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春天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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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軌”的共鳴在時光中持續發酵,如同武陵山深處兩條並行延伸的礦脈,各自向著地心掘進,卻共享著同一片大地母親的心跳。進入1983年的春天,時代的信號變得愈加清晰而強烈,如同解凍的江河,裹挾著冰淩與泥沙,以不可阻擋之勢奔湧向前,拍打著所有或顯或隱的堤岸。
在701工程,“錨點”裝置經過嚴格的環境適應性測試和長達半年的試運行,證明其設計達到了預期目標。那盞刺目的紅色警示燈在數百個運行周期中,僅因一次真實的主電源瞬間浪湧而點亮過一次,機械計數器隨之跳過一個數字。事件發生後,維護人員迅速排查,確認是外部山間雷電感應所致,主係統安然無恙。“錨點”的這次“首告”,不僅沒有引起恐慌,反而讓操作和維護團隊對這套極端簡化的監護係統產生了初步信任——它確實能在最極端情況下,給出一個不容置疑的、物理層麵的警告信號,且自身未對主係統造成任何擾動。謝繼遠在工程例會上肯定了“錨點”的價值,同時要求技術部門以此為基礎,著手研究下一步:如何在確保絕對隔離和安全的前提下,為“錨點”增加極其有限的、非連續的“狀態快照”記錄能力?比如,在警示燈點亮的同時,用最可靠的模擬電路“凍結”並保持住超限瞬間的關鍵參數模擬量,供事後人工讀取分析。這個被稱為“錨點增強型”的構想,目標依然極為克製,但已開始觸碰“記錄與分析”的邊緣。
與此同時,“凝華”小組提煉出的三條極度抽象的技術觀點,經過漫長而嚴苛的層層審查,終於獲得了向上級“行業技術資料庫建設辦公室”報送的許可。報送材料被裝在一個沒有任何標識的普通牛皮紙檔案袋裏,由專人取走。整個過程悄無聲息,謝繼遠甚至沒有收到任何反饋。他清楚,這僅僅是第一步,那些剝離了所有血肉、隻剩下骨架般的原則性描述,能否真的對他人有所啟發,猶未可知。但這個過程本身的價值已然顯現:它迫使701工程的技術核心層,第一次以“輸出者”而非單純的“守護者”視角,來審視自己多年積累的經驗,嚐試著進行艱難的“知識轉化”。這種思維方式的微調,如同在致密的岩層中注入了一絲水汽。
山外的世界,春風更為浩蕩。在謝望城所在的“17號室”,變化的信號首先體現在信息流的質與量上。通過特殊渠道獲取的國外技術資料明顯增多,內容也從過去側重基礎理論和綜述,開始出現更多具體的產品手冊、應用案例甚至某些早期國際會議的論文集影印件。所裏新添置了一台用於處理仿真計算的微型計算機,並開始組織骨幹參加部裏舉辦的“計算機輔助設計(CAD)基礎培訓班”。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追趕”的急切感。
謝望城所在的高動態響應驅動預研小組,任務方向也發生了微妙調整。除了繼續深化理論研究和原理樣機試驗,組長開始要求大家更多關注“技術實現的工程化路徑”和“關鍵元器件的國內可獲得性及替代可能”。一次小組討論會上,組長拿出一份某西方國家剛剛解禁的、關於高性能伺服電機驅動芯片的技術簡介,問道:“如果我們未來要搞出東西,不可能完全依賴進口。這種芯片的核心難點在哪裏?國內相關單位有沒有可能攻關?或者,我們能不能繞開它,用現有的、相對落後的器件組合,通過控製算法的優化,實現類似性能的80%?哪怕隻有60%?”
