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城管的戀警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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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幕壓城夜正狂,街燈裂帛照寒江。
攤前瘦骨縮如鐵,腕上瘀痕紫似傷。
半尺膠布粘民痛,十斤藥屑壘饑腸。
高佬突吐驚人語:警袍原是鼠狼裝!
一櫃藍衫瘋似搶,兩杠三星妄稱將。
帽簷噴字遮天目,執法令牌作虎章。
昨日瓜田翻血浪,前年薯窖臥寒霜。
官衙互踢琉璃球,百姓空磨碎齒光。
紙上文章輕勝羽,街頭冤骨重如鋼。
小樓燈射冬青冷,猶掛戲衣滿北牆。
莫道臨桂皆側目,誰擎明鏡向穹蒼?
惟餘夜市腥風裏,湘客孤燈沒大荒。
夜幕像一塊浸了水的黑布,沉沉地壓在臨桂的上空,連風都帶著股掀翻一切的狂勁。街燈剛亮起時還沾著點昏黃的暖,被穿堂風卷著卷著,就散成了一片冷白,像撕裂的帛布,照得路麵上的積水泛出細碎的光,晃得人眼睛發疼。還是那片夜市,還是往常的時辰 —— 下午五點剛過,路邊賣炒粉的鐵鍋已經開始 “滋啦” 作響,油星子濺在鐵皮灶台上,騰起的白煙裹著蔥花與醬油的香氣,混著下工師傅們沾滿水泥灰的膠鞋聲,把油炸臭豆腐與糖炒栗子的味道擠得七零八落,倒像是誰在空氣裏撒了把亂碼。
趙誌紅的攤位,卻比往日往後挪了許多。他的三輪車歪歪扭扭地停在樹根拱出的土包上,車鬥一側的鐵皮被蹭得掉了漆,露出底下鏽跡斑斑的鐵色,像塊結痂的傷口。車把上掛著的舊棉手套被風吹得來回晃,指尖磨破的地方露出裏麵發黑的棉絮,是去年冬天就該換的,卻一直湊合用著。要在平時,他絕不會選這個位置 —— 夜市的人流像被無形的線牽著,都聚在街口那片開闊地,誰會繞到這角落裏來?這往後挪的幾步,在夜市裏就意味著少賣八成的生意。可今天不行,白天那場衝突耗去了他大半力氣,左手腕腫得像截發麵的饅頭,青紫色的淤痕從破損的袖口漏出來,像條蜷著的蛇,稍一動彈就牽扯著骨頭縫裏的鈍痛,讓他忍不住齜牙咧嘴地吸了口涼氣,倒抽的冷氣在喉嚨裏打了個旋,又咽了回去。
“嘖,這鬼天氣,都撒過穀子了,還這麽冷。” 他往手心裏啐了口唾沫,搓了搓凍得發僵的手,指關節 “哢哢” 響著,像生鏽的合頁在轉動,“前天還沒這麽冷。” 車鬥上勉強架著塊膠合板,是他從拆遷工地撿來的,邊緣被蟲蛀得坑坑窪窪,用鐵絲捆在車欄上,風一吹就 “咯吱咯吱” 地晃,像在跟他訴苦,又像在罵他自討苦吃。木板上擺著的,是從天和藥廠外撿來的膏藥,一遝遝碼得整整齊齊,用細麻繩捆著,倒像摞起來的舊書本,透著股過日子的仔細,也透著股沒奈何的窮酸。最上麵壓著塊小石子,是怕風把膠布吹跑 —— 這是曾金輝出門前特意叮囑的,說他毛手毛腳,啥都顧不上。
那是上周趕圩回來的事。路過天和藥廠後門時,他正瞧見兩個穿藍色工裝的工人往垃圾堆裏扔東西。大垃圾桶旁堆著半人高的廢料,玻璃渣混著塑料膜,在夕陽下閃著刺目的光。一大坨膠布裹在黑色塑料袋裏,扔的時候 “咚” 地一聲砸在地上,袋口裂開道口子,露出裏麵灰白色的藥膏,混著點若有若無的薄荷香,像誰把清涼油揉碎了撒在空氣裏。
趙誌紅的眼睛當時就亮了 —— 他認得這東西,天和藥廠的 “筋骨止痛貼”,藥店賣五塊錢一貼,那些跳廣場舞的老太太常念叨著 “貼上能多扭兩圈”,說這話時臉上的褶子都鬆快些。有次在公園邊擺攤,他親眼見張老太把貼剩的半片小心翼翼地收進塑料袋,說 “留著夜裏貼腳踝,能睡個安穩覺”。
“師傅,這…… 這扔了可惜不?” 他停下車,賠著笑湊過去,手指不自覺地絞著衣角,布料被撚得發皺,像團揉爛的紙。
工人揮揮手,不耐煩地撣著工裝外套上的灰:“邊角料,裁壞了的,粘成一團沒用了,不扔留著喂老鼠?”
