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一肩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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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聲高揚,勺停空蕩。
飯溫黏勺沿涼,女牽衣袂緊藏。
歎才兩月安穩樣,又惹風霜。
昔推篷車晃,避城管、天未亮。
今支紅傘五百償,原道有家傍。
風掀傘破如殘旆,果滾泥中瓣傷。
問誰曾問咱心向?哪覓代表言咱況?
按住傘角,怕這營生、又吹散。
這是一條格外重要的公路,它有著所有縣城道路該有的模樣:路基墊得厚實,黝黑的瀝青鋪得平展;路兩側的水溝砌得方正,即便雨季也不會積下爛泥;連路燈都是統一款式,夜幕降臨時會次第亮起暖黃微光,把人的影子長長地拉在路麵上。
走在這條路上,能清晰感受到一份規整:路麵夠寬,並排過兩輛運糧大車都不擁擠;線條夠直,從路口望過去,能一眼看到盡頭的八字岩,透著縣城特有的利落勁兒。可這份規整,偏偏被一道鐵軌攔腰斬斷,那是桂柳鐵路的一段,鏽紅色的鐵軌嵌在灰黑色的枕木上,像一道突兀的傷疤橫在公路中間。鐵軌兩側沒有護欄,也沒有道口閘機,隻鑄著半人高的水泥壩,立著兩塊黑色的 “小心火車” 警示牌,字跡在雨天特別清晰。每當綠皮火車呼嘯而來,轟鳴聲能蓋過路邊的人聲,車輪與鐵軌摩擦的 “哐當” 聲震得地麵微微發顫,往來的行人和車輛都得停下來等候。
公路的兩頭,一頭連著八字岩下的政府大院和不遠處五穀村、侯寨村的古代驛站;另一頭直直紮進臨桂縣城的核心,人民路、榕山路、世紀大道和金水路,借著這條路串聯起來,像一串被線串起的珍珠。
沒人說得清,當初修路時為何不避開這段鐵路,或是政府大院從市區搬遷到二塘時為何也未繞開它。但這條公路確實派上了大用場,最直接的受益者便是地區糧庫。原先糧庫的大門開在東南邊,是一條窄巷。運糧的解放牌卡車體型寬,每次進出都得貼著牆根慢慢拐彎,稍不留意就可能蹭到巷邊的雜物。後來糧庫幹脆將大門改到了東北邊,新大門寬寬敞敞立在這條公路邊,卡車開進去時連後視鏡都不用收,順暢得很。司機們每次拉糧都念叨:“這路修得值,光進出效率就高了不少。”
隻是,這條路方便了運糧車,卻給五穀村的農民添了不少麻煩。其實在沒有這條路的那些年,他們一直從老路口進出,從沒盼過能縮短路程;可如今路修好了,卻被鐵軌攔著走不通,反倒多了周折。
他們早起去賣菜,騎著二八自行車馱著滿筐青菜,到鐵軌前必須先下車:先繞過水泥壩,再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拎著後座的菜筐,踩著枕木慢慢跨過鐵軌,之後才能重新騎車趕往金山市場。要是菜筐沉得扛不動,沒法帶著過鐵軌,就隻能多花二十分鍾從老路口繞路,再折回金山市場。
政府大院的工作人員對這條路的感受很複雜,說不上方便和不方便。他們上班時從路口騎自行車過來,要是趕時間想抄近路,就扛著二六自行車過鐵軌,雖然這種車不沉,扛著不費勁,可西裝褲難免蹭到鐵軌上的鏽跡,回家還得費勁清洗。久而久之,大家大多寧願多繞點路,也不願折騰。
不過,還是有人總想著走 “捷徑”。政府大院的女幹事們,上午十點左右常會 “摸魚”:把自行車停在水泥壩前,步行跨過鐵軌去買把新鮮蔬菜,帶回辦公室,下班後直接拎回家,省了下班再去菜場的環節。所以每天這個點,鐵路東側的路邊總停著一排二六自行車。
偶爾會有人站在鐵軌邊念叨,語氣裏滿是抱怨:“這設計叫什麽事兒啊?好好一條路,被鐵軌攔得死死的,這不白花錢嗎?” 旁邊若是有懂行的老人,就會慢悠悠接話:“不是沒想著修涵洞。當初鐵路部門提過,要在鐵軌下麵挖個涵洞,方便人和車通行,可得要 6 萬塊錢。那時候縣裏財政緊,領導們開會研究了好幾次,還是拿不出這筆錢,這事就擱下來了,一擱就是好幾屆。”
