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武陵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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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車在顛簸的簡易公路上行駛了三天,將黃土高原的蒼涼遠遠甩在身後,最終一頭紮進了湘鄂川黔交界處武陵山脈那仿佛沒有盡頭的綠色褶皺之中。公路到此戛然而止,前方隻剩下人跡罕至的羊腸小道和蓊鬱無邊的原始森林。
謝繼遠和“701工程”先遣籌備組的十幾名成員,在最後一個公社的接待站卸下行裝。公社書記是位麵色黝黑、腿上裹著綁腿的中年漢子,姓田,說話帶著濃重的湘西口音。他指著牆上那張用紅藍鉛筆粗略勾勒的山區地圖,對謝繼遠說:“謝組長,你們要找的地方,大概就在這片。”他的手指劃過一大片沒有任何地名標注、隻有密集等高線的區域,“裏麵路是莫得的,隻有打獵和采藥人踩出來的毛狗路。公社武裝部的老向導楊伯能帶你們進到野豬嶺那一帶,再往裏,他也幾年沒走過了。老虎、野豬、五步蛇都有,氣候濕得很,霧氣一起,三五步外就看不見人。你們……真的要進去?”
謝繼遠凝視著地圖上那片象征著未知與艱難的空白,點了點頭:“要進去。田書記,麻煩你幫忙安排一下向導,準備些幹糧和必要的防蛇防蟲藥品。我們明天一早就出發。”
翌日拂曉,隊伍在公社武裝部老楊伯的帶領下,踏上了進山之路。楊伯六十多歲,精瘦矮小,眼神卻像山鷹一樣銳利,背著一杆老舊的鳥銃,腰間掛著柴刀和幾個竹筒。他話不多,隻是提醒:“跟緊咯,莫亂走,林子裏容易迷路。腳下看著點,有青苔的石頭滑,有藤蔓的地方可能有蛇窩。”
一進入真正的原始林區,謝繼遠立刻感受到了與隴西高原截然不同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參天古木遮天蔽日,陽光隻能從稠密的枝葉縫隙中篩下些許破碎的光斑,林下幽暗潮濕。空氣中彌漫著厚重的腐殖質氣息和某種野花的甜膩香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而陌生的氛圍。腳下是厚厚的、鬆軟的落葉層,每一步都陷下去,發出窸窣的聲響。無處不在的藤蔓、灌木和蕨類植物牽扯著行人的衣服和裝備。濕度極大,不多時,所有人的衣服裏裏外外都被汗水和林間的潮氣浸透,粘在身上,冰冷難受。
他們沿著幾乎被植被吞噬的小徑艱難跋涉。所謂“路”,不過是野獸足跡和前人偶爾用柴刀砍出的些許間隙。很多時候,需要楊伯揮刀在前麵開路,才能勉強通過。山勢起伏劇烈,時而需要攀爬濕滑的岩壁,時而要蹚過冰冷刺骨、布滿滑石的溪澗。除了沉重的呼吸聲、刀砍藤蔓的嚓嚓聲和偶爾驚起的鳥獸撲棱聲,山林一片死寂,卻又仿佛潛伏著無數雙眼睛在暗中窺視。
謝繼遠拄著一根臨時砍削的木棍,努力跟上楊伯的步伐。他的膝蓋在陰濕的環境中隱隱作痛,但他咬緊牙關,沒有出聲。他仔細觀察著周圍的地形、岩石構造、植被分布和水源情況,腦海中不斷比對著工程選址的要求:“靠山、分散、隱蔽”,還要考慮未來運輸、施工的可能。眼前這片幾乎與世隔絕的深山,隱蔽性無疑是絕佳的,但建設的難度,也超乎最初的想象。
第一天,他們隻前進了不到二十裏,便在一條小溪旁相對開闊的緩坡上紮營。大家砍了些樹枝,搭起簡易的窩棚,升起篝火,烘烤濕透的衣物,燒水煮些壓縮幹糧和隨身攜帶的米。火光映照著每一張疲憊而緊張的臉。一位年輕的測繪技術員小顧,看著黑黢黢的、仿佛隨時會撲上來的森林,小聲對同伴說:“這地方……真能建工廠嗎?感覺像回到了原始社會。”
謝繼遠聽到了,他沒有直接反駁,而是接過話頭,語氣平和卻有力:“原始社會,是因為還沒人來建設。當年去隴西的時候,野狐坡不也是‘原始社會’?比這裏還荒涼。困難肯定有,但我們就是來改變這種‘原始’的。現在覺得不可能,是因為我們還沒找到方法,還沒摸清它的脾氣。”他轉向老楊伯,“楊伯,這山裏,像這樣稍微平點、附近又有水的地方多嗎?有沒有大一點的、岩石比較結實穩固的崖壁或者山洞?”
