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夜接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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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料三尺藏冤狀,黑衫幾點噬民廬。
心黑難醫題煙盒,石險猶攀執故符。
稚語傳薪稱 “藥重”,風濤應誓喚 “公途”。
霧中萬目睜如炬,要齧晨光破暗隅。
下山的路像被巨斧劈開的褶皺,碎石在月光下泛著青白的光,每走一步都要攥緊褲腳才免得滑倒。崖壁上垂落的老藤像無數隻枯手,在風裏搖搖晃晃地抓撓著夜空。小女孩的虎頭鞋很舊了,沾著草籽的鞋幫上還補著三塊不同顏色的補丁。她邁著小碎步追上前麵的身影時,褲腳掃過路邊的荊棘,勾出幾道細細的棉絮。“伯伯,爸爸啥時候回呀?” 她的聲音帶著山間晨露的涼意,尾音還纏著沒褪盡的奶氣,像顆被凍住的露珠隨時會摔碎。
老人在山路轉角停住腳,樹瘤盤結的樹幹上還留著彈孔 —— 那是剿匪時留下的印記。他粗糲的手掌在腰上的槍套按了按,黃銅鎖扣 “叮” 地響了聲,驚飛了樹洞裏的夜鳥。蹲下來時,掌心撫過女孩枯黃的發頂:“拿著,就像爸爸在身邊。” 一枚鍍金勳章塞進她手心,五角星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你爸爸去打‘猴子’了,等把那些壞東西趕跑,就回來給你帶桂花糖。”
“猴子比李霸天家的狼狗還凶嗎?” 女孩把勳章攥得咯咯響,冰涼的金屬貼著掌心,仿佛能牽住爸爸的手。她仰起的臉上沾著泥灰,隻有眼睛亮得像山澗剛融的春水 —— 上次那狼狗追得她滾進山溝,至今腿上還留著月牙形的疤。
老人喉頭滾了滾,往山路盡頭瞥了眼:那裏的黑暗濃得化不開,隱約露著土坯房的輪廓。“但你爸的本事比狼狗大十倍。”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怕被風聽去,“等他回來,糖能甜透整條山澗。”
女孩眼看著老人的軍綠布衫融進山坳,衣角在風裏抖得像片枯葉。她跌跌撞撞追上去,虎頭鞋踩在碎石上打滑,被塊凸起的青石絆倒在路中央。粗布褲膝立刻洇開深色泥漬,“伯伯!我要爸爸……” 哭喊被山風撕成碎片,在崖壁間撞出嗚咽,驚得遠處林子傳來鳥獸的騷動。
“哎!” 肖童猛地從藤椅上彈起來,額前冷汗順著眉骨滑進眼裏,澀得睜不開眼。窗外的蟬鳴不知何時停了,空調外機也熄了聲,十二平米的小屋烘得像口密不透風的蒸籠。又是這個夢 —— 從記事起就纏著她,夢裏的哭喊總像針,紮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她掀開窗簾,墨藍色夜空裏,月亮像枚被啃過的銀元,邊緣缺了個小口;旁邊那顆孤星亮得發寒,像誰遺落的冰粒。肖童對著玻璃嗬出一口氣,霧氣裏映出眼底的紅血絲,星子的寒光仿佛順著毛孔鑽進骨頭縫。
抽屜拉開時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指尖觸到解放勳章的金屬棱角,冰涼順著掌心蔓延。她把勳章掂在手裏,指腹撫過背麵的刻字 ——“中華人民共和國,一九五五年,北京”,每個字都像烙鐵。13 年前那個冬夜突然撞進來:物業管理所的人踹開家門,師傅寧德益把這枚勳章塞進她手裏,說 “材料比命重”,轉身就被李小山兄弟扛著衝出了門,而她自己,被推上警車時,褲兜裏還揣著半塊沒吃完的桂花糖。
“伯伯,他到底沒回來啊。” 她對著勳章喃喃。勳章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五角星紋路裏嵌著陳年泥垢,像在無聲歎氣。
樓下突然傳來卷閘門的哢啦聲,像在撕扯生鏽的鐵皮。肖童點開監控,夜視鏡頭裏兩個身影正站在門前:老人佝僂著背拍門,紮小辮的孩子在她腿邊蹭了蹭 —— 那顫巍巍的姿態、緊抱布包的動作,猝不及防捅進她心髒。“師娘!” 她對著對講機的聲音劈了叉,尾音裏還纏著夢裏未散的哭腔。
監控裏的身影頓住了。寧小紅緩緩抬頭,銀絲在月光裏泛著霜,肖童看見她眼角皺紋裏嵌著淚痕,在夜裏閃著水光。“肖童,吵醒你了?” 聲音透過對講機傳來,裹著電流的滋滋聲。
“等您大半夜了。” 肖童往樓下跑,樓梯扶手的灰被蹭出兩道印子,拖鞋在台階上磕出急促聲響,“瞅著監控就眼熟,師娘的背…… 好像更彎了。”
三樓窗台探出頭,二樓陰影裏抬起臉,隔著十五級台階,兩雙眼睛在淩晨三點的夜色裏撞出火星。寧小紅的瞳孔映著肖童染過的發絲,肖童的視網膜刻著師娘顴骨上新添的褐斑。
