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熱鬧與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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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仄室藏柔,晨盥抱雛輕拭粉;寒棚守業,巧裁紙活細安魂。
    墨懸紅繩,識盡千鄉煙火字;語隨客變,承來百俗歲時痕。
    藏錢蔽屜,布團暗護營生本;分食輪餐,火鍋暖透異鄉人。
    於窘處尋妥帖,於喧中持穩慎,市井有真淳。
    五樓的單間轉個身都要蹭到牆皮,肖童的腳步卻快得像沾了風,腳尖點過地麵,手肘撞開木櫃,轉眼就抱起還在熟睡的娃,溫水順著她的指縫漫過孩子軟乎乎的胳膊腿,指尖輕輕搓掉落在脖子和臉蛋的金粉印子。
    裹繈褓時她特意留了邊角,剛好能塞進衝好的奶瓶,她算準了這溫度,等孩子醒時正好不燙嘴。
    衛生間的燈泡壞了沒換,晨霧從氣窗鑽進來,把鏡麵蒙得發灰,那麵用了二十年的鏡子仍清晰映出她眼角的細紋,恍惚間,師傅沙啞嗓音又從黑暗裏飄來:“把兩個螺絲殼洗幹淨,看得見就好。臉不臉的不要緊。” 她嘴角牽了牽,師傅總這樣,連當年她偷懶隻擦眼角的小聰明,都能說得這般風趣。
    還是穿炭墨黑旗袍吧, 耐髒。背上孩子時她特意把背帶緊了緊,小家夥的腦袋靠在她肩胛骨上,暖乎乎的呼吸透過布料滲進來。
    三分鍾小跑肖童有回到了路邊攤的鐵皮棚子,彩條布大多已經卷成了油亮的布團,塞在了棚子盡頭。
    “他媽的,這偌大的金山菜市,連個茅廁都沒有。” 這話她嚼了無數遍,像根刺紮在喉嚨裏。前年柳州來的粽子葉販子,背著竹簍在市場轉了八圈,最後憋得蹲在牆根罵:“這臨桂的官員都沒**嗎?連茅廁都不安,還天天搞創文明城?” 罵聲落進風裏,隻換得周圍攤主一陣苦笑。
    在灰撲撲的晨霧裏晃著褪色的紅。攤與攤之間的過道角落,橫七豎八躺著扁平的塑料袋,口紮得紮實,稍一借力就能滾出半米遠。白色的在晨露裏浸得半透,黃漬在晨光裏泛著濁色;黑色的鼓囊囊墜著,落地時發出悶悶的聲響, 這是整個市場心照不宣的 “方便處”。
    賣蘋果的老胡正把紙箱往三輪車上搬,汗水順著鬢角流進灰白的胡茬裏。“昨天晚上又熬夜了?” 肖童笑著打招呼,目光掃過堆得冒尖的蘋果 。
    “都是前晚接的訂單,主顧們今天要。” 老胡手背擦了擦汗,把最後一箱蘋果碼好,“等你嫂子洗漱完來換班,我得送趟貨。”
    話音剛落,漂亮的老奶從泡沫箱後麵鑽了腦袋,手裏拎著個軟塌塌的塑料袋,封口處還滲著點濕痕。“哈哈,肖童,早。” 她笑得很美。
    “早。”肖童笑著應,腳步下意識加快,眼角的餘光瞥見老奶熟練地把袋子踢到鐵皮棚的陰影裏,那裏已經堆了三四個一模一樣的袋子。老奶也不避諱,拍了拍手直起身,端杯冷水擦眼抹臉,轉臉就亮起了吆喝聲,仿佛那些狼狽從不存在。肖童知道環衛工要七點才來,這也是沒法子的法子。