楊伯吸著竹煙杆,眯眼想了想:“平壩子少,都是巴掌大。崖壁山洞倒是有,往前再走兩天,有個地方叫‘老鷹岩’,一麵是幾十丈高的光石板崖,崖底下好像有空洞,水是從崖縫裏流出來的。那地方邪性,老一輩人說有‘山鬼’,很少人去。”
“老鷹岩……”謝繼遠默默記下這個名字。“明天,我們去看看。”
接下來的幾天,隊伍在楊伯的引導下,向著武陵山腹地更深處探索。他們遭遇了突如其來的山雨,在無處躲避的密林中被淋得透濕;也曾在穿越一片竹林時,驚擾了蜂窩,數人被蜇;夜晚,窩棚外傳來的不知名野獸的嚎叫和窸窣聲響,考驗著每個人的神經。幹糧日漸減少,體力消耗巨大,但沒有人叫苦退出。謝繼遠始終走在隊伍前列,與楊伯、地質工程師老吳一起,仔細觀察、記錄、討論。他仿佛不知疲倦,每到一處可能的備選點,都要反複踏勘,爬上爬下,仔細詢問楊伯關於山洪、滑坡、野獸出沒的情況。
地質工程師老吳,用隨身攜帶的地質錘敲打著裸露的岩層,分析其堅固程度和完整性。“謝組長,這裏的花崗岩體非常完整,穩定性好,適合開鑿大型洞室。但施工難度和工程量……會非常驚人。”
“隻要地質條件允許,施工難度可以想辦法克服。”謝繼遠看著眼前巨大的、長滿青苔和灌木的岩壁,仿佛已經看到了隱藏在它背後的、未來燈火通明的車間。“隱蔽性、安全性是第一位的。工程量再大,也大不過國家戰略安全的需要。”
終於,在進山第七天,他們來到了“老鷹岩”。這是一處令人震撼的自然奇觀:一道巨大、陡峭、近乎垂直的灰白色石灰岩崖壁,如同被巨斧劈開,矗立在兩座鬱鬱蔥蔥的山峰之間。崖壁上幾乎寸草不生,隻有幾處縫隙裏頑強地生長著一些小樹和藤蔓。崖腳下,亂石嶙峋,一條清澈但湍急的溪流從崖壁底部的裂隙中湧出,發出轟鳴。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崖壁中下部,隱約可見幾個大小不一的黑黢黢的洞口,有的被下垂的藤蔓半掩著。
“就是這裏了。”謝繼遠仰望著這麵巨大的天然屏障,心中湧起一種混合著敬畏與興奮的複雜情緒。隱蔽性無與倫比,水源充足,岩壁本身似乎就提供了天然的開鑿基礎和掩護。盡管這裏交通斷絕,環境極端,但或許,這正是“701工程”最理想的、也最具挑戰性的“繈褓”。
他吩咐測繪員在盡可能遠的、安全的位置,對老鷹岩及其周邊地形進行初步的測繪和記錄。自己則和老吳、楊伯一起,設法靠近崖腳,尋找進入那些山洞的可能。
夜幕再次降臨。隊伍在遠離崖壁、地勢較高的背風處紮營。篝火旁,謝繼遠打開父親的筆記本。昏黃的火光下,那些潦草的字跡仿佛在跳動。他翻到一頁,父親用很小的字寫著:“至暗時刻,信念如星,雖微光,可引路。” 當時寫的是什麽,已不可考,但此刻,這句話卻如一道電流,擊中謝繼遠的心。
他將筆記本貼近胸口,望向遠處黑暗中如巨獸蹲伏的老鷹岩輪廓。這裏將是新的戰場,是比長風廠更隱秘、更艱難、也更接近父親當年那種“潛伏”狀態的戰場。微光已見,前路漫漫。武陵的群山,將以它們最嚴酷的方式,迎接這群不速之客,也考驗著共和國建設者們,將工業文明的火種,植入其最原始心髒的決心與能力。初探已畢,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