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霧鎖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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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導計劃”的成功,如同為701工程這具潛行於山腹的巨獸疏通了第一條隱秘的“血脈”。可控的地下水流沿著石砌涵洞無聲流淌,不僅解除了溶腔的威脅,更帶來一種與大地脈動初步和解的踏實感。施工重心重新回到核心洞室的開鑿與支護上,消音風鑽低沉的嗚咽與人工敲擊的脆響,在完善的通風格局中有序交織。
然而,武陵山的脾性,遠不止深藏於岩層之下的暗流。當年末的濕冷空氣與尚未完全退卻的暖濕氣流在這片峰巒疊嶂間反複拉鋸時,一種更為彌漫、更難以捉摸的挑戰,如同幽靈般悄然降臨——濃霧季來了。
起初隻是晨間山腰纏繞的幾縷輕紗,日出即散。但很快,霧氣變得越來越厚重,滯留時間越來越長。最終,整個老鷹岩區域被籠罩在了一片無邊無際、仿佛凝固的乳白色濃霧之中。能見度驟降至不足十米,有時甚至隻有三五步遠。山林消失了,岩壁模糊了,連近在咫尺的偽裝棚屋也隻剩下影影綽綽的輪廓。世界被壓縮成一個潮濕、陰冷、方向感盡失的狹小氣泡。
這彌天大霧,首先扼住了701工程的“咽喉”——那條賴以維係生存與建設的、極端隱秘的物資補給線。原本就崎嶇難行、需要依靠熟悉地形的向導和嚴密偽裝才能通行的山間小徑,在濃霧中徹底變成了危機四伏的迷宮。馱馬隊無法通行,連最熟練的搬運工也舉步維艱,極易迷失方向,甚至失足墜落。兩次嚐試性的運輸,都因人員險些走散和物資受損而被迫中止。營地庫存的糧食、藥品、燃油、關鍵備件,開始亮起紅燈。
更嚴重的是,濃霧嚴重幹擾了外部信息傳遞。架設在幾個製高點的、用於接收加密無線電信號的簡易天線,被潮濕厚重的霧靄嚴重衰減了信號,與後方指揮部的聯係變得時斷時續,指令模糊,情報遲滯。701工程仿佛成了一座真正的孤島,一座被白色混沌吞噬的孤島。
營地裏,壓抑的氣氛隨著霧氣的濃度一同增長。潮濕無處不在,衣物被褥怎麽也晾不幹,散發出黴味。缺乏新鮮蔬菜,壓縮幹糧和罐頭食品讓人胃口全無。更折磨人的是心理上的隔絕感,那無孔不入、揮之不去的白色,似乎連時間都凝固了,消磨著人的耐心和士氣。一些隊員開始出現焦慮、失眠,甚至輕微的感官紊亂——在絕對安靜和單一視覺刺激下,對聲音和方向的判斷力下降。
謝繼遠站在指揮部棚屋門口,望著門外翻湧的、仿佛有生命的霧氣。能見度不足五米,連不遠處溪流的聲響都變得模糊而遙遠。他深吸了一口濕冷的空氣,肺葉裏滿是水汽。這霧氣,不像山洪那樣暴烈,也不像透水那樣具體,它是一種全方位的、柔性的、卻又無懈可擊的封鎖。
“必須打破這霧的封鎖,”他轉身對圍在簡陋沙盤邊的核心成員們說,“否則,不等敵人發現,我們自己就會被困死、耗死在這裏。”
副指揮長老趙眉頭緊鎖:“補給線是關鍵。可這霧,什麽指南針、看樹冠、觀星象,全都沒用。咱們的向導楊伯也說,他幾十年沒見過這麽邪性、這麽久不散的山霧。”
“那就創造我們自己的‘路標’和‘眼睛’。”謝繼遠目光投向負責機電和通訊的秦工,“秦工,無線電信號被嚴重幹擾,有沒有可能,架設有線通訊?哪怕隻是最簡單的電話線,從營地一直拉到我們最遠的那個秘密接應點?”