其中一個還抬腳踢了踢塑料袋,“要撿趕緊撿,等下環衛車來了全拉走。”
他沒再多說,等工人走遠了,趕緊把那袋東西拖上三輪車。袋子沉得很,他弓著背拽了半天才塞進車鬥,後背的汗把秋衣浸得透濕,風一吹涼颼颼的,卻沒覺得冷 —— 心裏盤算著這東西能換錢,渾身倒像揣了個小火爐。
回到家解開塑料袋,裏麵果然是裁切剩下的邊角膠布,最大的有巴掌寬,最小的隻有指甲蓋大,全黏在一起,像塊發了黴的大麵包。他和曾金輝花了整整三個晚上才把這些膠布理出來。昏黃的節能燈懸在鐵皮棚子中央,光線打在倆人臉上,把皺紋照得像刀刻的一樣。曾金輝坐在小凳子上,頭發上沾著幾根膠布屑,一邊扯一邊嘟囔:“就愛撿這些破爛!” 話沒說完,手指被粘住的膠布猛地扯開,疼得她 “嘶” 了一聲,卻還是低頭繼續扯。
倆人借著光一點點扯開,藥膏粘在手上,就用菜籽油擦,弄得滿屋子都是油腥味,連牆角的蜘蛛網上都掛著層油亮的光。曾金輝扯完最後一塊,甩著黏糊糊的手嘟囔:“什麽鬼東西嘛?手都要粘掉一層皮!”
趙誌紅把整理好的膠布往紙箱裏碼,居然裝了滿滿兩箱,稱了稱,足足十斤重。
“你看,” 他對曾金輝笑,眼角的皺紋擠成了堆,像塊揉皺的紙,“這不要本錢的,人家藥店五塊十塊地賣,我們就賣五毛一塊,十斤也能換不少錢。” 他數著碼好的膠布,“大的能賣一塊,小的五毛,夠給辣妹子買10本識字貼。”
曾金輝默默把紙箱塞進攤子底下,第二天早上給他的粥裏多臥了個雞蛋,蛋黃黃澄澄的,像顆小太陽。
這位置實在太偏,他便隻擺了這些膠布。木板上的膠布分門別類地排著,大的放一排,小的放一排,旁邊用粉筆寫著 “睡得香的膠布,大的一塊,小的五毛。”。字是辣妹子寫的,筆畫歪歪扭扭,卻透著股認真勁兒,“毛” 字的最後一筆拖得老長,像條小尾巴。粉筆末掉在墊著的攤子布上,像撒了層白霜,輕輕一吹就散了。
“老板,來塊大的。” 穿二棉夾衣的大嬸走過來,手裏攥著塊洗得發白的手帕,指關節凍得通紅,像顆顆小蘿卜。她的布鞋沾著泥,大概是從菜市場繞過來的。“昨天買的那塊用完了,貼上是舒服蠻多,夜裏手總算能蜷起來了。”
趙誌紅趕緊應著,用沒受傷的右手從最上麵拿起塊大的膠布遞過去。大嬸眯著眼睛看了看,又用粗糙的拇指蹭了蹭藥膏麵,點點頭說:“是正經藥膏,味兒都對。藥店賣五塊呢,你這劃算。” 她遞過來一張皺巴巴的一塊錢紙幣,邊角卷著,上麵還沾著點油汙。趙誌紅接錢時,瞧見她的手背 —— 布滿裂口,像塊幹涸的土地,有些地方還結著暗紅的血痂,看著就讓人心裏發緊。“多貼兩天就好了。” 他輕輕說,聲音有點悶,像被什麽堵住了喉嚨。
“這天是太冷。” 大嬸歎著氣,把膠布小心翼翼地折好揣進兜裏,像藏著塊寶貝,“早上洗菜,那水冰得刺骨,洗完手就裂口子,不貼點東西夜裏能疼醒。” 她往街口望了望,“那天張大媽說你這兒有膠布,我找了兩圈才看著 —— 你今天挪到這麽後麵?”
