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新苗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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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陵山腹地的“潛流”自我耕耘還在進行,山外的世界,卻已掀起了改天換地的明確浪潮。1978年的夏天,當關於“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大討論如火如荼,當十一屆三中全會的籌備消息如同春雷般隱隱傳來,時代轉折的洪鍾,已然在神州大地上敲響。這鍾聲,穿透千山萬水,即便到了701工程這最隱秘的角落,也化作了再也無法忽視的強勁脈衝。
    變化的跡象,如今已不再是“潛流”,而是越來越清晰的“明流”。後方指揮部傳來的電文中,“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把全黨工作的著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等全新提法,開始成為高頻詞匯。要求701工程加強“科學技術研究”、注重“人才培養”、提高“生產科研效率”的指示,也接踵而至。甚至連那台半導體收音機裏,也充滿了關於農村改革、企業放權、高考恢複、知識分子政策調整的振奮報道。一個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新時期,輪廓日益清晰。
    這股強勁的東風,對於謝繼遠和701工程而言,帶來的既是前所未有的認同感,也是新的巨大壓力與深刻反思。他們數年來在極端條件下專注於工藝摸索、規程建設、技術深耕的“內功”,似乎突然間與國家的****前所未有地同頻共振了。“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他們不正是在最艱苦的環境裏,踐行著這句話最原始的版本嗎?然而,與山外日漸活躍、開始大膽引進技術、擴大交流的蓬勃景象相比,701工程的“隱秘”與“封閉”,又顯得像是一個被遺忘在時光褶皺裏的特殊存在。一種“我們做的方向對,但方式是否太慢、太舊?”的疑問,開始在一些技術人員,特別是接觸過外部有限新信息的青年骨幹心中悄然滋生。
    就在這時,一封特殊的、通過絕密渠道轉來的家信,送到了謝繼遠手中。信來自他已闊別數年、正在老家湘潭讀高中的長子——謝望城。望城的字跡工整有力,信的內容卻讓謝繼遠心潮起伏。兒子在信中沒有過多訴說家常,而是用激動的筆觸,描述了恢複高考後校園裏空前濃厚的學習氛圍,同學們如何如饑似渴地補習知識,談論“四個現代化”的理想;他提到了自己在數理化方麵的興趣和優勢,流露出對大學、尤其是對工科院校的強烈向往。信的末尾,兒子小心翼翼地詢問:“爸爸,您常年在深山為國家的重大工程奮鬥,您覺得,在現在國家大力號召科技興國的時候,我是應該報考傳統的機械、土木,還是應該關注那些聽說國外發展很快的新興專業,比如自動化、計算機?我想聽聽您的意見,想像您一樣,學最有用、國家最需要的本領。”
    這封信,像一道閃電,瞬間連接了山腹的堅守與山外的奔流,連接了父輩的使命與子輩的抉擇。謝繼遠握著信紙,在指揮部那盞總是光線不足的燈下,久久沉默。兒子的困惑與渴望,何嚐不是這個時代無數青年的縮影?又何嚐不是對701工程未來之路的一種隱性叩問?
    幾天後,在一次擴大的技術骨幹會議上,謝繼遠沒有先談工作,而是拿出了這封信,向與會者講述了兒子的困惑。他看到,在座的秦工、老陳、小顧、小劉等不同年齡段的技術人員臉上,都浮現出複雜的表情——有對年輕一代趕上好時候的欣慰,有對自己青春年代艱苦求知的感慨,也有對“新興專業”與“傳統工程”之間關係的思索。
    “同誌們,”謝繼遠緩緩開口,“我兒子的這個問題,我看,不隻是一個高中生選專業的問題。它折射的是我們整個國家、我們這支隊伍,在新時期麵前,麵臨的一個根本性問題:承繼與開拓,堅守與創新,到底該如何把握?”
    他站起身,走到牆邊那張覆蓋著偽裝布的工程全景示意圖前。“我們701工程,是特殊曆史條件下的特殊產物。我們靠的是什麽走到了今天?靠的是‘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精神,靠的是在最簡陋條件下‘摳’工藝、‘磨’規程的笨功夫,靠的是對國家對使命絕對忠誠的信念。這些東西,過時了嗎?”
    他自問自答,語氣堅定:“沒有!永遠不會過時!這是我們黨、我們中國建設者的傳家寶!無論外麵技術引進得多快,國際合作搞得多熱,核心技術、關鍵能力,尤其是涉及國家戰略安全的絕對核心能力,是買不來、求不來的,最終隻能靠我們自己,靠這種精神,這種勁頭!”
