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李鬼初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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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鎖沉雲,黴風裹、血痕凝隰。黏麵氣、悶如棉絮,喘難舒翕。偽警衣繃肥肚挺,鋼盔列陣凶光熠。童聲裂、指破打人狂,欄杆擊。
婆怒喝,聲如霹;呼報警,催急救。見假章歪剪、號洇墨跡。推惡徒時肩似鐵,斥虛言處辭如戟。警笛至、擔架載傷行,胡琴激。
巷子的死寂像浸了水的棉絮,悶得人胸口發堵,連風都裹著牆角黴味和地上淡開的血腥味,黏在臉上化不開。
二樓突然飄出一聲響,不是之前婦人捂嘴的抽氣,也不是孩子埋在懷裏的悶哭,是送水小男孩的聲音。他半個身子卡在欄杆縫裏,脖子伸得像繃緊的弦,聲音像被砂紙反複磨過的鐵絲,又細又顫,偏要咬著牙繃得筆直:“城、城管打人了…… 打死人了!” 嘴唇哆嗦著張了三次,齒間漏出的氣音混著喉間的顫,才終於把那句斷續的話咬囫圇。末了,他還伸手緊緊攥住欄杆,像是怕自己也被這陣仗吞噬了去。
屋簷下的鋼帽林總算有了動靜,有人猛地扭頭往二樓瞪,警棍在手裏攥得咯咯響;有人往同伴身邊縮,肩膀蹭著肩膀嘀咕,嘴皮子動得飛快,眼神卻跟受驚的耗子似的,往地上的黎芳這邊飄,既怕樓上再喊出更嚇人的話,更怕地上的人真沒了氣,自己脫不了幹係。
就在這陣亂哄哄的騷動裏,一個滾圓的身影從鋼帽林裏擠了出來。沒戴鋼帽,光溜溜的額頭在陰天下泛著油光,像剛從蒸籠裏撈出來的白麵饅頭,還冒著熱乎氣似的,腦門上的薄汗順著臉頰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小水珠,滴在警服領口上。臉是滿月般的圓,肉全堆在腮幫上,一說話就跟著顫;圓鼻頭嵌在油亮的臉上,紅通通的,活像麵團上隨手按的一顆棗,還沾了點灰。
他身上的警服倒是嶄新,深藍色布麵泛著廉價的化纖光澤,偏繃得太緊,把圓滾滾的肚子勒得明明白白,腰帶扣陷進肉裏,擠出一圈褶子。左胸別著的警察胸章邊緣毛邊刺啦的,像用硬紙板剪了個歪歪扭扭的形狀,白色警號 “370053” 印在上麵,字邊還洇著點墨,格外紮眼。
擠開人群,他得意地哼了聲,徑直走到老槐樹下,抬腳往盤結的樹根上搭,黑色皮鞋跟狠狠碾著樹皮,留下幾道白印,碎屑簌簌往下掉;另一隻手往褲兜一插,特意把肚子挺得更高,像要把警服的紐扣撐崩。嘴角勾著輕佻的笑,撅起薄嘴唇,攥著亮閃閃的智能手機貼在耳朵上,聲音裹著炫耀的得意,連調子都揚了半截:“喂?放倒了三個,倆公的,一個母的,都躺地上了,動都動不了 —— 你放心,沒跑一個。”
市場裏賣薑老頭的二胡調子突然低了下去,弦音裏裹著顫:“十裏風雪一片白,躲賬七天回家來,指望著熬過了這一關,挨凍受餓,我也能忍耐...... 北風刮大雪飄,我哪裏走哪裏逃,哪裏有我的路一條.....” 調子拖得老長,像喜兒在巷子裏哭。