趙誌紅笑了笑,沒說話,隻是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大嬸看明白過來,“唉” 了一聲,“又是那幫穿製服的?” 她沒再說下去,擺擺手走了,布鞋踩在地上的聲響,像在替他歎氣。
趙誌紅 “嗯” 了一聲,沒多說。他知道鎮上的老人大多這樣,冬天舍不得用熱水,洗菜、洗衣都用涼水,手腳凍裂是常事,那些裂口像土地上的溝壑,藏著數不清的疼。有次他看見賣菜的李嬸用針把裂口裏的泥挑出來,挑著挑著就掉眼淚,說 “疼得鑽心,可買盒凍瘡膏要三塊錢,夠買一斤多米了”。這些撿來的膠布雖說是邊角料,藥膏卻足,貼在裂口裏,第二天就能結痂,五毛錢一塊,比藥店便宜多了,自然受待見,倒像是老天爺給底層人留的一條活路。
不到一個小時,木板上的膠布就少了一大半。他把收到的零錢一張張理好,五毛的、一塊的,還有兩枚帶著體溫的硬幣,都塞進胸前的口袋裏,塞得鼓鼓囊囊,隔著棉襖都能摸到硬幣硌著肋骨的感覺。這感覺讓他踏實,像揣著塊暖手寶,熨帖著心裏的慌,也熨帖著日子裏的寒。他數了數,已經賣了七塊五,“夠買兩斤米,還能給女兒買根棒棒糖,再賣一塊錢就夠給辣妹子買一本識字貼,盜版的,要三塊呢”正想著,就聽見有人喊他。
“哎,湖南佬,今兒賣了幾多錢?” 一個男人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像砂紙蹭過木頭,刮得人耳朵發癢。
趙誌紅抬頭,看見老高故意佝僂著背湊過來,脖子往前伸著,像隻啄米的雞,眼睛卻亮得很,在昏暗中閃著光,像兩簇快滅的火星,他手裏遞過一支 “紅塔山” 。
“沒幾多,剛夠買兩斤米。” 趙誌紅笑了笑,往旁邊挪了挪,給老高騰出點地方。三輪車本來就小,他一個人坐著都嫌擠,倆人並排坐,膝蓋幾乎要碰到一起。
“白天那事,” 老高壓低嗓門,聲音像從喉嚨裏擠出來的,帶著點含糊的歉意,“真對不住你,我本想幫你去叫人的,剛跑出兩步,就被她堂兄逮住了 —— 就是她那堂兄,你曉得的。” 他往街口瞟了瞟,像是怕被人聽見,“那小子拽著我胳膊,指甲都快嵌進我肉裏了。”
趙誌紅當然知道老高說的是誰,他老婆的堂兄,姓王,在臨桂城管隊當小隊長。那人他見過幾次,中等個,肚子挺得像口鍋,說話時總愛拍著肚子,一口臨桂話講得又快又衝,唾沫星子能濺到對方臉上,倒像是誰往人臉上撒了把沙子。上次夜市整治,就是這人帶著人來掀攤子,把老張的糖炒栗子鍋都給砸了,栗子滾了一地,還故意踩得稀爛,黏在地上像塊塊暗紅的血痂。王隊長叼著煙笑,說 “誰讓你占了道經營”,那煙圈吐在老張臉上,像朵惡心的花。
老張蹲在地上,小聲辯解:“我交了占道費的,物業管理所收的。這是收費單。”
“他拽著我,不給去。” 老高咂咂嘴,唾沫星子濺在地上,很快被冷風凍成了小冰粒,像撒了把碎玻璃。
趙誌紅的手無意識地摸了摸左手腕,那裏的淤痕還在發燙,像塊烙鐵印在皮膚上。白天的情景又冒了出來 —— 那些人推搡他的力道,砸他背後時的蠻橫,一腳踹在腰上的毒辣,還有他摔在地上時,後腦勺磕到水泥地的鈍響,“咚” 的一聲,像敲在悶鼓上,到現在還嗡嗡地疼。
“我看他們穿的警服,還以為是派出所的。” 趙誌紅低聲說,聲音有點發澀,像被砂紙磨過的木頭,“那肩章,金燦燦的,還有頭盔上的燈,一閃一閃的。”