這個問題讓包括謝望城在內的年輕組員們陷入了沉思。他們之前更多關注的是“理想狀態下能實現多高的指標”,現在卻被拉回到“在現實約束下能做出什麽”的層麵。這讓他們不由自主地開始思考成本、供應鏈、技術自主這些更為沉重的問題。謝望城想起了父親信中隱約透露的、在極端條件下對“可靠”和“可用”的極致追求,對組長提出的問題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他開始在研究中,有意識地將“算法魯棒性”和“對器件參數波動的適應性”作為重要考核指標,而不僅僅是追求紙麵上的峰值性能。
更大的衝擊來自於一次全所範圍的形勢報告會。所領導在報告中,首次正麵談及了改革開放對國防科技工業帶來的“機遇與挑戰”。他提到,隨著國家工作重心轉移和財政投入結構變化,完全依賴國家計劃撥款的模式正在麵臨考驗;部分軍民兩用技術領域,民用市場的快速發展正在倒逼技術進步,同時也帶來了人才競爭的壓力;國際技術合作與交流的窗口正在打開,但核心技術引進依然壁壘重重。“我們‘17號室’作為國家隊,首要任務永遠是服務國家戰略需求。但在新的形勢下,我們也要思考,如何更好地將我們的技術積累,轉化為實實在在的戰鬥力,同時也為國家經濟建設做出應有的貢獻。這就要求我們,既要有‘頂天’的雄心,敢於瞄準世界前沿;也要有‘立地’的本事,能讓技術落地生根,產生效益。”
“頂天立地”的說法,在年輕的科研人員中引起了熱烈討論。有人興奮地認為,這是釋放科研潛力、讓知識創造更大價值的好機會;也有人擔憂,過多強調“效益”和“落地”,會分散精力,削弱對長遠基礎研究和尖端探索的投入。謝望城在宿舍裏,與同室的幾位同事討論到深夜。他想起父親那邊正在嚐試進行的“凝華”工作,那不正是一種在絕對保密前提下,極其謹慎的“知識轉化”嚐試嗎?雖然形式完全不同,但內核似乎有相通之處——都是試圖讓沉澱在特殊領域的技術智慧,能夠以某種方式“溢出”,服務於更大的目標。
他將這些觀察和思考,再次濃縮進給父親的信中:“……近日所內談及‘頂天立地’,感觸頗深。兒漸明,技術之價值,不僅在於攀登高峰,亦在於能否紮實落地,解決實際問題,甚至惠及更廣。此與父親曾言及之‘於瑣碎中鑄就可靠’、‘有限條件下求實效’,似有異曲同工之妙。如今外部環境劇變,誘惑與壓力並存,新技術浪潮洶湧。兒以為,無論外界如何喧囂,守住核心能力,並以最穩妥方式尋求其深化與外延,或為不變之應對。不知父親處,是否亦感受到此春潮之律動?……”
這封信,如同往年一樣,穿越關山,抵達武陵。謝繼遠在燈下閱讀時,對“頂天立地”的說法沉思良久。兒子的描述,讓他更清晰地看到了山外科研體製正在經曆的深刻轉型。那種對“效益”、“落地”的強調,對於完全不計成本、以“存在”本身為首要目標的701工程而言,是陌生的。但兒子從中解讀出的“守住核心,穩妥外延”,卻與701工程當下正在進行的“錨點”深化和“凝華”嚐試,形成了跨越時空的呼應。他提筆回信:“……來信所言‘頂天立地’與‘核心外延’之思,甚有見地。潮湧之時,根基穩固者方能不傾。吾處一如既往,以‘存在與可靠’為最高準則。然汝所謂‘穩妥外延’,吾等亦在極有限度內,做最謹慎之探索,譬如嚐試將點滴經驗,凝練為可供他人參詳之‘石’。此路漫長,步步驚心,然時勢所趨,不得不為。汝於前沿奔湧,當開闊視野,博采眾長,然心中需有‘定盤星’,知何為根本,何為枝葉。內外雖異,然求精務實之心同。春潮帶雨,萬物生長,然深穀之鬆,自有其向上之姿。共勉。”
父子間的通信,在這變革的春天裏,成為兩條平行軌道之間最穩定也最私密的信息交換渠道。它們不傳遞具體技術,卻交流著對技術本質、工程使命和時代脈搏的理解。這種理解,正在潛移默化地塑造著謝望城的研究視角,也悄然影響著謝繼遠對701工程未來走向的思考。
而在更廣闊的層麵上,1983年的春天,一係列後來影響深遠的重大決策正在醞釀:關於進一步擴大對外開放,關於科技體製改革,關於重點科研項目實行合同製試點……這些宏觀層麵的“春天信號”,如同高空滾過的悶雷,其聲雖遠,但其帶來的氣壓變化,卻已開始影響每一個角落,無論是聚光燈下的科研殿堂,還是無人知曉的深山秘所。701工程這條深潛的“巨龍”,能否在這春潮激蕩中,既保持其與生俱來的沉默與定力,又能敏銳地感知水溫的變化,適時調整自己的“呼吸”與“姿態”?謝繼遠站在指揮部外,望著武陵山漸次染綠的山巒,心中已有了答案的前半部分:堅守,是不變的底色;而如何在這底色上,繪出適應新時代的、更為堅韌和智慧的紋路,將是他和這支特殊隊伍,必須用未來的每一個日夜去探索和書寫的篇章。春天的信號已然收到,回應,正在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