    表妹彎腰拽住彩條布的邊角時,30 米長的布麵沾著隔夜的露水和零星紙灰,在她手裏卻像條聽話的長蛇 ,先往中間折三折,再順著紋路一圈圈往外滾,膝蓋頂著重物借力,每滾一圈就用肘彎壓實,末了狠狠攥住布尾往球心塞,“嘭” 地一聲拍扁多餘氣隙。透明塑料袋早撐開了口,她半蹲身子把布球往裏塞,直到將布球懟進鐵皮棚後牆的凹陷處,正好擋住最底下那個掛著銅鎖的抽屜 ,那是藏零錢和整錢的地方,這布球既能擋灰,又是天然的 “偽裝”。
    直起身時她揉了揉酸脹的腰,指尖掃過攤板上碼得齊整的紙品,聲音啞得像蒙了層砂紙:“今天是正清明,五色紙的銷量大。” 說話間打了個哈欠,眼角沁出的淚珠子沒等擦,就被風烘成了幹印。
    肖童抱著微寶,指尖摩挲著孩子溫熱的繈褓邊緣,回頭瞥向表妹兒子,那男孩還在攤板上睡著,“還早。”表妹給孩子掖好被角。
    “先把微寶放下來吧,那裏騰空了個地方。”肖童順著表妹指的方向看過去,原本塞滿香燭的大櫃台已被掏得空空蕩蕩,櫃底還鋪著軟乎乎的小棉被。
    “真是個天然的育兒房。” 肖童輕聲歎,語氣裏藏著笑意。
    解背帶時動作放得極輕,生怕驚醒胸前的微寶。孩子的小拳頭攥著她的衣襟,鬆開時指縫裏還沾著根棉線。肖童小心翼翼把孩子放進櫃台,調整成側躺的姿勢,又扯過棉被角蓋到孩子腰腹,掖得嚴嚴實實。外頭順手拖過兩把竹椅子,交叉著攔在櫃台口 ,正好卡住櫃台邊緣,既防孩子滾出來,往來客人的腳也碰不著裏頭。
    兩人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眼裏瞧見了心照不宣的妥帖,忍不住彎了嘴角。表妹沒等多說一句話,轉身就往棚外跑, 她得趕在第一批客人來前,奔回肖童那五樓的小單間洗漱,至於攤板上熟睡的兒子,她心裏早盤算好了:待會兒拎桶溫水,找塊幹淨毛巾擦把臉就行,這孩子糙養慣了。
    表妹剛拐過鐵皮棚的拐角,就與一個中年男人迎麵撞了個正著。她下意識往旁一躲,男人踉蹌著晃了兩下才穩住身形,兩人交錯的瞬間,表妹瞥見他蒼白的側臉,腳步未停地往五樓奔去,洗漱的時間實在太緊了。
    那男人約莫五十歲年紀,腳下鋥亮的黑皮與那雙質地精良的米白色棉質薄襪彰顯他的身份不凡。但是他頭發根根豎起來,汗涔涔的額頭,嘴唇不受控製地哆嗦著,臉色白得像塗了白蠟,整個人透著一股失魂落魄的狼狽。
    “屠工,好早啊。” 肖童笑著招呼,他是大院裏的總工程師,平日裏常來照顧她的生意,尤其是逢年過節的祭品,從未在別處買過。昨天是本地人稱的 “假清明”,按規矩,要給剛過世的老人提前掃墓,屠工還特意來挑了紙紮的小車、高香和滿滿一摞紙錢,說是要讓母親在那邊也風光些。
    “哎…… 嚇死了,真是嚇死了。” 屠工聲音發顫,像被抽走了骨頭似的,含著腰、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挪進鐵皮棚,沒等肖童讓坐,就踉蹌著跌坐在擺高香旁的長板凳上。他雙手緊緊攥著褲縫,喘了好幾口粗氣才斷斷續續地絮叨起來:“昨天晚上…… 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媽站在黑影裏,說那紙紮的小車沒人開,叫我下去給她開…… 我一下子就嚇醒了,渾身冷汗,到現在心還跳得厲害,我還不想…… 大、大師,您快給我想想辦法,肖大師,求您了。” 他說著,竟有些要起身作揖的架勢。