茶廳逼仄,四把舊藤椅的椅腳在水泥地上磨出深淺不一的劃痕,小方桌的漆麵剝落,露出底下的木紋,像塊飽經風霜的舊傷疤。寧小紅解下莎莎背上的藍布包時,指節因用力泛白 —— 布包係帶在她手腕纏了三圈,活像道解不開的繩結。“不敢離身。” 她的聲音比星子還冷,“老王頭揣半頁材料,在車站被搜走,現在還關在精神病院,天天被灌藥,見人就喊‘我有罪’。”
莎莎突然拽住她的衣角,混血兒的卷發蹭著老人袖口:“姥姥,他們會像抓麻雀那樣抓我嗎?二柱子上次網了好多麻雀,說要烤著吃。”
“不會的。” 寧小紅把孩子攬進懷裏,手指梳著她的卷發,眼神卻飄向肖童,帶著複雜的軟,“莎莎不屬於這兒。她是你師傅小女兒珊珊的娃,眼睛皮膚都像她爸 —— 珊珊當年嫁去俄羅斯,去年走得急,把娃托付給我。”
肖童倒茶的手頓在半空,玻璃杯晃了晃,茶水濺在桌上洇開深色痕跡。她看著莎莎的眼睛,突然心顫 —— 那澄澈的光,竟和夢裏追著問 “爸爸歸期” 的自己重合了。
藍布包打開,露出用油紙裹了三層的材料。寧小紅推過一疊,紙頁泛黃發脆,邊緣卷著毛邊,像曬枯的煙葉一碰就碎。“一式兩份,這是給你的,跟給老二的一樣。” 她的指節叩擊桌麵,聲在夜裏格外清,“你師傅說,多一份材料,就多一分底氣,免得被一鍋端。”
莎莎突然抬頭,眼睛亮得像當年夢裏的山澗水:“肖阿姨,姥姥說你會打‘妖怪’?打那些黑衣服的妖怪。”
“阿姨不是孫悟空,” 肖童清了清嗓子,拿起桌上的勳章晃了晃,“但阿姨有‘打狗棒’—— 你外公當年就用它打跑過‘猴子’,現在咱們也能擋著‘妖怪’。”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烏雲遮住,寧小紅抬頭時,仿佛看見 2011 年 6 月 15 日的火又燒了起來:金山市場的鐵皮棚在火裏劈啪作響,桂花糖的甜混著焦糊味,飄了半條街。她站起身,把藍布包往莎莎背上一挎:“走了。”
“我送您到巷口。” 肖童抓起藤椅上的舊外套 —— 肘部磨出了洞,露出裏麵的棉絮。
“別。” 寧小紅按住她的肩,力氣大得發疼,指節硌得肖童肩骨發酸,“你樓下的小賣部就是眼線,臨桂公安聽他們的。” 她牽起莎莎的手,語速飛快,“旅館是我表妹的私人店,沒登記;明天中午的長途車到門口接,去貴州要走十七個小時,過兩個檢查站才出臨桂地界。”
肖童站在門口,看著她們融進夜色。莎莎突然跑回來,朝她揮揮手,手腕上的紅繩晃出小火苗:“肖阿姨,姥姥說材料比糖果重要!” 聲音在巷子裏蕩開,驚得路燈下的飛蛾撲棱棱飛起。
“比命還重要!” 寧小紅的聲音遠遠傳來,像塊石頭砸進深潭。
路燈忽明忽滅,把兩個影子拉得老長,最後縮成墨色裏的小點,像被夜吞掉的火星。巷口垃圾桶旁,流浪狗盯著她們的背影,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嗚咽。
肖童轉身回屋時,天已蒙蒙亮。東邊泛出魚肚白,可臨桂的街巷飄著腐爛氣 —— 垃圾場混著下水道的味道,像這片土地在流膿。桌上的卷宗帶著陳年黴味,翻開第一頁,寧德益的筆跡跳了出來:是用燒黑的樹枝寫在煙盒上的,“石崖雖險,尚有攀援處;人心若黑,無藥可救也”。
她拿起茶壺,才發現茶早空了,壺底結著層褐色茶垢 —— 像極了勳章上的泥、材料上的黃。“師傅,您說等春天就好,這都十三個春天了。” 肖童對著卷宗苦笑,指尖劃過 “無藥可救”,突然把茶杯重重一放,“但隻要還有一口氣,就得接著走。”
翻到第二頁,紙頁上的墨字突然浸了血似的活過來:2012 年 11 月 6 日淩晨,物業管理所的人套著****,踹開我家吱呀作響的木門,把四十間出租屋翻得底朝天 —— 衣櫃的樟腦丸撒了一地,和我藏在床板下的賬本碎片混在一起;孫玲在金山廣場被他們過肩摔在大理石上,頭暈目眩間隻看見自己剛賣的桂花糖撒了滿地,被皮鞋碾成泥;柳盈玲被拽著頭發往車上拖時,眼淚砸在布包上,洇濕了剛收的房租;蔣炳英、陽德峰半夜被推上警車,睡衣上還沾著隔夜的茶漬,隻來得及問一句 “為啥抓我”;陽付保逃進山林時,褲腳還勾著自家攤位的鐵皮碎片;師傅寧德益被李小山兄弟抬著衝出臨桂,藍布衫上沾著血和灰,像片被火燒過的枯葉;鬱秀美在派出所會議室暈倒,早候著的醫務人員立刻抬走她,連她掉在地上的老花鏡都沒人撿……
這些墨字漸漸浮起來,化成無數雙眼睛:有孫玲的迷糊、柳盈玲的淚、蔣炳英的困惑、陽付保的無奈,還有師傅的怒 —— 全都死死盯著臨桂的晨霧,像要從霧裏咬出個公道來。
窗外的風突然緊了,刮過樹梢的聲響裹著當年的哭喊 —— 有孫玲摔倒時的悶哼,有柳盈玲的抽泣,還有師傅被抬走時的無語 —— 又像無數道聲音疊在一起,應和著她心底沒說出口的誓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