手機聽筒裏的聲音卻順著風飄出來,又遠又躁,帶著不耐煩的戾氣:“媽的,跟我說幹屁?打 110!叫他們來抬人 —— 別煩我!” 這句話像炸雷,在巷子裏繞了個圈,鑽進每個人耳朵裏。黎芳坐得低,聽得更清,那頭的語氣裏滿是嫌惡,仿佛這打人的事,不過是件沾了泥的髒活,多提一句都晦氣。
370053的臉瞬間垮了,肉擠成一團,像被揉皺的饅頭,語氣沉了點,卻還強撐著囂張:“不是,這事兒不得跟你說一聲?萬一…… 萬一有人鬧起來……”
“萬一個屁!”電話那頭直接打斷,“啪” 的一聲,通話斷得幹脆。
370053 盯著黑下去的手機屏幕,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像翻了色的剩菜,青的是憋的,白的是慌的。他往地上啐了口濃痰,黃白色的痰落在泥地上,濺起細小的泥點,嘴裏罵了句 “媽的”,聲音壓得低,卻帶著狠勁,像被踩了尾巴的狗。插在褲兜裏的手狠狠摳著布麵,指縫裏都攥出了汗;搭在樹根上的腳晃了晃,鞋跟又碾了碾樹皮,把剛才的白印碾得更深,像是在跟樹皮撒氣。
等他的眼神掃過地上的黎芳時,那目光像淬了冰,又像沾了泥,跟看塊爛石頭似的,連停留都嫌多餘。可嘴角的邪笑卻又掛了回來,裹著毫不掩飾的輕蔑,仿佛她坐在地上,是自找的,是活該。
黎芳還坐在地上,後腦的疼一陣緊過一陣,像有根燒紅的針往頭頂紮,眼前時不時發黑,連耳邊的聲音都開始飄。可剛才那通電話,卻像把淬了毒的冰錐,順著耳朵往心裏紮,這些人根本不是臨桂的警察,真警察哪會這麽說話?哪會把打人當髒活甩?胸口的腥甜又湧上來,比剛才更烈,帶著鐵鏽味,從喉嚨口往上冒。她張了張嘴,想喊 “他們是假警察。”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隻能眼睜睜看著 370053 把手機揣回兜裏,手在肚子上摸了摸,又往鋼帽林裏鑽。走之前,他還不忘回頭瞥伍寶鋼,那眼神裏的狠勁,像要把人嚼碎了咽下去,怕他還能爬起來似的。
就在這時,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炸開:“幺娃!阿芳!哎呦不得了囉 —— 你老漢出血了!” 小個子女人從鋼帽叢裏鑽出來,平日裏學說的臨桂話早拋到九霄雲外,一口四川音裏裹著哭腔,調子拔得老高,直往血泊裏的伍寶鋼撲。可剛邁兩步,一隻鐵鉗似的手就攥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大得能捏碎骨頭,她整個人被提得雙腳離地,腳尖在半空亂蹬,連哭喊都被嗆得斷了聲,隻能從喉嚨裏漏出 “嗬嗬” 的氣音,指甲死死摳著對方的手背 —— 那是伍維的媽媽,平日裏總笑著給人遞菜的婦人,此刻臉漲得通紅,眼淚混著鼻涕往下淌,糊了滿臉:“放手!你們放開我!我要去看我老頭!” 她喉嚨裏堵著嗚咽,拚命扭著身子往丈夫那邊掙,哪怕隻能多看清一眼他染血的衣領,多看一眼他胸口還動不動。
不遠處,伍維正掙紮著支起身子,一點一點往黎芳這邊爬。手掌在泥地上磨出紅痕,滲了血,拖出兩道淺淺的印子,連地上的碎石子嵌進肉裏都沒察覺。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視線卻死死黏在父親身上,怕一眨眼,那染血的衣領就不動了,怕再也看不見父親睜眼睛。