    肖童連忙上前扶住他,雙手合十在胸前,輕聲宣了一句 “阿彌陀佛”。她伸出右手,掌心粗糙卻帶著溫溫的暖意。左手大拇指穩穩摁在屠工右手掌心的穴位上,稍稍加了點力道。“喲!好酸脹啊!” 屠工猛地喊出聲,像是堵住的經絡突然通了,原本緊繃的肩膀瞬間垮下來,臉上的蠟白也淡了些。
    “沒事了。” 肖童收回手,眼底帶著溫和的笑意,“您別慌,昨天給老太太紮的小車上本就配了司機,許是老人家在那邊想添些人手,才托夢給您。我再給您剪套伺候人的紙活,有門房、童子、丫頭、傭人,煮飯的、開車的、打掃庭院的都備齊了,老太太那邊有人照料,自然就不會再惦記您了。”
    說話間,她從攤板下抽出一張裁好的紫色宣紙,這紙韌性好,剪的時候不易破,是做祭祀紙活的上等料。手指翻飛間,紙張已完成上下對折、左右對齊,中間再細細折出三折,最後疊成一個棱角分明的不規則菱形。她從帆布收錢包的內側袋裏摸出那把磨得發亮的金色小剪刀,“嘎巴嘎巴” 的剪響聲在清晨的棚子裏格外清脆。紙屑像碎蝶似的簌簌落在腳下,轉眼就積了薄薄一層。
    不過片刻,肖童展開紙團,一組鏤空的紙人便顯露出來:門房戴著小帽、手持門環,搬柴童子扛著細木,燒火丫頭係著圍裙,傭人捧著食盒,婆子挎著竹籃,個個眉眼清晰、神態鮮活。她又從筆筒裏抽出一支狼毫小楷筆,蘸了點朱砂紅墨,在每個紙人胸口細細寫下身份,末了特意在兩個戴著司機帽的紙人上加重筆力,寫了 “專職司機” 四個小字。
    “您看,送這些下人過去,老太太在那邊有人伺候吃喝、打理瑣事,再也不用操心車沒人開了,自然就安穩了。” 肖童把紙人輕輕折好,裝進一個印著蓮花紋的黃紙袋裏,遞到屠工手上,又細細叮囑:“您待會兒去墓地,在老太太墳前燒了就行。放心吧,老太太保佑您長命百歲,身體康健。”
    屠工著接過紙袋,指尖碰到紙頁的瞬間,像是有股暖意順著指尖蔓延開來。他下意識摸了摸額頭,冷汗竟已幹了,原本蠟白的臉頰漸漸泛起紅潤,連頭發也重新有了精神。
    “我媽…… 我媽不找我了?” 他喃喃自語,站起身時腰板不自覺地挺直了,先前的狼狽一掃而空。
    “您放心,定是不找了。” 肖童笑著應道。
    屠工連連道謝,雙手緊緊攥著紙袋,腳步沉穩地走出鐵皮棚。晨光穿過棚頂的縫隙落在他身上,竟真透出幾分往日裏氣宇軒昂的模樣,背影也挺拔了許多。
    正清明的晨光剛漫過金山市場路邊攤的鐵皮棚頂,棚子縫隙裏漏下的光斑還沒在地上鋪穩,肖童的攤位前就已攢起了人氣 ,姐姐放假了,表妹的弟媳放假了,連學校裏的孩子們也都歇了課,一大家子全湧來搭手,原本就緊湊的鐵皮棚更顯熱鬧,連空氣裏都飄著草木香。
    表妹剛踩著碎步往五樓跑,肖童的姐姐就挎著布包趕來了。她熟門熟路地站到表妹昨天賣蠟燭的位置,那是正對市場入口的黃金角,往來客人第一眼就能瞧見。反手拽過搭在棚柱上的藏青圍裙,圍裙帶子粗得像麻繩,繞腰兩圈還剩一截,打了個紮實的死結,胸前的布兜大得能裝個小西瓜。
