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暴雪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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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焊火匠心”鍛打出的務實作風,在“706”廠區蔚然成風。然而,考驗從未遠離這片黃土高原上的新興工業基地,這一次,它來自更為原始、也更為蠻橫的力量——自然。
一九七零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也格外凶猛。剛進十一月,凜冽的西北風便卷著細碎的雪粒,日夜不停地抽打著廠房和窯洞的門窗。到了十二月,真正的暴雪降臨了。鵝毛般的雪片不是飄落,而是像白色的瀑布般傾瀉而下,連續數日不見停歇。天地間一片混沌,能見度驟降至不足十米。積雪迅速沒過了膝蓋,封住了道路,壓彎了樹枝,更讓“706”與外界的聯係變得異常脆弱。
最初,人們還帶著些北方人對大雪的習以為常。但很快,情況開始不妙。首先是運輸線中斷。通往最近縣城和鐵路貨站的唯一一條砂石公路被厚厚的積雪掩埋,養護段的推土機剛推出車道,一夜之間又被狂風重新填平。運煤的卡車、運送生活物資的車輛全部被困在半路或根本發不出來。
廠裏的存煤眼見著一天天減少。發電廠首先告急,鍋爐需要持續不斷的燃煤供應。緊接著,各車間的取暖用煤也開始捉襟見肘。倉庫裏,為春節準備的糧食和副食品,也在快速消耗。最要命的是,一些關鍵的生產原料和備品備件即將斷供。
謝繼遠站在指揮部二樓的窗前,望著窗外白茫茫的一片,眉頭緊鎖。雪光映著他鬢角新添的幾縷白發。這不是他第一次麵對自然挑戰,但如此大規模、長時段的暴雪圍困,還是第一次。他想起父親留下的筆記裏,似乎提到過在東北的冰天雪地中堅持鬥爭的片段,那時靠的是信仰和意誌。而現在,他麵對的是數千職工和家屬的生存,以及絕不能停擺的國防生產任務。
“同誌們,這是場硬仗,是老天爺對咱們‘706’的又一次考驗!”在全廠緊急幹部會議上,謝繼遠的聲音依然沉穩,但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我們現在要做的,就八個字:自救保產,共渡難關!”
一道道命令迅速下達。全廠進入“戰時狀態”。
保能源是第一要務。由廠領導帶頭,機關幹部、後勤人員、能抽出來的工人,組成數支“突擊除雪隊”。他們沒有足夠的專業除雪機械,就用鐵鍬、用木板、甚至用臉盆,一寸寸地清理通往發電廠煤場和廠內各車間鍋爐房的通道。雪太厚,就分段接力;風太大,人就頂著風幹。謝繼遠親自揮著鐵鍬,和年輕工人們一起,在齊腰深的雪中開路。汗水浸透棉衣,寒風一吹冰冷刺骨,但沒有人退縮。老耿更是組織起家屬隊,燒開水、熬薑湯,送到除雪現場。
煤場存煤優先保障發電和關鍵生產車間。生活區取暖用煤限量供應,辦公室、宿舍盡量合並取暖。謝繼遠帶頭搬進了指揮部一間較小的房間,將原來稍大的辦公室騰出來,讓給帶孩子的女職工家庭臨時居住。
生活保障同樣嚴峻。後勤部門迅速清點所有庫存糧食、蔬菜、鹹菜、罐頭,實行嚴格的定量分配計劃。同時,發動群眾智慧,在有限的條件下改善生活。食堂的大師傅們想方設法,用有限的食材變出花樣:將凍蘿卜做成餡料包包子,用黃豆發豆芽,甚至嚐試用玉米芯粉碎後摻入少許麵粉製作“代食品”。家屬委員會組織婦女,將舊棉絮翻新,為一線除雪人員縫製加厚的棉手套和護耳。
最讓人揪心的是醫療。廠衛生所的藥品儲備,特別是治療感冒、凍傷和腸胃病的藥品很快告急。一名工程師的孩子突發急性肺炎,急需特效抗生素,而通往縣醫院的公路根本無法通行。
“用履帶牽引車!裝上防滑鏈,多帶幾個人,輪流在前麵探路、鏟雪,一定要把孩子和需要的重病號送出去,把藥帶回來!”謝繼遠幾乎是吼著下達命令。一輛老舊的蘇製履帶式拖拉機被改裝成臨時救護車,在能見度極低的暴風雪中,如同雪海中的孤舟,艱難地向著縣城方向蠕動。往返數十公裏,平時不過兩小時車程,這次卻用了整整一天一夜。當拖拉機轟鳴著拖著滿身冰雪返回,帶回急需的藥品和幾名重病號平安的消息時,等候的人群中爆發出帶著哽咽的歡呼。
生產不能停,尤其是一些關乎國防急需的訂單。但原料運不進,產品運不出,怎麽辦?各車間再次發揮了“三結合”的智慧。鑄造車間利用庫存的邊角料和回收料,調整配方,生產一些要求相對較低的部件。機加車間集中力量,優先加工那些隻需廠內現有庫存原料就能完成的關鍵工序。技術人員和老工人一起,對設備進行更加精細的維護保養,確保在缺乏外部備件的情況下也能堅持運行。生產效率下降了,但生產線沒有完全停頓,重要的生產技能和紀律在極端條件下得到了另一種錘煉。
暴雪斷斷續續,圍困持續了近二十天。這二十天裏,“706”如同一座孤島,卻也是一座不屈的堡壘。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在共同的生存挑戰麵前,變得異常緊密和純粹。幹部和工人同吃同住同勞動,誰家缺糧了,鄰居勻一把;誰家老人病了,大家輪流照顧。許多矛盾在生存麵前淡化了,一種基於共同命運的戰友情、同誌誼在冰雪中升華。
當肆虐已久的暴雪終於停歇,久違的灰白太陽勉強露出臉時,遠方傳來了推土機的轟鳴——縣裏組織的救援車隊,在解放軍工程兵的支援下,終於打通了通往“706”的公路。
望著駛入廠區、滿載著煤炭、糧食和藥品的卡車,望著周圍一張張疲憊不堪卻洋溢著勝利笑容的臉,謝繼遠心中湧動著複雜的情感。有渡過難關的欣慰,更有對這支他親手參與鍛造的隊伍的深深自豪。他們不僅戰勝了技術難題,更戰勝了嚴酷的自然和由此引發的生存危機。
他回到辦公室,拉開抽屜,那個紅布包靜靜地躺在那裏。他沒有取出佩劍,隻是輕輕撫摸著紅布粗糙的表麵。父親,你們當年麵對的是敵人的封鎖圍剿;我們今天麵對的,是自然的暴虐和條件的極端艱苦。但精神內核是一樣的:永不屈服,眾誌成城。
窗外,人們開始清理廠區,恢複秩序,但這場“暴雪圍城”留下的,不僅僅是積雪的痕跡,更是一種曆經淬煉後更加堅韌的凝聚力,和一種在任何困境下都能活下去、幹下去的信心。這份信心,將伴隨“706”和它的建設者們,走向未來可能出現的任何風霜雨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