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紅繩裹泥,血米銜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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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繩綴殘暖。記今朝、囡囡周歲,語凝喉畔。指尖將觸乳痕軟,忽有鈍痛顱裂斷。身似骨抽摔塵暗。額叩寒泥太陽穴,更蠍螯、蟻噬頸僵轉。糕混血,指縫漫。
    皮鞋踹胸腥甜泛。仰翻時、耳鳴裹痛,昏茫難辨。灰天裂罅雲如絮,欄上人影皆斂。婦捂唇、少縮機顫。黑帽如鴉簷下聚,碾紅繩、笑戳蛋糕賤。繩爛泥,願成幻。
    忽憶先翁民國亂。雨連宵、禾苗盡毀,糧缸空歎。砍柴換米十文算,苛費三分剩五錢。出米鋪、街霸攔路悍。單據碾泥揪胸問,匕首寒、血滲糙米漫。扶傷歸,救家難。
    紅旗漫卷牌匾煥。太奶奶、聲穿槐葉,“主人當站”。暖語拽魂黎芳起,指摳濕泥攢勁。棍欲擎、鋼帽奪攥。臂舉棍懸陰影覆,卻輕拋、步遁如逃散。黑帽密,巷靜壓心畔。
    黎芳彎下腰,指尖離那根紅繩隻剩半指距離。繩頭沾著蛋糕盒的奶漬,軟塌塌掛在掃帚上,還留著伍維揣它回來時的溫度。“今天是女兒的周歲啊……” 她喉間發緊,指尖剛要蹭到紅繩,後腦突然傳來一陣鈍痛,像被燒紅的鐵棍狠狠敲了一下。她連哼都沒來得及哼出聲,整個人像被抽走所有骨頭,重重摔在地上。
    額頭先撞地,“咚” 的一聲悶響裹著泥土的涼,瞬間鑽進太陽穴,後腦的劇痛卻更快炸開:像有隻蠍子藏在頭發裏,帶毒的尾刺一下下往頭皮深處紮,每一下都撕得生疼;又有無數隻螞蟻順著耳後往下爬,癢意裹著麻意纏得脖頸發僵,連轉動眼珠都像要扯斷神經。她下意識伸手摸後腦,指尖剛碰到頭發就頓住,指腹沾著黏膩的濕意,是被砸爛的蛋糕混著菜汁與泥土,順著指縫往手心裏滲,涼得刺骨。胳膊沉得像灌了鉛,指尖在泥裏摳出淺坑,指甲縫塞滿碎土和草屑,可身子連半寸都撐不起來,隻能任由胸口貼著冰冷的地麵,每一次呼吸都裹著泥土的腥氣,扯得肋骨發疼。
    她咬著牙,後背弓得像隻受了傷的貓,膝蓋剛要蹭著地麵跪坐起來,一隻黑色皮鞋突然迎麵踢來。鞋尖正踹在她胸口,黎芳隻覺氣被瞬間撞得倒抽回去,喉嚨裏湧上一股腥甜,整個人像破布娃娃似的仰麵摔回地上。後腦又重重磕在泥裏,連耳鳴都裹著疼,撞得她眼前發黑,卻偏被這劇痛拽著,連昏過去都成了奢望。
    她想睜開眼,眼皮重得像粘了層濕泥,睫毛上的泥渣混著汗掉進眼裏,澀得鑽心。眼淚剛要湧出來,就被風凍在眼角;地麵的涼氣順著襯衫破口往肉裏鑽,後背僵得像貼了塊冰,渾身都透著冷。好不容易攢勁掀掀眼皮,視線裏隻有灰蒙蒙的天,正慢騰騰裂著口子,灰雲像泡了水的舊棉絮垂在裂口裏,風裹著菜市場餿菜的酸腐味飄來,連僅有的光都被遮得發暗。
    就在這裂著口子的灰天底下,二樓圍欄邊擠得滿當當的人影。穿碎花衫的婦人嘴張得能塞進半個拳頭,嘴唇哆嗦得能聽見牙床輕磕的響,卻沒半點兒聲音漏出來,連抽氣都得捂著嘴;穿黑 T 恤的年輕人指尖剛勾到口袋裏的手機殼,眼尾掃見屋簷下的鋼帽,手猛地縮回來,往褲縫上蹭了又蹭,指節還在發顫;穿橘紅上衣的女人把孩子的臉死死按進懷裏,另一隻手捂孩子耳朵,自己的肩膀卻抖得厲害,眼淚在眼眶裏轉得發疼,隻能使勁別過臉盯著牆根青苔;賣煙卷的老頭攥著煙紙的手舉到半空,煙絲撒了一地,剛要前傾身,就被老伴狠狠拽住胳膊;穿青布對襟衫的瑤醫,手裏的銅藥勺揚到一半,目光掃過伍寶鋼滲血的腦殼,又輕輕擱回藥箱,指腹在勺柄上反複摩挲。
    屋簷陰影裏,一圈圈黑色鋼帽像縮在暗處的烏鴉。帽簷壓得極低,隻露出下頜線繃著的冷硬弧度:有人斜倚磚牆,靴尖蹭著帶菜汁的泥慢悠悠碾;有個鋼帽用靴尖勾住掃帚上的紅繩,輕輕一挑,奶漬蹭在黑靴麵,他嫌惡地甩腳,再把紅繩往泥裏狠狠碾;另個鋼帽蹲下身,警棍頭戳著蛋糕渣來回碾,撇撇嘴笑:“這破蛋糕。”