    “來,零錢備著。” 肖童彎腰從錢箱裏抓了把硬幣和紙幣,塞進姐姐的布兜裏,沉甸甸的分量讓布兜往下墜了墜。
    沒等姐姐理好圍裙,表妹的弟媳也喘著氣趕到了。她紮著利落的馬尾,額角沾著薄汗,徑直站到姐姐身旁,抓起另一套同款的大圍裙往身上套,布兜剛係好,肖童就又抓了把零錢遞過去。麵向市場大門的四個攤位很快各就各位:姐姐守著蠟燭攤,弟媳管著香攤,大弟十三歲的兒子則搬了個小馬紮,守在最邊上的紙錢攤前,手裏還攥著個記賬的小本本。
    表妹的大弟斜坐在對著大排檔的攤板前,褲腿膝蓋處還縫著塊耐磨的精工補丁,是當年工地時髦的裝束,花費了大幾百呢,他捏著個脫了底的紙紮鞋,對著光瞅了瞅,指尖沾著黃膠,黏糊糊地蹭在褲腿上也不在意,往裂開的縫隙裏抹了點膠,自嘲地嘖了聲:“嘖,想當年我也是揣著圖紙跑工地的人,如今倒成了補‘鞋’的,這落差夠喝一壺的。” 話雖調侃,手上的動作卻不含糊,捏著紙鞋的邊角輕輕對齊,生怕弄破了單薄的紙殼。
    表妹的媽媽拎著個竹籃慢悠悠走來,籃子裏裝著給孩子們的粽子。她往坐在熟睡的外孫攤子前,守攤,也守外孫。
    “五色紙嘞!一張一色,祭祖專用!高香蠟燭配齊咯 ——” 清亮的嗓子突然炸開,是肖童姐姐的女兒。她穿著藏在圍裙裏的藍白校服,校服領口還露著半截紅領巾,跑到麵對大排檔的攤板前,一手叉腰一手揮著紙錢吆喝,脆生生的聲音穿透了市場的嘈雜。沒一會兒,她胸前的布兜就被零錢撐得鼓囊囊,拉鏈都呲著牙合不上,露出幾張卷邊的紅票子。
    肖童同族的侄兒和侄兒媳婦也騎著三輪車來了,車鬥裏裝著補的貨。兩人二話不說,侄兒接管了高香攤,侄兒媳婦則守著紙紮房的攤位,瞬間就把剩下的空位填滿。這下每個攤位都有了專人照看,連吆喝聲都變得此起彼伏。
    肖童和趕回來的表妹自然成了 “遊擊隊員”。表妹剛從棚後搬來一捆高香,轉身又瞥見姐姐的蠟燭攤空了半格,抄起摞好的燭台就補上去,帆布鞋底在瀝青路上磨出 “沙沙” 響;肖童這邊剛給弟媳的布兜添完零錢,又瞅見侄兒的兜子裏紅票子露了頭,快步走過去抽出塞進懷裏,轉身蹲到櫃台下,掀開壓著的塑料布,打開帶銅鎖的抽屜把錢放進去,鎖舌 “哢嗒” 一聲扣上,再用布把抽屜蓋得嚴嚴實實,連個邊角都不露,這抽屜裏的錢是全天的營收命脈,半點馬虎不得。
    大排檔的油煙裹著炭火味飄過來時,肖童正彎腰擦著那張臨時拚的桌子,工地上尋來的模版,用兩個半人高的水泥墩子架著,墩子表麵還沾著青苔印。棚子鐵絲架上倒掛的塑料紅繩晃悠悠掃過板麵,繩頭係著一支純狼毫毛筆,筆尖泡得潤亮,底下懸著的 “小溪牌” 碳素墨水瓶墜得紅繩繃出淺弧,鐵蓋被擰得嚴絲合縫,連瓶身的標簽都沒卷邊。桌麵上散亂的丟著圓珠筆和記號筆,桌角壓著四張塑料覆膜的路引模版,印刷的 “故顯考”“故顯妣” 字跡被日曬得發淡,邊角卻被手指磨得發亮。
    “嶽啊!丘山 —— 嶽父是丘山,嶽母也得寫丘山!” 肖童直起身時,嗓子已經帶了點啞。她踩著雙舊布鞋在桌前轉著圈,目光掃過個正對著模版描字的人,聲音陡然揚高,“別照抄!白星海是人家爹,你家老爺子姓啥忘了?” 有人慌忙把筆在紙上塗抹,耳根紅得發亮。旁邊穿灰外套的女人剛要下筆,又被她喊住:“錦業是老孫家孫子!老王家可不敢寫這倆字,燒錯了,當心老祖宗半夜找您說話!”
