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桂落舊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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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綾江繞老城旁,桂落曾堆小金山。
    煙袋香融晨霧暖,黃樓瘡接晚風涼。
    火痕燒盡糖糕夢,風刃割殘布衫霜。
    殘缸埋恨猶存土,斷樹緘傷未閉口。
    稚語問石歌何在,枯花粘淚路茫茫。
    舊夢吹成煙燼裏,餘音猶繞布衫涼。
    臨桂的晨霧總是帶著水汽的涼,漓江支流像匹未染的白綾,從老城腳邊漫過去,水麵浮著細碎的銀光,是月亮沒來得及收走的鱗片。鳳尾竹把影子浸在水裏,風過時,整叢綠就順著波紋慢慢暈開,竹節上的霧珠墜進河心,驚起一圈圈細浪,像是石頭在水底哼歌。
    青石板被踩得發亮,苔蘚從裂縫裏探出頭來,也沾著隔夜的潮氣。賣金桂的老婦人坐在竹凳上,竹筐裏的黃花堆得像座小金山,甜香漫過巷口,粘在穿布衫阿婆的竹籃上 —— 籃子裏的馬蹄糕冒著熱氣,糯米的白、紅糖的褐、桂花的黃,在霧裏融成一團暖。連挑擔的貨郎都要停住腳,抽抽鼻子問:“阿婆,今日的糕裏加了新摘的花?”
    山是藏在雲裏的。象鼻山的鼻子浸在江裏,噴出的水花在陽光下閃成星;堯山隻露半截青頂,像被雲咬去了下半截。田埂上的蒲公英舉著白絨球,風一吹就飄成漫天雪,落在農人的鬥笠上,沾在水牛的犄角上,悄無聲息地融進軟泥裏。
    傍晚的竹筏載著漁人歸來,竹篙攪碎滿江的橘紅,鸕鶿掠水而過,翅膀沾著夕陽的金,轉眼就沒入蘆葦蕩 —— 這是姥爺煙袋鍋裏的臨桂,是他用鄉音熬成的蜜。
    莎莎的小靴子在水泥地上磕出鈍響,藍灰色的眼睛泡在淚裏:“姥姥,這裏的風是刀子做的。” 她的臉頰凍得通紅,像熟透的山楂,口袋裏的幹桂花硌著掌心,枯褐的碎粒透過布料,像是姥爺沒說完的話。
    寧小紅抬頭望眼前的黃色高樓,外牆塗料起了皺、褪了色,像生了場重病。“臨桂歡迎您” 的地標字褪成淡紅的白,像道沒愈合的傷口。風卷著沙礫打在玻璃上劈啪作響,賣烤紅薯的鐵皮桶突然哐當倒地,穿黑製服的青年人正用腳碾那攤焦黑的薯泥:“死馬噶滾過去!”
    這像沙俄時期的冰碴,紮進寧小紅的喉嚨。她抱緊莎莎轉身,看見牆角擺地攤的老人用舊碗接雨水,碗沿的茶漬厚得發亮,像極了姥爺寧德益裝桂花酒的粗瓷碗。“說是要清退占道經營,建新區。” 老人牙齒打顫,分不清是冷還是怕,“可我們這些個體戶,連曬曬太陽都像偷東西的賊人。”
    莎莎口袋裏的幹桂花掉了出來,被風卷著往高樓縫裏鑽。枯褐的碎粒粘在褪色的標語上,像給城市的假笑糊上了陳年血痂。
    十三年前那場大火的焦糊味突然嗆進喉嚨。寧小紅指著東邊山腳的居民樓,聲音發顫:“2011 年 6 月 15 日的夜沒有月光,大雨澆著路邊攤的鐵皮棚,狂風卻卷著火舌往上竄,火燒穿了棚頂,你姥爺的藍布褂、剛進的桂花糖,全化成了灰。”
    “你姥爺躺在擺攤的木板上,” 她指甲掐進掌心,“是李小山兄弟倆抬著木板,從物業的圍堵裏衝出來,他才逃得了命。” 那夜的風也割人,刮得人連眼淚都睜不開。
    莎莎聽不懂 “圍堵”,卻在腦子裏畫出兩個彎著腰的脊梁,像兩座橋,橋下淌著血紅的水。風突然變猛,沙礫砸在 “臨桂歡迎您” 的字牌上,像無數人在拍門,又像無數人在哭。