秦工沉吟:“拉明線肯定不行,暴露風險太大。但如果……埋設被覆線呢?選擇最隱蔽的路線,淺埋在落葉層下或岩縫中。霧再大,線總不會丟。就是工程量不小,而且需要大量線材,我們庫存不夠。”
“線材我想辦法。你立刻設計埋設路線和接續方案,要盡可能利用地形隱蔽。”謝繼遠又看向老趙和“尖刀班”的石頭班長,“補給運輸不能停。但方式要變。第一,選拔最熟悉這段山路的骨幹,組成固定的‘霧中運輸隊’,實行結組互助,用長繩串聯,一人開路,中間人持繩,末尾人斷後,絕對不允許單人行動。第二,在現有小徑的關鍵岔口、危險路段,設立永久性的、隻有我們自己人能辨識的隱蔽標記——比如特定形狀的石堆、樹上不起眼的刻痕、岩壁某處不易被自然風雨改變的顏料符號。標記係統要加密,定期更換。第三,運輸時間調整,選擇一天中霧氣相對穩定、能見度稍好的時段,哪怕隻有一兩小時窗口期。”
“那信號呢?和外麵的聯係怎麽辦?”有人問。
謝繼遠看向角落裏的通訊參謀小孫:“小孫,我記得你以前研究過,在惡劣天氣下,特定頻率的無線電波,有時反而能借助大氣層的異常折射,實現超視距通信?有沒有可能,我們調整電台頻率和天線角度,嚐試捕捉這種不穩定的‘大氣波導’信號?哪怕每天隻有短暫的通聯時間,也足夠了。同時,啟用最原始的備用方案:訓練信鴿。從後方想辦法弄幾羽好的信鴿來,濃霧天鴿子雖也不善飛,但總比完全中斷強。”
一套應對“霧鎖”的綜合性方案迅速部署下去。營地再次像精密儀器般運轉起來,隻是這次的“敵人”是無形的霧氣。
秦工帶著人,開始在濃霧的掩護下,沿著精心選擇的路線埋設被覆電話線。他們像鼴鼠一樣工作,小心地不留下明顯痕跡。謝繼遠則通過一次極其艱難的、利用短暫晴好天氣窗口進行的緊急補給運輸,從後方協調來了一批急需的通訊線材和幾籠經過訓練的信鴿。
“霧中運輸隊”成立了,石頭班長親自帶隊。他們用浸過桐油的結實麻繩串聯彼此,在能見度極低的白色世界裏,摸索著前進,依靠著那些新設的、冰冷的石刻或樹皮刻痕標記,艱難地維持著這條生命線的微弱搏動。每一次往返,都是一次對意誌和團隊默契的考驗。
小孫則日夜守在電台前,不斷調整頻率,監聽各種細微的噪音,尋找那可能出現的、穿越厚重霧障的電磁波縫隙。終於,在一個深夜,當霧氣濃度似乎發生微妙變化時,耳機裏傳來了一陣極其微弱但清晰的、來自後方指揮部的加密呼叫!雖然信號轉瞬即逝,但足以證明,這條“空中通道”並未完全斷絕。
信鴿也被謹慎地投入使用。在霧氣稍淡的清晨,攜帶微型加密膠卷的信鴿被放飛,它們蹣跚著衝入白茫茫的天空,雖然歸巢率因天氣大打折扣,但偶爾的成功,也帶來彌足珍貴的信息和心理慰藉。
謝繼遠自己,則在這段特殊時期,更加頻繁地深入到各個作業麵和值守點。他不僅要檢查工程進度和安全,更要關注隊員們的心理狀態。他在潮濕的棚屋裏和大家一起啃幹糧,聽他們發牢騷,講笑話,回憶長風廠的建設趣事,也分享父親筆記裏那些在更惡劣環境下堅持鬥爭的故事片段。他用實際行動告訴大家,指揮員和他們在一起,困境是共同的,而克服困境的智慧和決心,也來自集體。
一天傍晚,濃霧稍散,天際露出一線暗紅的霞光。謝繼遠獨自爬上營地附近一塊較高的岩石。腳下仍是翻湧的雲海,但遠方群山的黑色輪廓已依稀可辨。他打開父親的筆記本,翻到一頁。那是父親在一次敵後行動中被大雪圍困、與組織失聯數日後的記錄,字跡潦草卻有力:“……雪埋路徑,電台失聲,四顧皆白,宛若絕地。然心有所向,則迷途非絕途。與隊員相砥,循冰河微聲,辨枯枝指向,終得聯絡。方知,困局之破,常在人之信念與協作,不在天之晴雪。”
合上筆記,謝繼遠望向正在重新被霧氣吞噬的山巒輪廓。霧鎖重山,困住的是形,鎖不住的是神。他們鋪設的有線“神經”,摸索的霧中“脈跡”,捕捉的電波“靈光”,乃至那撲棱著翅膀穿越混沌的信鴿,都是這“神”的延伸,是人在絕境中為自己創造的方向與聯係。
這場與濃霧的持久戰,沒有硝煙,卻同樣考驗智慧、耐性與團結。它讓701工程的隱蔽性在極端天氣下經曆了嚴酷的測試,也讓他們摸索出了一套在完全與世隔絕環境下維持運作、傳遞信息、保障補給的應急生存本領。這本領,或許比多開鑿幾米岩洞,對於這座深藏山腹的“最後堡壘”而言,有著更為深遠的意義。
霧氣終會散去,但在這段被“鎖”住的時光裏鍛造出的韌性、協作與應變之道,將如同那埋入地下的線纜一般,成為這座隱秘工程更深層、更堅韌的支撐網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