    風卷著大排檔的炒勺碰撞聲過來,紅繩晃得更急了,肖童摸出一捆捆裹著紅紙的小香往桌角堆,手指剛碰到塑料包裝就有人遞來錢:“20 捆小香,30 塊。” 她頭都沒抬,指尖勾過那張 50 塊紙幣往圍裙兜裏塞,另隻手已經把香摞到對方懷裏,“沉得很,你用塑料袋兜著。找你 20,查好 ——” 話音未落,又有人戳了戳她胳膊,“老板娘,我寫不了……”
    肖童立馬往桌前一站,胳膊一掃就鋪開三張毛邊紙,筆在紙上劃開個小點兒。“寫哪兒的?山東?吉林?遼寧?黑龍江?” 她眼睛盯著來人,筆尖已經落在紙上。“黃三太爺,黃三太奶……” 男人剛報完稱呼,她的筆已經劃到了落款,“給,拿走,下一個。”
    穿藍布衫的老太太往前湊了湊:“霍家老太太,北京市密雲縣……”“穆家嶺劉林池村是吧?” 肖童接得飛快,筆鋒頓了頓,“穆桂英的穆,沒錯吧?” 老太太連連點頭時,她已經把寫好的紙遞了過去,嘴裏又接上了新的問話:“內蒙古?奈爾曼琪?”“邰那仁…… 朝格魯……” 對方帶著口音的回答剛落,她已經切換成地道的蒙西腔重複了一遍,筆下 “朝格魯” 三個字剛收筆,旁邊黑龍江漢子的 “五常縣” 已經報了過來。
    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裏,肖童的口音像轉陀螺似的換著 ,河北的侉腔剛落,河南的豫劇調門就冒了出來,再轉眼又是黑土地的醇厚。那些背井離鄉的人攥著模版站在桌旁,看著她同時應付四五支筆,嘴裏還能算清小香的價錢,喉結動了動,終究沒說出多餘的話。
    棚外的大排檔飄來炒田螺的香味,紅繩上的狼毫還在晃,桌角堆著的記號筆已經空了大半盒,筆帽滾得滿地都是。一個穿黑夾克的東北漢子剛接過寫好的包袱紙,目光就黏在了棚架下懸著的毛筆上,伸手就要去夠那晃悠悠的紅繩,嗓門亮得蓋過了遠處的砍肉聲:“哎,妹兒,這毛筆咋不用?擺著當幌子看啊?”
    肖童正低頭往記號筆裏灌補充液,墨漬順著指縫蹭到了藍布圍裙上,聞言頭都沒抬,手腕一翻就把灌滿的筆扔回盒裏,語速快得像蹦豆子:“記號筆好使!這毛筆墨幹得慢,風一吹就蹭花,寫十個得廢八個!”
