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以水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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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底溶腔的“呼喊”並未隨著初步的封堵和抽水而停歇。渾濁的湧水雖被小型水泵持續抽出,水位卻頑固地維持在某個臨界點附近,仿佛在無聲地宣告著它與更深處水係的緊密聯係。那股淡淡的、帶著硫磺與腐朽氣息的異味,雖被加強的通風稀釋,卻始終縈繞在相關區域,提醒著所有人下方潛藏的危險與未知。“水文地質應急小組”在老吳的帶領下,開始了與這片陌生地下世界的艱難對話。
首要任務是摸清“敵情”。常規的地麵勘探手段在這裏完全失效,他們必須在極端受限和安全第一的前提下,進行一場“盲人摸象”式的地下偵探。
老吳設計了一套組合方案。首先,他指揮工人在透水點封堵牆的不同位置,增打了幾個更深的探孔,不僅用於進一步排氣、測壓、抽水試驗,更重要的是,通過這些探孔,向湧出的水體中,緩慢注入微量、無害且易於檢測的示蹤劑——經過反複篩選和測試,他們最終選用了一種磨成極細粉末的、在紫外燈下會發出特定熒光的礦物顏料。
“水往哪裏流,總會留下痕跡,或者帶走痕跡。”老吳對圍在臨時繪製的溶腔推測圖前的謝繼遠和秦工解釋,“我們在上遊注入示蹤劑,然後,第一,在現有巷道係統內所有可能的滲水點、排水出口,以及楊伯他們幫忙在山外找到的幾處可能與地下河相通的泉眼、溪流源頭,設點定時取樣,用紫外燈檢測。隻要能在一處外圍水源發現示蹤劑,就能勾勒出大致的地下水流向網絡。第二,記錄我們主抽水點的水量和水質變化,分析湧水的來源是相對穩定的深層裂隙水,還是受降雨直接補給的活躍淺層水。”
同時,一組膽大心細的工人,在嚴密的安全措施,繩索、呼吸器、持續通風、專人瞭望下,利用水位暫時被控製住的窗口期,小心翼翼地進入已封堵的支巷末端未被淹沒的部分,在溶腔邊緣相對穩固的岩壁上,安裝了幾個簡易的水位標尺和自動記錄水壓變化的“土儀器”——其實就是改裝過的、帶有彈簧和記錄針的密閉金屬罐。這些裝置將默默記錄下溶腔水位的細微波動,與山外的降雨記錄進行比對,判斷其響應速度和受氣候影響的程度。
另一路,則由老楊伯帶著幾個本地出身的工人,對老鷹岩周邊更大範圍的山形水係進行秘密走訪。他們偽裝成采藥人或獵人,尋找一切可能的地表出水點、深潭、潮濕異常的崖壁縫隙,記錄位置,並盡量在不引起注意的情況下取樣。
這是一項繁瑣、耗時且充滿不確定性的工作。示蹤劑注入後,連續數日,各監測點毫無反應,仿佛那粉末被無盡的黑暗吞噬了。抽水數據也波動不定,難以歸納規律。焦慮的情緒在營地中隱隱滋生。
謝繼遠強迫自己保持耐心。他知道,與大地深處的水係博弈,急不得。他每天聽取老吳的匯報,研究那些零散的數據,更多時候,他獨自站在“主倉預備區”邊緣,感受著從封堵牆方向傳來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潮濕涼意,仿佛在傾聽大山的脈動和水流的密語。
第七天傍晚,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傳來:負責監測營地東北方向五裏外一處隱蔽山洞內季節性溪流的取樣員報告,在當日取回的水樣中,紫外燈下發現了極其微弱的特定熒光!幾乎同時,從溶腔邊緣傳回的水壓記錄也顯示,在一次不大的降雨過後約十二小時,腔內水位出現了一次清晰但不劇烈的抬升。
線索開始交匯!示蹤劑的路徑表明,這條地下水流向東北,最終匯入了一條可能季節性的地下河或較大裂隙,並在數裏外有出露點。水位對降雨的延遲響應,則說明溶腔與地表水存在聯係,但並非直接快速貫通,中間可能有複雜的裂隙網絡緩衝。
“這是一個相對獨立但又與外界有聯係的‘水袋子’,”老吳在緊急會議上分析,略顯疲憊的臉上帶著興奮,“它有自己的出口,但排水能力可能有限,尤其是在我們打穿它頂部,增加了新的進水點後,平衡被打破,它‘脹’了,所以才反壓出來。”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能幫它把‘袋子口’再擴大一點,或者多開一個安全的‘泄壓閥’,讓它更容易把多餘的水排走,它內部的壓力就會下降,反過來,對我們巷道的擠壓和滲透也會減輕?”秦工順著思路說。