“警服?” 老高嗤笑一聲,從懷裏掏出個打火機,“哢嚓” 一聲點燃了嘴裏的煙,火光在他的臉上晃了一下,“那是城管買的!我聽王隊 —— 就是她堂兄 —— 喝醉了說過,他們隊裏有一櫃子警服,都是從批發市場批的,一百五一套,連肩章都配齊了,金燦燦的能晃瞎眼,倒像是廟裏貼的金箔,看著亮,其實不值錢。”
煙圈在冷空氣中慢慢散開,帶著股劣質煙草的嗆味,像誰往空氣裏撒了把胡椒麵。老高吸了口煙,繼續說:“平時全掛在他們辦公室裏,藍大褂似的掛了一牆,也沒專人管。要有任務執行,誰來得早誰先搶,搶著啥算啥。反正錢是各個單位湊的,美其名曰‘聯合執法經費’,花起來不心疼,倒像是燒紙玩。”
他往地上吐了口煙蒂,用腳碾了碾,煙灰混著塵土粘在鞋底,像層黑痂:“穿的時候更沒個規矩。上次有個小子搶著件帶一顆星的,到處跟人吹自己是‘上將’;還有個胖的,穿了件兩杠三星的,走路都橫著走,說自己是‘將軍’。說白了,就是誰搶到啥行頭,就扮演啥角色,糊弄一個是一個,倒像是搭台唱戲,你扮皇帝我扮臣,唱完了脫了戲服,還是那堆爛泥。”
趙誌紅看著並排坐著的老高,沉默了半晌,伸出粗糙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裏的老繭像塊砂紙,磨得老高的中山裝 “沙沙” 響。
“我曉得。” 趙誌紅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像怕被風聽去,“白天的事,別跟我老婆講。就說…… 就說我三輪車翻了,摔的。” 他怕曾金輝擔心,更怕她去找王隊長理論 —— 一個外地女人,跟本地人爭理,隻會吃更多虧。
老高愣了一下,張了張嘴,想說啥,最終卻隻是歎了口氣,那口氣裏帶著點無奈,還有點說不清的愧疚,像團濕棉花堵在喉嚨裏。“我曉得,我曉得。” 他重複著,從煙盒裏又摸出根煙,卻沒點燃,隻是夾在指間轉著。
夜市漸漸熱鬧起來。賣唱的兩姐妹架起了音箱,擴音器有點雜音,“十娘我給你煮麵湯” 的調子飄過來,混著旁邊童裝攤的喇叭聲,像一鍋熬得太稠的粥,黏糊糊的,讓人心裏發堵。
趙誌紅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能看到街口的霓虹燈在霧裏暈成一團,紅的綠的黃的,把人的臉照得忽明忽暗,像廟裏的鬼臉。
他的目光收回來時,落在了攤位角落的一張報紙上。那是剛才一個中年女人來買膏藥時落下的,折疊著,露出一角標題 ——《桂林晚報》。紙頁浸了傍晚的潮氣,邊角卷成波浪形,像片被水泡過的枯葉。他平時從不碰這東西,那些密密麻麻的鉛字在他眼裏就是亂竄的螞蟻,看得腦殼發疼, 可此刻不知被什麽勾著,他竟伸手把報紙拿了起來。
他費了點勁才把報紙展平,頭版印著個穿西裝的男人,領帶打得像根勒緊的絞索,正對著話筒講話,嘴角掛著程式化的笑。趙誌紅看不順眼那緊繃的領口,仿佛自己脖子也跟著發緊。旁邊的小方框裏登著篇短文,標題《臨桂城管的 “戀警情結” 當休矣》刺得他眼睛發痛。“戀警情結” 四個字像四個生僻的符咒,他認不全,可 “臨桂城管” 四個字卻像四顆燒紅的釘子,狠狠紮在紙上,燙得他指尖發麻。