    漢子 “哦” 了一聲,視線又落到懸著的墨水瓶上,指尖已經碰到了冰涼的玻璃瓶身,想往下拽拽看:“那開開讓瞅瞅唄,純狼毫配這墨,寫出來肯定不亮堂。”
    肖童這才抬眼,手腕一伸就勾住了係墨瓶的紅繩,輕輕往上一提,剛好避開他的手。她指尖摩挲著瓶身的標簽,另隻手已經抓起支新記號筆往紙上劃了道,語氣裏帶點不容分說的利落:“別開了,這墨金貴著呢!” 說著就把墨瓶往棚架內側又推了推,紅繩繃得更緊,瓶身晃了晃,卻始終穩穩懸在半空。
    漢子愣了愣,瞅瞅肖童護著墨瓶的模樣,又看看桌角堆得老高的記號筆,突然笑了:“行吧行吧,記號筆就記號筆,能讓老祖宗認著就行!” 說著抓起筆,轉身湊到模版跟前去了。肖童這才鬆了手,指尖按了按墨瓶的鐵蓋,確認還是擰得死死的,才又低頭對付起手裏的活兒。
    筆在肖童指間轉得飛快,剛用吉林口音念完 “章恩厚老爺子”,眼角餘光就瞥見櫃台底下的微寶正抱在表妹的兒子手裏,胖乎乎的小手攥著個矽膠奶嘴。
    肖童手裏的筆尖在紙上頓出個墨點,又立馬切換成山東腔應和:“菏澤市沒錯吧?” 趁對方低頭的空當,她又寫開了另一張:“周坨子鎮周坨子村?”“高家屯。”
    櫃台那頭的表妹早被圍得轉不開身,藍布圍裙蹭了塊墨漬也沒察覺,操著地道的桂林話吆喝得響亮:“廟頭鎮來的?紅紙在這摞!” 她彎腰從紙箱裏翻出遝猩紅的紙,指尖敲了敲桌沿,“四塘?四塘用紅紙。。” 轉頭又衝另個顧客揚聲,“六塘南邊山得用五色紙!紅黃綠紫白,白的一定要,代表兒子。” 有人嫌貴,她就把紙往桌上一鋪:“一塊一張,五張正好五塊,多燒多發!”
    日頭爬到頭頂,今天大排檔的油煙淡了許多,肖童把寫好的包袱紙遞出去,衝斜對麵的火鍋店揚聲喊:“老板娘!擺兩個火鍋,不要別淡!”
    火鍋店的玻璃門 “吱呀” 響了聲,老板娘從收銀台後探出頭,紮著丸子頭的腦袋左右晃了晃,眯眼數著肖童攤位前的人。“28 個呢?表姐!比昨天還多 6 個,昨天那鍋飯都見底了,今天兩鍋都不夠!” 想起昨天空得能當鑼敲的高壓鍋,她忍不住抿嘴笑出了聲。
    “換大鍋煮!” 肖童一邊幫顧客寫包袱紙,一邊打趣,“不別淡就好。”
    老板娘先是一愣,隨即拍著櫃台笑起來:“舅舅回來了!舅舅回來了!”
    “可別打死了啊!” 表妹剛把一遝五色紙塞給顧客,抽空插了句嘴,手上還不忘比了個揮棍的動作。
    “哪能呢!不打死!” 老板娘笑著應著,轉身就往後廚跑,沒過多久就傳來 “嘭嘭嘭” 的砍肉聲,肉屑濺在砧板上的脆響隔著幾米都聽得清。
    “記住啊,不要別淡!” 肖童又喊了一嗓子。
    “知道啦!” 後廚裏傳來老板娘含混的回應,伴著菜刀落地的輕響。
    四川來的劉姐正好遞完錢,把兩人的桂林話聽得真切,轉頭就往東北人的堆裏傳:“哎哎,她們說‘舅舅回來了’,這啥典故啊?” 一群東北人立馬圍了過來,大嗓門吵得像開了鍋:“就是啊,妹兒,給講講唄!”