    他話鋒一轉:“但是,隻有這些,就夠了嗎?”他的目光掃過小顧、小劉等年輕的麵孔,“不夠!遠遠不夠!我兒子他們聽到的‘自動化’、‘計算機’,不是什麽洪水猛獸,那是人類科技進步的新成果,是提高生產力、實現現代化的強大工具!如果我們因為身處絕密環境,就自我封閉,對這些新東西視而不見,甚至抱有抵觸,那我們今天的‘堅守’,就有可能變成明天的‘落後’!我們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這條生產線,就有可能因為控製手段落後、檢測方法原始、信息處理低效,而無法發揮其最大的戰略價值,甚至可能在關鍵時刻‘掉鏈子’!”
    會場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被這深刻的剖析所震動。
    “所以,我的答案是,”謝繼遠拿起那封家信,“承繼與開拓,不是二選一,而是必須一體推進!堅守與創新,不是相互矛盾,而是相輔相成!”他指向示意圖上的“昆侖”主機和旁邊的控製監測區域,“對於我們701工程而言,‘承繼’和‘堅守’,就是繼續深化我們的核心工藝研究,確保這條戰略備份生產線的絕對可靠和基本生產能力。而‘開拓’與‘創新’,就是要大膽地、有選擇地、在我們現有條件和保密要求允許的範圍內,探索應用新技術來改造和提升我們的係統!”
    他宣布了新的決策:“第一,成立‘新技術應用探索小組’,由秦工牽頭,小顧、小劉等年輕骨幹為主要成員。你們的任務不是好高騖遠,而是立足現有:研究能否將我們有限的微型計算機或更先進的數字儀表,用於關鍵工藝參數的更精準采集、記錄和簡單分析?能否設計一些簡易的自動化或半自動化裝置,替代某些重複性高、危險性大或對一致性要求極嚴的手工操作?能否嚐試改進我們的內部通訊和數據傳輸方式,提高效率?目標不是一步登天,而是‘微創新’、‘漸改善’。”
    “第二,加強與後方技術情報部門的定向聯係。在絕對保密的前提下,請求他們有針對性地提供一些關於過程控製、傳感器技術、材料無損檢測等領域的、非核心的、基礎性的技術資料和發展動態,供我們學習參考,開闊眼界。”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謝繼遠看向所有人,“人才培養必須轉向!我們的‘技術傳習班’,不能隻教現有的設備操作和工藝規程,必須增加基礎理論、新興技術概論等內容。要鼓勵年輕人學習,哪怕是通過有限的渠道和資料。我們要有意識地為未來儲備人才——既要懂我們這套特殊工藝和設備的‘傳統專家’,也要對新技術有敏感性和學習能力的‘複合型苗子’。”
    他最後拿起那封家信:“我會告訴我兒子,國家的需要是多方麵的。既有需要默默堅守、十年磨一劍的基礎和戰略領域,也有需要勇立潮頭、追蹤前沿的應用和開放領域。無論選擇哪條路,隻要胸懷家國,腳踏實地,刻苦鑽研,都能成為棟梁。而我們這裏,”他環視著這間簡陋卻承載著千鈞重擔的指揮部,“就是家國山河最深處,那顆需要最堅韌的‘根’來守護的種子。我們既要讓根紮得更深,也要努力汲取新時代的陽光雨露,讓自己這棵‘樹’,長得更壯實,更能經風雨。”
    會議結束後,新的部署迅速展開。“新技術應用探索小組”的成立,像一塊投入平靜水麵的石頭,在青年技術人員中激起了巨大的學習熱情和創造欲望。而謝繼遠那封寫給兒子的回信,也在經過嚴格的保密審查後,寄出了大山。信中,他沒有透露自己的工作,卻用一位父親和一名老建設者的雙重身份,寫下了對“承繼與開拓”的深刻理解,以及對兒子將個人理想融入時代洪流的殷切期望。
    武陵山的夏天,草木葳蕤,生機勃發。在山腹深處,那台名為“昆侖”的巨獸依舊按照固有的節奏轟鳴,但在它周圍,一股渴望汲取新知、向往變革的清新氣息,正如同岩縫中頑強鑽出的新苗,開始悄然萌發、破土。謝望城——謝家第三代代表,即將在高考的考場上,書寫自己人生的新篇章,而他遠在深山的父親,也正帶領著一支特殊的隊伍,在絕密戰線的最前沿,迎接一場關於堅守與創新的、靜默而深刻的時代大考。新苗破土,其勢雖微,其誌乃銳。兩代人,在兩個看似隔絕的戰場上,正以各自的方式,回應著同一個波瀾壯闊的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