沉重的腳步聲突然傳來,光頭哥護著老祖宗往下跑,到狹窄的出入口,他鐵掌似的大手左右一扒,硬生生在密不透風的鋼帽林裏撕開一道半人寬的口子,胳膊橫在老祖宗身前,像道牆。老祖宗緊隨其後,大跨步從那道口子邁進來,鞋底踩在積水裏,濺起的水花沾在褲腳,也沒顧上擦。
“叼你老母!”老祖宗一聲怒吼,火藥味瞬間漫開,聲音震得周圍空氣都顫了顫,比剛才的哭喊聲還刺耳,還硬氣。
賣薑老頭的二胡猛地停了,弦音斷得幹脆。剛才還交頭接耳的鋼帽們立馬閉了嘴,手裏的警棍 “啪嗒” 鬆了半分,有的悄悄把棍尖往地上戳,連腳尖都往後縮,沒人敢接話,連眼皮都不敢抬,生怕對上老祖宗瞪得發紅的眼睛,那眼神裏的火氣,像能燒著人。
伍維媽媽趁鋼帽分神,猛地往下一沉,胳膊從那隻鐵鉗似的手裏掙了出來,手腕上留下幾道紅印。她顧不得膝蓋砸在泥地上的疼,也顧不得褲子沾了血汙,跌跌撞撞撲到伍寶鋼身上,手剛碰到丈夫染血的衣領,就開始止不住地發抖。眼淚砸在泥地上,砸出小坑,她卻不敢碰丈夫的臉,怕一碰,就再也喚不回他了,隻能蹲在旁邊,一遍遍地喊:“老頭!你抵住!抵住啊!”
“立刻報警!一幫什麽東西?” 老祖宗的吼聲震得屋簷下的鋼帽林都晃了晃,光頭哥趕緊接話:“好的!我這就打!”
老祖宗又仰著脖子衝二樓圍欄喊:“小駱!你打120!快!”
“哎!好!” 二樓的小駱立刻應了,手裏攥著手機,手指抖得厲害,卻還是飛快按著號碼,很快就對著電話喊:“120 嗎?這裏是臨桂金山市場後巷,有三個人被打傷了,流了好多血,頭也破了,你們趕緊來!越快越好!求你們了!”
110 機械的接通音飄出來:“110 報警台,您好,請問有什麽緊急情況需要協助……”
鋼帽林開始悄悄往後退,互相推搡著往巷口挪,有人還偷偷把警棍往身後藏 想溜開了。
“給我站住!”老祖宗胸膛挺得筆直,像那棵紮在地上的老槐樹,根紮得深,挪不動。聲音砸在地上都能濺起響:“吃人民的飯,穿人民的衣,轉頭就對人民動手!打了人還想跑?你們算什麽東西!” 她站在人群中間,影子投在地上,長長的,把鋼帽們震得不敢再動一步。
巷子裏隻剩伍維媽媽壓抑的哭聲,壓得人胸口發悶,連風都不敢往巷子裏吹,連天上的雲都沉了下來。
沒過多久,警笛尖嘯著撕開金山市場後巷的悶沉,剛拐進巷口,警車猛地刹住,車身劇烈一震,輪胎在積水的地麵吱呀蹭出道淺白痕,濺起的水花打在牆上。四個穿製服的警察攥著對講機,機身嗡嗡震得手指發麻,他們大步往巷裏衝,鞋底踩碎積水的腳步聲又急又重,混著對講機裏滋滋的電流雜音,還有人群裏傳來的 “警察來了” 的低呼。
不足三米的出入口,擠著從二樓下來的群眾、黑壓壓的鋼帽林和從金山市場門麵裏擠進來的個體戶,賣菜的、修鞋的、炸油條的,手裏還攥著秤杆、錘子、油抹布,密密麻麻的腦袋擠成一片。“讓一讓!警察來了!別擋道!” 有人急促喊話,人群才勉強挪出窄縫,能容兩個人過。
鋼帽林裏擠出來的 370053,臉上的橫肉突然揉成諂媚的笑,快步迎上去,連肚子都忘了挺。伸出胳膊去摟走在最前的警官肩膀,語氣熱絡得像見了熟人:“兄弟!自家人!我們跟你們一個係統的,這正執行任務呢!剛才有點誤會,都解決了!”