手指在紙麵摸索,突然觸到一片光滑的銅版紙 —— 是張照片。照片上的摩托車頭閃著紅藍警燈,光色在紙麵上泛著冷意,像兩團跳動的鬼火。車上坐著穿製服的人,頭盔壓著眉骨,肩上的肩章亮得晃眼,活脫脫戲台上披甲的將軍。趙誌紅的心跳猛地撞了下肋骨 —— 這製服,都是嶄新的,跟白天打他的人穿的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那扣子亮得瞎眼,正冷冷地瞪著他。
他把報紙往眼前湊,鼻尖幾乎要貼上紙麵,呼出的白氣在照片上暈開一小片水霧。路燈的光斜斜切過紙麵,他眯起眼,睫毛上的霜粒簌簌往下掉,連眼皮都不敢眨,生怕漏過什麽。忽然,帽簷兩側那兩個白色小字撞進眼裏 —— 很小,卻像兩把冰錐:“城管”,在這兩個字後麵,“執法” 二字卻是索大,筆畫鋒利得像剛磨過的刀,刻在紙頁上,也刻進他早已麻木的心裏。
“城 —— 管 ——,小” 他從牙縫裏擠出的字,像咬著兩塊生鏽的釘子,咯得牙齦生疼。“大的,執 —— 法 ——” 他猛地 “呸” 一聲,唾沫星子砸在報紙上,帶著股狠勁把報紙甩在地上。紙頁 “嘩啦” 一聲散開,又被風卷得翻了個身,像隻垂死掙紮的白鳥。他僵在原地,肩膀微微發顫,不是因為冷,是那股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寒意,比臘月的冰碴子還要刺骨。
昨天夜市沒收刀具的人,今天圩亭賣刀具的人,一幕幕往腦子裏湧。那些人推搡他時的辱罵,搶他刀具時說的 “沒收”,還有胸前那串 “03”“06” 開頭的編號 —— 當時他就覺得蹊蹺,臨桂警察的編號不是該帶 “45” 嗎?現在才恍然大悟,那串數字哪是什麽編號,不過是糊弄人的符咒,跟小孩在牆上畫的王八沒兩樣。
腦子裏 “嗡” 的一聲炸響,像根纏了三年五載的線頭被猛地拽斷,帶著點皮肉撕裂的疼,卻也透著股豁亮的清醒。他終於想明白了 —— 那幫搶他吃飯家夥的,根本不是什麽警察,就是城管!
去年夏天的畫麵突然撞進來。他在街角賣西瓜,剛切開的紅瓤黑籽擺在案板上。幾個穿 “警服” 的人二話不說就搶了西瓜,掀了攤子,剩下的西瓜滾得滿地都是,有的被踩爛,有的被汽車軋成紅泥,順著路沿往下淌,像一道道沒擦幹的血痕。他攥著被踩碎的秤杆去派出所,穿警服的人聽完,慢悠悠呷了口茶,說 “你該去找城管協商”。那茶杯裏飄出的熱氣,像層糊在他眼前的霧,怎麽也吹不散。
前年冬天更冷。市場門口賣紅薯的劉大嫂,被人一腳踹在腰上,蜷在地上半天起不來,像截被劈斷的柴火。那幫人也穿著 “警服”,說她 “占道經營”,把一筐烤紅薯倒在泥地裏,金黃的薯肉混著黑泥,像堆被丟棄的嬰兒。劉大嫂男人去城管局理論,隔著擦得鋥亮的玻璃,有人說 “聯合執法,你找派出所去”。那玻璃照得出人影,卻照不出半點是非。
就像倆小孩踢皮球,你一腳我一腳,最後把球踢進臭水溝,誰也不肯伸手去撈。溝裏的水早結了冰,把皮球凍得硬邦邦的,像顆死透了的心。
如今線頭一接,整個事的來龍去脈像攤在地上的報紙一樣清楚。那幫人穿的是批發市場買來的警服,戴的是一百五一套的肩章,騎的是裝了假警燈的摩托,借著 “聯合執法” 的名頭,想掀誰的攤子就掀誰的攤子,想搶誰的東西就搶誰的東西。老百姓認不出真假,以為真是 “官差” 來了,敢怒不敢言。就算認出來了又能怎樣?告到派出所,推給城管;找到城管,又推給派出所。到頭來,還不是自己咽了這啞巴虧,連帶著血和牙一起吞進肚子裏。
