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雙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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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潛龍”測試的後勁,如同武陵山秋季一場纏綿的冷雨,持續不斷地滲透進701工程的每一個角落。那份詳盡的測試報告和尖銳的反思會議紀要,被謝繼遠親自呈送上級,並主動要求擴大傳閱範圍至核心技術人員。震動是必然的,但隨之而來的不是沮喪,而是一種被刺痛後的清醒與更強烈的緊迫感。他提出的“建立技術動態感知觸角”、“激發內部創新活力”的思路,得到了原則性肯定。但具體如何操作,依然考驗著這位指揮長的智慧和定力。
    701工程內部,一場靜悄悄的“技術破冰”在多重約束下謹慎展開。秦工領導的“記憶芯”項目組,在借鑒了謝望城關於信號隔離的思路後,將設計目標進一步收斂:完全放棄“黑匣子”的複雜構想,轉而研製一個代號“錨點”的極端簡化裝置。它隻監測三個最核心的參數——主缸峰值壓力、核心軸承溫度、主電源電壓波動——通過最高等級的軍用光耦隔離采樣,用模擬電路進行閾值比較,一旦超限,不是記錄,而是直接驅動一個物理自鎖的紅色警示燈和一個機械式計數器跳字。沒有顯示屏,沒有數據輸出接口,隻有“燈亮”和“計數”兩種最原始的二進製狀態。它的存在意義,就是為操作和維護人員提供一個絕對可靠、不受任何電子幹擾影響的“底線”警示。當第一個“錨點”原型機在“昆侖”主機旁安裝到位,並通過模擬超限測試時,秦工看著那個驟然亮起、在幽暗洞室裏顯得格外刺目的紅燈,長長舒了一口氣。這雖然隻是一小步,卻是在確保絕對不幹擾主係統的前提下,實現了從“完全盲操作”到“有最基礎狀態警示”的零的突破。
    與此同時,“凝華”小組的工作則更為艱澀。從浩瀚如煙的技術檔案和工程日誌中,剝離出“可能具有普遍價值”且“絕對無法關聯核心機密”的片段,如同在密林中尋找幾片不帶有任何樹種特征的落葉。謝繼遠親自參與,與秦工、老吳等人反複斟酌。最終,他們提煉出三條極度抽象、但被認為或許對某些特殊行業有參考價值的“技術觀點”:
    1. “關於高濕、強振環境下,電子接插件可靠性加速試驗方法的若幹非標實踐與現象觀察”。
    2. “特定岩體結構中,利用天然裂隙進行可控導排水的前期勘探經驗與風險評估要素”。
    3. “大型精密設備在有限空間內安裝調試時,基於光學基準傳遞的微變形實時監測簡易方案探討”。
    每條“觀點”都附有長達十幾頁的“脫敏處理說明”,闡述如何確保其通用性。這些材料被封裝進絕密檔案袋,等待上級的進一步評估。這個過程本身,對參與者而言,不啻於一場深刻的保密再教育和知識梳理。
    就在701工程內部進行著這種緩慢而艱難的“內力修煉”與“知識反芻”時,山外的謝望城,正沿著一條看似平行、實則隱隱呼應的“快車道”疾馳。
    他正式調入“17號室”已近半年。最初的新鮮與震撼,逐漸沉澱為日複一日的緊張學習、高強度研討和越來越具挑戰性的預研任務。這裏的工作節奏與普通設計院截然不同。沒有明確的“項目周期”,更多是前沿跟蹤、概念探索和關鍵技術點的先期攻關。他們閱讀大量經過篩選和翻譯的外文技術資料,參加小範圍的學術講座,在保密環境下,利用國內能找到的最先進的計算機輔助設計軟件和實驗條件,進行原理驗證和方案仿真。
    謝望城被分配到一個名為“高動態響應精密驅動單元控製策略”的預研小組。目標是為未來某型設想中的尖端裝備,研究在極端工況下,實現微小位移、超高精度、極快響應速度的驅動與控製方法。這幾乎觸及了他所學自動控製理論的邊界,也迫使他必須快速學習伺服控製、非線性補償、智能算法等更深入的知識。他像一塊海綿,拚命吸收著一切能接觸到的養分,白天泡在實驗室和資料室,晚上則在單身宿舍裏啃著艱深的外文文獻和數學推導。
    工作環境的特殊性,也讓他對“保密”和“可靠”有了比在設計院時更為切膚的認識。“17號室”內部自成體係,與外界的信息交流受到嚴格管製。每一份資料都有編號,每一次討論都限定範圍,與外界的通訊需經審查。對技術方案可靠性的要求,更是達到了苛刻的程度,任何一點“可能”、“或許”的模糊表述都會被追問到底,必須用理論、仿真或實驗數據支撐。這種氛圍,讓他時常不由自主地想起父親信中那些語焉不詳卻重若千鈞的提醒,對那個遙遠而神秘的“單位”所肩負的責任,有了更深一層的、基於職業共情的理解。
    一個周六的下午,謝望城被組長叫到小會議室。室內隻有組長和一位他從未見過的、氣質沉靜的中年人。組長介紹:“這是林工,從兄弟單位來交流。他們那邊在搞一個……嗯,對長期運行設備的狀態評估與健康管理方麵有些基礎性困惑,聽說你在學校和工作初期接觸過一些數據采集和簡易監測的思路,想跟你隨便聊聊,開拓一下思路。注意交流紀律。”
    林工微笑著點點頭,語氣平和:“小謝同誌,別緊張。我們就是隨便聊聊。假設,我是說假設,有一台非常重要的、長期連續運行的複雜設備,環境比較……有挑戰性。現在想在不影響它正常運行、絕對安全的前提下,給它增加一點點‘自我感覺’的能力,比如知道自己是不是‘發燒’了,或者是不是‘血壓’突然太高了。要求很簡單:感覺要準,報信要牢,而且這個‘感覺器官’自己絕對不能給設備‘添亂’,哪怕它自己壞了、被幹擾了,也不能讓設備跟著出錯。你有什麽最樸素、最先想到的思路嗎?”