“正是如此!”老吳用鉛筆在推測的水係圖上畫出一條線,“我們不能堵,要疏。但疏,不能讓它亂流,威脅我們其他巷道,更不能形成新的、容易被發現的地表出水點。最佳方案是:查清它現有的主要出水通道,評估其過水能力,然後,在我們的控製下,以極其隱蔽的方式,適度擴大或優化這條通道,甚至可以巧妙地‘引導’一部分水流,為我們將來的核心區域提供天然的冷卻或應急水源。”
謝繼遠一直沉默地聽著,目光在地質圖、水係推測圖和現場報告之間移動。一個更大膽、更具建設性的方案在他腦海中逐漸成形。
“不止是‘泄壓’和‘利用’,”他緩緩開口,聲音在安靜的棚屋裏顯得格外清晰,“我們要‘因勢利導’,變害為利,變隱患為保障。”他站起身,走到圖前,手指點向溶腔位置,然後劃向東北方推測的地下河路徑。
“老吳,集中力量,務必摸清那條現有出水通道的具體位置、岩性、可擴挖的潛力和隱蔽條件。秦工,你開始設計一套‘可控泄壓與分流係統’。包括:第一,在溶腔合適位置,開鑿一個或多個可控的引流口,安裝可調節的閘閥或溢流裝置,主動控製進入我們導流係統的水量。第二,沿著我們探明的、安全的地下路徑,修建一條隱蔽的、有足夠過水能力且具備一定自淨功能的石砌或混凝土襯砌涵洞,將水引向預定地點。第三,在末端,設計一個多級沉澱、過濾甚至可以是小型水力利用的‘終點站’,最終讓水以最自然的方式,如通過多層卵石滲濾,回歸更深的地下或匯入已知的、不引人注意的地表溪流。”
他環視眾人,眼神灼灼:“這不隻是解決眼前透水問題。如果我們成功了,我們就等於掌握了這片山腹下一個重要的‘水脈’。未來,它可以是我們的應急水源,可以是冷卻循環的一部分,甚至可以借助它的流動,輔助我們內部的空氣循環。最關鍵的是,通過主動疏導和控製,我們將這個最大的不確定性,變成了一個一定程度上可控的‘地下基礎設施’!”
這個充滿雄心和智慧的計劃,讓所有人精神為之一振。眼前的危機,瞬間轉化成了挑戰與機遇並存的係統工程。
接下來的日子裏,勘探小組的工作有了更明確的目標。他們通過更精細的示蹤試驗、聲波探測和有限的人工探查,逐漸勾勒出那條“逃逸通道”的大致三維路徑。幸運的是,它主要沿著一條穩固的岩層裂隙發育,距離701工程規劃的核心區域有足夠的安全距離,且沿途地質條件相對適合進行隱蔽施工。
秦工則帶領技術團隊,開始設計那套精巧的“地下水利工程”。引流口的可控閥門需要耐腐蝕、絕對可靠且手動操作無噪音;導流涵洞的施工必須悄無聲息,斷麵要小,襯砌要既能防水又能與岩壁渾然一體;末端的處理設施更要做到“無形”,仿佛水流自然消失在亂石之下。
謝繼遠將這套方案命名為“禹導計劃”,寓意效仿大禹治水,以疏導為根本。他親自督導關鍵節點的設計和施工方案審查,對隱蔽性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每一塊砌石的顏色和紋理都要與周圍岩壁接近,所有人工痕跡必須用天然礦物顏料和苔蘚孢子進行處理,加速其‘自然化’。水流的聲音要控製,不能產生異常的汩汩或瀑布聲。”
當第一股清澈、經過初步沉澱的地下水,在精心設計的石砌涵洞中,順著預定的坡度和彎道,平穩地流向那處偽裝成天然岩石坍塌堆積體的過濾滲坑時,溶腔監測點的水壓數據顯示,內部的壓力已經穩定在了一個安全的新平衡點。封堵牆後的湧水幾乎停止,那股異味也徹底消失。
站在幹燥、穩固的“主倉預備區”邊緣,謝繼遠知道,他們不僅平息了一場危機,更在征服自然的同時,學會了與自然合作。父親那柄劍,斬斷的是看得見的枷鎖;而今日,他們用智慧和耐心,疏導的是看不見的暗流,馴服的是大地深處奔湧的力量。
以水治水,不僅僅是技術上的成功,更是701工程建設哲學的一次升華。他們不再是單純的山體開鑿者,更是隱秘的地下生態係統的塑造者和平衡者。這深埋於武陵山腹的“心髒”,其搏動將不再僅僅依靠人工的“微係統”,也開始與山脈自身古老的水循環,達成了某種沉默而穩固的共生。這無疑為未來更宏大、也更隱秘的工程,奠定了至關重要的安全基石和生態智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