的蜂巢,冒出縷縷炊煙;遠處,那段新拓的道路雛形,在夕陽下像一條金色的帶子,蜿蜒伸向大山深處。工人們的身影在暮色中匯成流動的剪影,喧鬧中充滿了生機。
    老耿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遞過一個烤熱的土豆:“謝指揮,你看,咱們這‘家’,有點模樣了。”
    謝繼遠接過土豆,燙得在兩手間倒換,臉上卻露出了抵達隴西後的第一個舒展的笑容:“是啊,老耿,這隻是開始。將來,這裏不僅會有廠房、公路,還會有學校、醫院、電影院……會是一座嶄新的城。”
    他極目遠眺,落日的餘暉將整個黃土高原染成一片壯麗的金紅。他仿佛看到,父親那堅毅的目光,正穿越時空,與他自己、與這片土地上所有奮鬥者的目光交匯在一起,共同注視著這片正在蘇醒的土地。
    千鈞基石,已深深植入這隴西的黃土之中。而一個屬於建設者的春秋,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