    肖童剛拿起筆,被吵得頭都大了,強打精神擺了擺手:“不趕趟不趕趟,下次再說!” 話音剛落,又有人舉著模版湊過來,她立馬轉了話頭:“哎,您那寫啥呢?山東省?日照市?哦,遼寧省新民市法庫縣三麵船鎮華屯村!好嘞,閆拖小老爺子,給您。”
    劉姐卻不依不饒,往前湊了兩步,胳膊往桌沿一搭:“妹兒,你今兒不給我講,我可就賴在這兒不走了!” 她這話一出口,周圍的人都跟著哄笑起來,紅繩上的毛筆晃得更厲害了,墨水瓶撞在棚架上,發出輕輕的 “叮咚” 聲。
    “行,行,行!給你說,但都往後捎捎,別擋著人寫字!” 肖童被劉姐纏得沒法,猛地直起身,擼起袖子往腰上一叉,活脫脫一副北方人要幹架的架勢 —— 其實嘴角早憋不住笑意。她太懂這群東北客的性子,閑時愛湊個熱鬧,平日裏買香買紙也從不含糊,都是熟門熟路的主顧。
    周圍的人立馬哄笑著往後退了半尺,有人幹脆搬了個小馬紮坐下來,手機鏡頭都對準了她。肖童指尖敲了敲桌角的路引模版,清了清嗓子,故意拖長了點調子,帶著幾分說書人的架勢:“這故事可有老鼻子年頭了 —— 說是啊,有個舅舅,趕早挑了一擔鹽去集市上賣,到傍晚還碰上個鬼天氣,天黑得跟潑了墨似的,雨下得能澆透棉襖,回不了家嘍,舅舅就找了一戶人家借宿。”
    她一邊說,一邊順手抓起支記號筆,在紙上飛快記下 “黑龍江省雙鴨山市”,眼睛卻瞟著圍觀眾人,手還虛虛比了個 “熬粥” 的動作:“哪料到那戶人家窮得是叮當響,隻能就給舅舅熬了一鍋野菜粥 —— 您猜咋著?啥啥調料沒有!舅舅舀了一勺嚐,眉頭皺起,嘴裏直念叨‘別淡’。”
    這話一出,劉姐立馬插了句:“‘別淡’就是沒味兒唄?”
    “可不是!” 肖童拍了下桌子,筆鋒一轉寫好 “集賢縣”,又切換回桂林腔學舅舅的語氣,“桂林方言就這說法,沒鹽沒味的東西,都叫‘別淡’。” 她頓了頓,故意賣了個關子,見眾人都伸長了脖子,才接著講:“舅舅心善啊,掏出勺子,大方挖了一勺鹽給那家人,那人家高興壞了,回手就給舅舅碗裏撒了一大把 ——”
    “哎喲喂!” 肖童突然拔高嗓門,捂著嘴學舅舅被鹹到的模樣,眼睛瞪得溜圓,“‘媽耶,打死賣鹽佬了!’”
    這一嗓子學得惟妙惟肖,周圍的人笑得前仰後合,有個東北大哥笑得直拍大腿:“這家人也太實誠了!”
    “後來這故事就傳開嘍!” 肖童趁笑聲間隙,抬頭衝等著代寫的大姐問:“啥鎮啥鄉?沒啦?好嘞,姥姥姥爺姓啥?姥爺姓沙?記下了。” 筆在紙上 “刷刷” 走,嘴裏沒停,“老百姓就編了說法:粥沒放鹽,就是‘舅舅回去了’—— 舅舅走了,就沒鹽了唄;鹽放多了,就是‘打死賣鹽佬’;要是喊‘打死舅舅’,那指定是鹹得齁人!”
    人群裏立馬炸開了鍋:有人舉著手機錄個不停,屏幕映得臉發亮;有人掏出皺巴巴的煙盒紙,歪歪扭扭記著 “別淡 = 沒鹽”;還有幾個正描路引的,手裏的筆停了,耳朵卻豎得老高。更有甚者擠到桌前,扯著嗓子喊:“快給我寫!我那祖宗可等不及了!”
    “急啥?趕趟著呢!” 肖童把寫好的包袱紙遞出去,又鋪開一張新紙,記號筆在指間轉了個圈,語速快得像打快板,“今兒才正清明,老規矩講究‘前三後四’,前頭三天,後頭四天,中間一天,滿打滿算八天!這才過了四天,還有四天呢,趕趟!” 話音未落,她已經接住另一個顧客遞來的模版,筆尖落下,“遼寧省沈陽市…… 好嘞,張桂蘭老太太是吧,哦,鐵嶺啊?”