    “姥爺說水裏有會唱歌的石頭。” 莎莎拽著她的衣角,指向路邊的排水溝,泥碴下的黑水泛著泡,“這裏的水很臭。” 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寧小紅彎腰撿那撮被吹散的幹桂花,一陣咳嗽突然攫住她,腰彎得像張弓。眼前晃過竹筐滾在地上,金桂混著塵土被皮鞋碾爛;晃過 2011 年的火舌舔著 “金山市場” 的橫梁,把四個字燒成焦黑;晃過眼前的高樓越長越高,把月亮切成碎塊,把雲擠成窄溝,把風磨得比刀子還利。還有 2012 年11月6日淩晨,李小山兄弟抬著寧德益逃出臨桂時的絕望。
    “姥姥,桂花飛走了。” 莎莎指著被風卷向樓頂的碎粒,它們在灰天裏打旋,像找不到家的蝴蝶。寧小紅捂住嘴,喉間湧上鐵鏽味,原來有些東西碎了就拚不回:姥爺煙袋裏的甜,漓江裏的月,還有那個能把桂花釀成蜜的臨桂。
    風還在刮,像砂紙蹭著莎莎的臉,刮著寧小紅的記憶,把所有美好碎片都吹成了 2011 年那場火的灰和2012年11月6日深夜的逃亡。
    風卷著幹桂花掠過街角的監控,紅亮的指示燈在霧裏明明滅滅,像姥爺煙袋鍋的火星。寧小紅扶牆直起身,指縫滲出血絲,彎腰時,掌心被台階的碎玻璃劃開了口,血珠滴在水泥地上,很快被風吹成暗紅的痕。
    “姥姥流血了!” 莎莎的哭聲裹著風撞過來,藍灰色的眼睛瞪得溜圓,小手笨拙地捂上去。她的口袋早被風吹空了,一片枯褐的桂花粘在凍裂的嘴唇上,像粒沒化的藥。
    寧小紅突然想起姥爺教她認金桂的樣子。那時她也像莎莎這麽大,祖孫倆蹲在竹筐邊數花瓣,姥爺粗糙的手掌蓋住她的手:“四瓣是月桂,五瓣是丹桂。” 姥爺在臨桂賣了一輩子桂花糖糕,指甲縫裏都嵌著香,連咳嗽都帶著甜,哪像現在的風,吸進肺裏像吞了玻璃渣。
    “鐵路邊的黃皮果樹下,有你姥爺藏的東西。” 寧小紅拽起莎莎往那邊走,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蘆葦。莎莎的眼睛突然亮了:“藏了會唱歌的石頭嗎?”
    寧小紅沒說話。她記得寧德益逃去外地後,自己把攤位的賬本、票據塞進搪瓷缸,裹緊了埋在黃皮果樹下。就是十二年前那場清退,推土機三個半小時推平了 54 個鐵皮棚,她抱著賬本從塌了的棚子後跑出來時,鞋都掉了一隻。
    鐵路邊的黃皮果樹攔腰斷了,斷口結著焦黑的痂,像姥爺最後沒能合上的嘴。寧小紅跪在地上刨土,莎莎蹲在旁邊搬泥塊,小靴子濺滿了泥。
    “找到了!” 指尖觸到粗瓷的涼意時,她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還在。” 把搪瓷缸抱在懷裏,缸壁的涼意透過布衫,滲進心口。
    “姥姥,他們來了!” 莎莎突然尖叫。
    三個穿製服的人正朝這邊走,橡膠棍在手裏敲得啪啪響,腳步聲驚飛了牆洞的麻雀。寧小紅慌忙把搪瓷缸塞進布袋,拽著莎莎鑽進草叢。皮鞋踩過石塊的脆響、踢斷幹樹枝的哢嚓聲,就在耳邊。她突然想起寧德益說過:“臨桂的土是軟的,再硬的石頭也埋得進,也會被潮氣泡成粉。”
    莎莎的呼吸突然急促,抓著她的布衫:“姥姥,我聽見石頭在唱歌。”
    寧小紅側耳聽,隻有風穿斷牆的嗚咽,像無數人在哭。可莎莎指著牆角的積水坑,黑水泛著泡,“真的在唱,像姥爺煙袋鍋的聲音。”
    寧小紅捂住臉,眼淚從指縫流出來。她想起寧德益逃離的那個深夜,風刮得眼淚落在臉上都疼,像刀子割。
    “姥姥,我們走吧。” 莎莎拉著她的手,小靴子在泥地上踩出淺坑,兩行腳印像斷了線的殘句,像她沒流完的淚。
    風還在刮,卷著塵土打在臉上。遠處的高樓在陽光下閃著冷光,像一群沉默的巨人。寧小紅抱著莎莎往前走,口袋裏的搪瓷缸偶爾撞在腿上,發出輕微的響,像誰在低聲哼著支沒唱完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