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藥香裏的淚
字數:3990 加入書籤
一街藥店,幾處風霜,擺攤人在夾縫藏。
礦上鬼窩險,城中土匪狂,輾轉皆是命途殤。
稚子待就學,戶口係他鄉,傷痕催作歸鄉狀。
鐵皮棚下淚,緊握的手掌,是苦是甘憑誰量?
風搖殘日影,前路各彷徨,
唯有夫妻意,歲歲共擔當。
“哎,也不知道愛惜自己。那車上二三百斤的貨,怎麽就壓不住你這一百斤的小身板?看把你摔的。” 曾金輝的聲音裏帶著難以掩飾的心疼,像被砂紙輕輕磨過的舊鐵器,沙啞中透著一股子執拗的關切,她一邊說著,一邊用棉簽蘸了蘸手裏的正骨水,小心翼翼地往趙誌紅背上的淤青塗去。
這瓶正骨水是她剛從對麵藥店買來的。說也奇怪,這路邊攤對麵的藥店竟比米店還密,一間挨一間擠著,玻璃門上貼著的紅色促銷廣告“買就送雞蛋”的橫幅在夕陽下泛著刺目的光,像專為奔波生計的人備下的尋常物件。趙誌紅每次瞥見那些藥店的橫幅,總覺得它們像一群沉默的看客,默默注視著這條街上討生活的人們,記錄著他們身上的擦傷、扭傷,跌傷,多數都是不敢言說的被打傷,還有那些說不出口的疲憊。
他們棲身的鐵皮棚子的角落堆著沒賣完的襪子,花花綠綠的,被正骨水的氣味熏得微微發皺。趙誌紅斜眼瞥了一眼,那些襪子的布紋裏浸著股辛辣,像是被生活反複揉過的邊角,再也展不平了。他想起早上出門時,曾金輝還在仔細地把這些襪子分類整理,嘴裏念叨著哪個顏色好賣,哪個款式適合賣給工地上的師傅。那時她的臉上還帶著點對生計的憧憬,不像現在,隻剩下滿眼的愁緒。
趙誌紅望著曾金輝捏藥瓶的手還在抖,指腹沾著深褐色的藥液,稠得發黏,像去年暴雨天濺在車座上的泥點。他記得那天雨下得特別大,他們推著裝滿貨物的三輪車往回趕,路上積滿了水,車輪打滑,車座上濺了好多泥點。曾金輝心疼那輛半舊的三輪車,用抹布擦了三遍,可那些泥點還是留著印子,就像某些事,記了這麽久,還是忘不掉。
“怎麽就忍心摔成這樣,摔了前胸爬起來又跌背後?” 曾金輝忍不住小聲埋怨,手下的力道卻不自覺地放輕了些。她知道趙誌紅不是不小心,隻是為了多賺點錢,總是把吃虧的故事藏在心裏。
“嘶 ——” 趙誌紅故意吸了口涼氣,尾音拖得很長的,仿佛像隻受了傷的小貓在低吟。他知道曾金輝心軟,這樣一叫,她就不會再責怪他了。果然,曾金輝手下的力道鬆了半截,棉簽落在傷口上,輕得像片羽毛,生怕弄疼了他。
曾金輝的小眼睛瞪起來時像受驚的鹿,圓圓的,帶著點怯生生的勁兒。可此刻,那眼睛裏卻蒙著層水汽,睫毛上掛著沒掉的淚珠,像清晨草葉上的露珠,輕輕一晃就會墜落。一滴淚珠真的砸在了趙誌紅胳膊上,涼絲絲的,順著皮膚的紋路往心裏鑽,比藥水還蟄得慌。他心裏一陣酸楚,想說點什麽安慰她,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知道,現在說什麽都顯得蒼白無力,隻有把日子過好,才能讓她不再掉眼淚。
“唉,我都知道。” 曾金輝歎了口氣,把藥瓶往擺攤的木板上輕輕放下,瓶底與木板碰撞發出 “咚” 的一聲輕響,在這寂靜的棚子裏顯得格外清晰。她更知道趙誌紅的不容易,他是為了自己和孩子,為了這個家在拚命啊。
“邵東那個師傅,今天來看了我們的攤子,他想要。” 曾金輝微微閉著眼睛,努力地笑了笑,可那笑容比哭還難看,“我們把攤子轉了回礦上吧。”
“礦上。” 趙誌紅喃喃地重複著這兩個字,像是在咀嚼一塊苦澀的石頭。在他心裏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曾經是礦上的職工,還是國營的那種。他記得礦上的樣子,到處都是黑黢黢的,煤塵飛揚,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嗆人的硫磺味。下井的工人一個個都是一身煤黑,隻有一口牙是白森森的,在昏暗的礦燈照射下,顯得有些詭異。那地方,他一輩子都忘不了,既有過兄弟間的歡聲笑語,也有過生死離別的錐心之痛。
“是個生死難料的鬼窩,” 趙誌紅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可是也好久沒開支了呀。” 他記得最後一次領工資,還是兩年前的事了。礦上的效益越來越差,停工停產成了家常便飯,工人們的生活也越來越艱難。為了糊口,他才和曾金輝來到這城裏,擺起了這個小攤。