    謝望城心中一動。這個問題,與他當初改造折彎機時考慮“核心安全硬線保障”的思路何其相似!也與父親信中隱約透露的、關於“極端環境下有限感知”的需求隱隱吻合。他謹慎地組織語言,避免涉及任何具體技術細節,隻談原則:“林工,如果首要原則是絕對不幹擾主設備和絕對可靠,我覺得應該‘物理隔離,權限分明’。‘感覺器官’的取樣要和主係統完全電氣隔離,比如用高等級光耦或者變壓器。判斷邏輯要用最可靠、最簡單的硬件電路實現,比如帶滯回的比較器,避免用複雜的、可能‘死機’的程序。報警輸出也要用物理自鎖的指示燈或機械計數器,一旦報警,狀態就要‘鎖死’,直到人工複位。整個附加係統要獨立供電,最好還能有點簡單的自檢功能,定期檢查自己還‘活’著。”
    林工聽得很認真,不時點頭,又問:“如果還想在這個‘感覺’的基礎上,積累一點點曆史數據,比如這個‘發燒’或‘高血壓’發生了多少次,每次大概持續多久,但又不能搞複雜的記錄儀,你覺得最‘土’的辦法能想到什麽?”
    謝望城想起自己做過的簡易顯示板和機械計數器:“可能……用機械式打點記錄紙?或者就用多個機械計數器,分別記錄不同級別超限的次數和累計時間?雖然粗糙,但抗幹擾,不怕掉電。”
    林工眼中閃過一絲讚賞的光芒,沒有繼續深入,轉而問了幾個關於信號長距離抗幹擾傳輸、以及如何在惡劣環境下保障簡易電子設備長期運行的基礎性問題。謝望城結合自己的實踐經驗和近期所學,盡可能清晰地回答了。
    交流持續了約一小時。結束時,林工起身與謝望城握手:“謝謝你,小謝同誌。思路很清晰,特別是‘物理隔離、權限分明’和‘土辦法保可靠’這兩點,對我們很有啟發。年輕人,基礎紮實,思路活,好好幹。”
    林工離開後,組長對謝望城說:“剛才的交流,不要記錄,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林工他們遇到的問題很有代表性,你的思路不錯。”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補充道,“有時候,解決最尖端的問題,反而需要回溯到最基礎的原理和最可靠的實現。這在我們這個行當,尤其重要。”
    這次短暫的、目的不明的交流,在謝望城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幾乎可以肯定,林工所在的“兄弟單位”,其性質和麵臨的挑戰,與父親那邊有極大的相似性。自己那些基於最樸素工程原則的想法,竟然可能對那樣的重要單位有所啟發,這讓他感到一種不同於完成設計任務的、更為深沉的滿足感。當晚,他在給父親的信中,以極其隱晦的方式提到了這次交流,他寫道:“……近日與一位前輩交流,談及極端重要設備之狀態監護,首要乃‘無擾’與‘至簡’。兒提及物理隔離、硬件判別、機械指示之思路,竟獲認可。深感工程之道,愈至精微關鍵處,愈需返璞歸真,以最笨拙之堅實,守護最珍貴之核心……”
    這封信,再次穿越山水,抵達武陵山。謝繼遠讀到時,“無擾”、“至簡”、“物理隔離”、“機械指示”這些關鍵詞,與“錨點”裝置的研製思路和剛剛完成的“潛龍”測試反思,形成了完美的閉環與互證。他既為兒子的成長和敏銳感到欣慰,更深切地意識到,山外像兒子這樣的新一代技術人才,其思維方式和掌握的新工具,正在與701工程所代表的傳統“深挖洞”模式,發生著越來越密切的、基於共同工程哲學的隱性互動。
    雙軌並行。一軌在武陵山腹地,沿著保密、可靠、漸進的路徑,艱難地夯實基礎、尋求有限突破;另一軌在京城的研究室內,沿著開放、前沿、探索的路徑,快速地吸收新知、挑戰極限。看似永無交集,卻在“國家需要”和“技術理性”的深層軌道上,悄然共鳴,相互映照。謝繼遠知道,徹底打破壁壘或許永遠不可能,但讓這兩條軌道保持某種頻率的共振,讓新鮮的血液與思想能夠以最安全的方式滋潤古老的根係,或許正是701工程在未來歲月中,既能保持其戰略定力,又能避免技術僵化的唯一出路。而兒子謝望城,無意間已成為連接這兩條軌道的一道微妙而重要的“電容”。未來,這道“電容”將如何承載更強大的電流,又將如何影響兩條軌道的運行,此刻的謝繼遠,還無法完全看清,但他已然感受到了那來自時代深處、不可抗拒的牽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