趙誌紅的手開始抖,不是凍的,是從骨頭縫裏往外顫。剛才捏過報紙的指關節泛著青白色,像攥過一塊冰。報紙上的字還在密密麻麻地罵,說這 “戀警情結” 攪亂了規矩,砸了執法的牌子。可這些字輕飄飄的,像紙糊的刀子,能割得動那幫人的蠻橫嗎?能扶起被踹倒的劉大嫂嗎?能讓去年夏天滾在地上的西瓜重新回到筐裏嗎?他望著地上那攤被風吹得簌簌響的報紙,突然覺得那些鉛字還不如他賣的膠布實在 —— 至少膠布能貼好老百姓手上的裂口。
他抬起頭,往城管隊的方向望。隔著兩條街,名人公園的輪廓在夜色裏像頭伏著的獸。據說那是臨桂最幹淨的地方,冬青修剪得像綠牆,噴泉白天噴著水,映得太陽花花綠綠。藏在樹影裏的二層小樓,門口掛著 “臨桂區城市管理綜合行政執法局” 的牌子,晚上亮著燈,像隻沒閉的眼睛,冷冷地睃著街上的煙火氣。他知道那樓裏的光景 ——剛來臨桂的時候,他去那裏收過廢舊報紙,辦公室牆上掛著一排 “警服”,藍盈盈的像戲裝,肩章上的星星沾著灰,明天一早準有人搶著穿。誰先到誰挑,搶著帶星的就橫著走路,穿了兩杠三星的,連王隊長都得讓三分。他們會騎著裝了警燈的摩托,把 “執法” 兩個字亮在最顯眼處,再來掀攤子、搶東西。
臨桂就這麽大個地方,針尖大的事能順著街風飄遍全城。城管穿假警服的事,哪個小販不曉得?賣炒粉的鐵板嫂,男人前陣子被 “罰” 了兩百塊,就因為鐵皮灶多伸了半尺到馬路牙子上。她男人去找說法,被穿 “警服” 的推了個趔趄,回來就罵:“那幫人胳膊上的章是繡的,橫是真橫!” 修鞋的五阿妹更冤,上個月修鞋機被 “暫扣”,托了三個關係才贖回來,機器上的螺絲都被拆了兩顆。開雜貨店的高姐最精明,見了穿製服的就跟見了貓的鼠,趕緊把擺在門口的襪子、鞋墊往屋裏拽,嘴裏念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犯不著跟他們置氣。” 誰心裏不跟明鏡似的?可誰都得混口飯吃,出頭鳥早被槍打光了。
其實臨桂上上下下,從擺攤的到開店的,哪怕是坐在辦公室裏喝茶看報的,怕是都知道這碼事。可誰會為他們這些底層人喊一聲?他們的聲音像扔進漓江的石子,連個響兒都聽不見,就沉底了。
“湖南佬,你咋了?” 老高瞅著他臉色不對,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
趙誌紅沒說話,隻是把地上的報紙撿起來,抖了抖土,疊得方方正正。他把報紙塞進三輪車的鐵縫裏,塞得很深,像埋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指尖觸到胸前的口袋,硬幣還在硌著肋骨,可那點踏實勁早沒了,倒像是揣了把小石子,硌得他心口生疼。
趙誌紅忽然伸手,胳膊摟住老高的脖子,眼睛卻望著遠處,街口的燒烤攤在霧裏暈成一團暖光,紅的炭火、綠的招牌、黃的燈影,把攢動的人影照得忽明忽暗,像幅沒幹透的畫。
“白天的事…… 別跟我老婆說。”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幾乎要被風卷走,尾音帶著點發緊的沙啞。
“曉得了。” 老高的聲音被夜風吹得散了半截,像片枯樹葉落在地上,輕得幾乎聽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