“這裏也……” 曾金輝欲言又止,話語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似的。她拿起趙誌紅穿了許多年的舊大衣,輕輕給他披上。這大衣是他們剛來時老父親送的,已經洗得發白,袖口也磨破了,可在這微涼的傍晚,卻能帶來一絲暖意。
“這土匪窩比鬼窩強不了多少。” 曾金輝低聲說道,語氣裏充滿了無奈。
這城裏的日子,並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麽好過。城管天天來搗亂,地痞流氓也時不時來光顧,收管理費和收保護費是一檔子的事,沒有交管理費,地痞回來騷擾,拒絕交保護費,城管回來整頓,要想討得安身,起早貪黑賺來的辛苦錢,要被剝去一層又一層。就像這次趙誌紅摔倒,她知道不合邏輯,總歸是惹了那些不懷好意的人才有的故事,但說破也無益。
“辣妹子到上學的年齡,國棟也要回去報戶口了,” 曾金輝的聲音帶著一絲焦慮繼續從鐵皮棚子裏飄出,她把蓋在鐵皮棚子上的彩條布拉緊,又壓上幾塊石頭,生怕夜裏刮風把東西吹跑了,“重要的是這傷來的不明不白,一天天的變著花樣老傷加新傷的,我害怕。”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眼裏的恐懼像潮水一樣湧了上來。她真的怕了,怕趙誌紅再出什麽意外,這個家就徹底垮了。
“總是餐風露宿的也不是個正常人家的營生,” 曾金輝繼續說道,語氣裏帶著一絲向往,又帶著一絲絕望,“那個邵東師傅是有些故事的人,也出了高價,一萬六千八呢,比前幾個來看的人出的價高了許多。” 她說出這個數字時,心裏五味雜陳。一萬六千八,對於他們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數目,足夠他們回礦上做點小生意,也足夠給孩子們交學費、報戶口了。可這攤子,是他們在這城裏唯一的依靠,就這麽轉出去,她心裏又有些舍不得。
趙誌紅沉默著,沒有說話。他知道曾金輝說的是對的,繼續在這裏耗下去,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麽事。可回礦上,他又真的害怕。他想起那些在礦難中死去的兄弟,想起那黑暗潮濕的礦井,心裏就一陣陣發緊。
夕陽的餘暉透過鐵皮棚子的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棚子裏靜悄悄的,隻有風吹過鐵皮發出的 “嗚嗚” 聲,像在訴說著他們的迷茫與無助。趙誌紅背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可他心裏的痛,卻比傷口更甚。他不知道該如何選擇,是繼續留在這 “土匪窩” 裏掙紮,還是回到那個 “生死難料的鬼窩” 去尋求一線生機。
曾金輝也沒有再說話,隻是靜靜地坐在趙誌紅身邊,雙手緊緊地攥著衣角。她知道,這個決定很難,可他們已經沒有太多時間猶豫了。辣妹子到了入學的年齡,在臨桂借讀的費用很貴,國棟的戶口也不能再拖了,重要的是趙誌紅再也承受不起這樣的傷了。
過了好一會兒,趙誌紅緩緩地抬起頭,看著曾金輝含著淚珠的眼睛,聲音沙啞地說:“轉了吧。”
曾金輝的身體輕輕一顫,眼裏的淚瞬間滾落下來,這一次,她沒有忍住,任由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她知道,這個決定意味著他們又要重新開始,又要麵對未知的挑戰,可至少,他們有了一個明確的方向。
她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了趙誌紅粗糙而有力的手,布滿了老繭和傷痕,那是生活留下的印記。她的手也不再細嫩,指關節變得粗大,掌心也有許多老繭,可此刻,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卻仿佛能汲取到無窮的力量。
“明天就收拾轉給邵東師傅,” 曾金輝的聲音帶著一絲堅定,“我們回礦上吧。”
趙誌紅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他望著棚子外漸漸亮起來的天空,心裏充滿了複雜的情緒。
鐵皮棚子外,風還在吹著,發出 “哐當哐當” 的聲響,像是在為他們即將開始的新生活,奏響一曲悲壯而又充滿希望的樂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