“丟你老母的,哪來的自家人?”老祖宗的吼聲緊跟著炸響,比警笛還亮。她指著那警官,又指著 370053:“他算哪門子警察?你也敢讓他摟?看清楚他的衣服!”
那警官眉頭一皺,手腕順勢一翻,就撥開 370053 的手 ,力道不輕不重,卻讓370053 的胳膊僵在半空,像被釘住似的,臉上的笑也僵了。他先看了一眼氣得胸口起伏的老祖宗,又冷瞥了370053 一眼,聲音沉得像壓了塊濕石頭:“上班時間,別動手動腳。”
這時,最後趕來的警官快步走過來。他兩杠一星的肩章比旁人亮些,布料也挺括,走到老祖宗麵前,輕輕握住她粗糙得布滿老繭的手,手上還沾著剛才扶人的灰,聲音壓得低而穩:“嬢嬢,這裏的事交給我們處理,您先往後站站,邊上安全,別傷著您。”
老祖宗眼睛一瞪,剛要開口,那警官拇指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又補了句:“您放心,交給我們。”
370053 見這陣仗,臉色瞬間沉得能滴出水,剛才的諂媚全沒了,隻剩急眼的凶。他快步衝到老祖宗跟前,唾沫星子都快濺到她臉上:“他媽的!就算你們是親戚也沒用!老子在執行公務!講什麽私情?這老太婆是你們什麽人?也敢跟老子吼?反了天了!”
“在人民麵前,你也配稱‘老子’?” 老祖宗抽回手,指著 370053 的鼻子,聲音比剛才還亮,腰杆挺得筆直,像棵紮在地裏的老槐樹,風都吹不動:“你這身衣服哪來的?脫了,我倒要看看,你裏麵藏的是什麽鬼!”
“死老太婆,你認得他就了不起?老子是公幹!是奉命來的!”370053 一邊叫罵,一邊伸手去推老祖宗的肩膀,指尖剛碰到布料,還沒來得及用力,就被旁邊的警官一把攥住了手腕,力道大得讓他 “嘶” 了一聲。
“公幹沒有給你稱‘老子’的權利,更沒有推人的權利。” 老祖宗寸步不讓,目光掃過 370053 發僵的臉,掃過他那身緊繃的警服,聲音一字一句,砸得實:“我也不是他們的親戚,我是臨桂公安局的行風市民評議員,專門管你們這些‘公幹’的。你的警服哪裏弄來的?這事,就歸我管,現在,給我脫了。”
眼看雙方僵成一團,誰都不肯退,370053 的臉漲得發紫,嘴裏還在罵罵咧咧,卻不敢再動,警官的手還攥著他的手腕,像鐵箍似的。
就在這時,120 的呼嘯聲從巷外傳來,越來越近,三副擔架被醫護人員抬著往裏跑,白色的大褂掃過地上的塵土,腳步快得像踩了風。
帆布擔架蹭過地上的塵土,伍寶鋼、伍維、黎芳被輕輕抬上去,伍寶鋼的後腦還在滲血,紗布都染透了;伍維的手掌裹著布條,卻還攥著父親的衣角;黎芳閉著眼,臉色白得像紙。醫護人員屈膝跪到擔架旁,快速綁好安全帶,轉身就往救護車方向衝。擔架輪碾過泥地的聲音,混著賣薑老頭再次拉起的二胡,弦上的調子突然變急,還是《白毛女》選段:“...... 我逃出虎口,我逃出狼窩,娘生我,爹養我,生我養我,我要活,我要活,向前走,不回頭......” 調子裹著勁,像在給擔架上的人鼓勁,也像在給巷子裏的人打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