    忽然有人冷笑,嘴角上挑,手裏轉著纏黑膠皮的警棍,直到棍頭金屬反光掃過黎芳滲血的後腦,才慢悠悠停住,眼角紋路都透著輕慢。他們盯著地上的黎芳、血泊裏的伍寶鋼、蜷縮在樹下的伍維 —— 伍維攥著衣角,上麵沾的蛋糕奶漬和紅繩上的一樣,眼神卻像掃過巷口的爛菜葉,連半分溫度都沒有。
    黎芳昏沉間好像看見那根紅繩,奶漬早被泥裹成黑褐色,像蛋糕上的糖霜粘在地上,連帶著沒說出口的 “寶寶,生日快樂”,一起爛進了冷泥裏。
    “刮風蝕一半,下雨連根爛。” 民國元年,連著兩個月沒見太陽,天像破了個洞,雨水沒日沒夜的灌,租種地主的地裏,莊稼被衝得連根拔起。家裏眼看斷炊,太爺爺咬牙進了山,砍來一擔柴在集市米鋪前賣得十分錢,交了落地費 2 分、市管費 2 分、衛生費 1 分,用剩的 5 分錢換得兩斤糙米,緊緊揣在懷裏。剛出米鋪,冷風裹著痞氣撞來,三、五個街溜子堵在路中間,領頭的市霸敞著懷,腰間別著匕首:“站住!衛生費 1 分,落地費 、市管費 4分,一共 5 分,交了再走。” 太爺爺趕緊摸出剛交過錢的單據遞過去,腰彎得更低:“交了,您看憑據……” 市霸掃眼單據,臉色 “唰” 地沉下來,把單據往地上一摔碾著:“敢糊弄老子?你交的是西邊的,還敢來南邊交易?” 太爺爺急得聲音發顫:“我就在這兒賣柴、交錢、買米,沒敢亂走……” 他想護懷裏的米,胸口卻被市霸揪住。“還敢拿老子的錢來買米?拿出來!”
    “不要啊!家裏三天沒生火,孩子等著…… 您高抬貴手,就這兩斤米救命啊……” 祈求軟得像棉花,卻撞不動鐵石心腸。太爺爺還想護,心口突然一涼,市霸的匕首劃破他胸口,血湧出來,染紅粗布褂子,也滲進裝糙米的布袋。太爺爺捂著傷口,一步一步挪回家 —— 那袋染血的糙米,救了全家的命。
    後來,解放的紅旗插滿鎮子。太奶奶把 “翻身做主人” 的牌匾掛在集市入口最顯眼的地方,見人就拉著手笑,聲音亮得傳老遠:“咱們當家做主人了!再也沒有市霸了!” 這聲音刺破雲層,穿過老槐樹的枝丫,飄進黎芳耳朵裏,又突然揚高:“芳啊,站起來!躺在地上不體麵。咱們現在是國家的主人,得挺直腰杆站起來!” 還是記憶裏的清亮勁兒,裹著曬透穀場的暖意,像盛夏穿透雲層的光,繞著屋簷下的黑鋼帽轉了圈。
    黎芳眼角餘光瞥到不遠處斷掉的掃帚棍,想伸手撈,指尖剛要碰到棍梢,一隻黑色皮靴踢來,她的手瞬間僵在塵土裏。可太奶奶的聲音像根暖線拽著她,黎芳咬著牙,沒受傷的手往泥地裏劃,指尖狠狠摳進濕冷的土塊,土渣嵌進指甲縫,借著這疼攢起力氣,癱軟的身子先撐地跪半分,再慢慢直腰,最後在地上,坐起了。散亂頭發垂在臉前,她摸索著夠到掃把棍,指腹剛碰木柄,手腕就被冷硬的手攥住 —— 是個鋼帽,一把搶過棍子,胳膊抬得高高的,棍梢對著她頭頂懸著。
    棍子的影子斜蓋在黎芳臉上,黑沉沉的壓得人喘不過氣。她閉了眼,後背鈍痛還在跳,後腦傷口沾泥又疼又癢,多這一下似乎也沒什麽。她甚至能聽見鋼帽粗重的呼吸噴在帽簷下,可等了片刻,隻聽見 “啪” 的一聲輕響,棍子掉在腳邊的泥地上,濺起一點土星。她睜開眼,看見那鋼帽皺著眉,帽簷壓得更低,幾乎貼到眉骨,大半張臉埋在陰影裏,隻露出緊抿的嘴角。他頓了頓,肩線繃得很緊,轉身擠進鋼帽堆裏,腳步快得像在逃,沒再回頭。
    黎芳微微抬眼,看向屋簷下,那裏的鋼帽比二樓圍欄上的人群還密。亮黑色的帽簷一個挨著一個,像剛從濕土裏冒出來的蘑菇,帶著硬邦邦的冷意,帽簷邊緣的金屬反光晃得人眼暈。他們肩並肩站著,連一點縫隙都沒留,把窄窄的後巷堵得連風都透不進來。每頂帽簷都壓得快貼眉骨,大半張臉藏在陰影裏,連眼神都遮得嚴嚴實實。沒人說話,沒人動,隻有風裹著酸腐味吹過時,偶爾能看見帽簷下的下頜線動一下,再迅速繃回去,整個後巷靜得可怕,沉得像塊浸了水的石頭,壓在每個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