    紅繩上的狼毫還在晃,墨水瓶安安穩穩懸著,桌角的記號筆換了一支又一支。肖童的聲音混著笑聲、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順著風飄向大排檔,連火鍋店老板娘探出頭來聽故事,都忘了手裏還攥著剛砍好的肉。
    火鍋店方向突然傳來 “哐當” 兩聲,老板娘頂著一頭汗跑出來,手裏拎著兩個冒尖的鋁製火鍋,騰騰熱氣裹著牛油香直往人鼻子裏鑽。緊隨其後的小夥扛著兩個鋥亮的高壓鍋,鍋底還沾著新鮮的米湯印,“咚” 地擱在棚子前。
    28 個人不用招呼就自覺分了兩組,圍著火鍋站成半圈。先上桌的人早把筷子攥得發燙,剛夾起一筷子青菜往沸湯裏涮,紅油就濺到了袖口,也顧不上擦 ,鍋裏的肥牛卷剛沉底就被搶空,凍豆腐吸飽了湯汁,咬開時燙得人直咧嘴,卻舍不得鬆口。“老板娘再添把菜!” 有人扯著嗓子喊,話音未落,另一組人已經端著空碗在旁邊等,眼瞅著鍋裏的熱氣慢慢矮下去,剛換上來的一撥又把筷子戳了進去。
    老板娘在後廚聽得真切,砍菜的動作快得帶出風,菜刀落在白菜幫上 “哢哢” 響,菜葉碎片濺得滿地都是。她時不時探出頭往棚子這邊望,見高壓鍋的氣閥 “滋滋” 冒白汽,嘴角就忍不住往上揚。
    表妹終於抽了個空當,從鍋裏夾了塊燉得軟爛的土豆,又舀了半碗浸著油花的米飯。她站在棚子中央,目光像掃網似的掠過各個攤位:見紙錢堆旁少了捆紮繩,順手從兜裏摸出一卷扔過去;瞅著香燭攤的火柴快沒了,又往那邊指了指備用箱。路過櫃台時,她把碗往兒子手裏一塞,小家夥正趴在櫃台下逗微寶,接碗的動作熟稔得很,扒拉著飯往嘴裏劃,米粒順著嘴角往下掉,也沒空擦。
    日頭往西斜了斜,市場裏的喧鬧像被抽走了似的。原先堆得和棚子齊高的紙錢垛,如今隻剩幾個塌下去的空紙箱,邊角還沾著零碎的金箔紙;大捆的高香早沒了蹤影,隻留幾縷淡青色的香灰粘在桌角;攤板上的紙紮擺件稀稀拉拉,蠟燭還剩壓爛的,掉色的,紙糊的冰箱門、彩電也早沒了蹤影,連棚子橫梁上掛著的紙紮房子都隻剩根晃悠的細繩。肖童的姐姐收拾著記號筆帽,表妹的弟媳趴在空紙箱上睡著,頭發貼在汗濕的額頭上。肖童剛把最後一張包袱紙遞出去,櫃台裏傳來微寶的哭聲,她彎腰把孩子背到背上,布帶往腰間勒緊時,摸了摸懷裏的錢袋 , 沉甸甸的,是一天的營生,也是微寶的奶粉錢。她拐進角落換尿片時,瞥見地上的香灰沾在藍布圍裙上,像撒了把碎星。突然想起師傅的話:“臉不臉的不要緊,看得見心就行。” 她低頭看微寶的笑臉,指尖蹭掉孩子臉上的紙灰,嘴角彎了彎。
    表妹站在棚子口,望著肖童的背影,抬手抹了把汗,擦掉兒子嘴角的米粒。火鍋還冒著餘溫,鍋底的青菜泡得發白;懸著的狼毫毛筆晃了晃,墨水瓶上的標簽被風吹得卷了邊。她彎腰撿起地上的紙紮碎片,是個沒賣出去的小司機,眉眼還挺清晰。“明天給買個怪獸。” 她對著兒子輕聲說,風卷著紙灰飄過,落在空紙箱上,沒了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