抱怨歸抱怨,日子久了,大家也漸漸習慣了這條路的 “不完美”。甚至有人覺得,這樣也挺好,金山市場門口的那段公路,因為鐵軌攔著,過往的大車少,反倒成了個體戶在路邊擺攤的好去處。工商局在靠金山市場一側的馬路上劃出攤位收費,城管也在金山廣場下方的馬路上圈地收費,環衛站也會在廣場上收費。收費名目不少,有占道費、落地費,也有垃圾費、衛生費,有時也統稱攤位費。
上午十一點半,金山市場的喧囂徹底落了潮。先前擠在攤位前討價還價的都散了,隻剩幾縷殘留的叫賣聲繞著空間打轉。幹雜區的空氣裏還飄著八角、桂皮混著花椒的辛香,攤前的彈簧秤歪歪斜斜地擺著。
賣幹雜的老板娘們攥住買賣高峰剛過的空當,個個拎著半舊的紅色塑料桶往市場外走。桶身磨舊了,桶底沉著圈淺淺的水漬,晃得慢了還會從桶沿溢兩滴在鞋尖。她們腳步都放得急,攤上的幹貨還敞著,沒人盯不行,塑料桶磕碰著水泥地,發出 “噔噔” 的輕響。
穿過市場門口的人流,幾人往馬路對麵的汽車站去。陳嫂走在最前,路過瑤妹的攤子時,還往那邊揚了聲:“我去趟廁所,順便帶桶自來水回來。”
瑤妹趕緊放下手裏的蜜棗,攥著個半舊的塑料桶追上來。那桶也就比常用的搪瓷缸大圈邊兒,握在手裏輕飄飄的。她不敢拿大桶,守廁所的老婦人眼睛尖得很,見著有人拎大桶接水,準會叉著腰站在門口罵咧,說 “占公家便宜沒夠”;唯獨這麽小的桶,老人才睜隻眼閉隻眼,不會多計較。
陳嫂剛要跨馬路,眼角餘光瞥見斜前方的噴水池那邊過來一群人。領頭的女人走在最前,後麵跟著兩三個穿製服的,她心裏一動,趕緊把塑料桶往身後藏,桶沿蹭到了圍裙,還沾了點幹紅椒的碎末。她身體微側著,等那夥人走近了些,才扯出個不太自然的笑:“聞主任,這是來視察啊?”
被稱作聞主任的女人停下腳步。她穿一身米色西服,料子是挺括的純羊毛,不像市場裏常見的化纖料,風一吹也不貼腿。頭發梳成低馬尾,用黑皮筋紮得整整齊齊,鬢角沒有一絲碎發。腳上的黑色皮鞋擦得鋥亮,鞋尖連個灰印都沒有。她臉上沒什麽多餘的表情,卻透著股職業人的利落,說話時聲音不高不低:“不是視察,是上班。”
霍姐直到看見聞主任一行人的背影走到糧庫門口,她才湊到陳嫂身邊,聲音壓得低低的,像怕被風聽見:“這女的是真厲害,聽說還不到四十就坐到主任的位置了,科級呢!”
“是的嘍,” 陳嫂歎了口氣,抬手擦了擦圍裙上沾的桶印,語氣裏滿是感慨,“她跟我姐是一屆的,就在隔壁班,算起來是比我們高一屆的學姐。當年高考預考,她連分數線都沒夠著,本來連高考的資格都沒了,結果你猜怎麽著?偏偏趕上那年政府缺幹部,要從那批沒考上的人裏麵特招,她就這麽搭上了班車。”
陳嫂頓了頓,眼睛瞟了眼手裏的塑料桶,桶裏的水晃出細碎的波紋。“後來去幹校培訓了半年,出來分單位的時候,那才叫風光 —— 不是信用社就是稅務局,就算是最差的,也去了計生辦,她命好分進了政府辦,都是鐵飯碗,你說這不是命好是啥?”
“再看看我們,” 她又歎了口氣,聲音沉了些,“當年是頂好的成績考上中專,畢業後分配進了國營大廠,那時候也風光啊,工資按時發,過年還有福利。結果沒幾年,大小廠合並,撐了沒兩年也黃了,最後沒辦法,隻能來市場租個攤位幹個體,風裏來雨裏去的。” 說著,她拎起桶晃了晃,水撞擊桶壁的聲音在寬闊的馬路上沒有響動。
瑤妹的腿曆來比旁人快半拍,從汽車站廁所跑出來時,手裏那隻半舊的塑料桶拎得穩穩的,大半桶自來水晃蕩著,竟沒灑出一滴。她沒急著回市場,眼尖瞥見不遠處聞主任一行人圍著張藍圖說話,腳步便輕了,悄悄跟在後麵,耳朵豎得老高。
隻見聞主任站在藍圖前,手指順著上麵的馬路線劃過去,聲音不高卻透著篤定:“就以馬路中心為界,向北擴建,攤位麵對麵安兩排。施工必須按圖紙來,既要看著整齊規整,晚上的亮化也得跟上。最要緊的是,優先安置下崗職工,咱們這改造,得為臨桂的‘菜籃子’工程實實在在添把力。”
她話音剛落,人群裏立刻有人接話,是個麵生的男人,胸前別著 “市民代表” 的紅牌,語氣熱絡得有些刻意:“主任這主意好!太實在了!您想啊,賣菜的農戶們不用再往桂林跑,省了油錢省了時間;咱們臨桂的老百姓,出門就能買到新鮮菜,價格也劃算。不說什麽大道理的利國利民,這就是真真切切造福咱臨桂人!”
“主任您放心!” 另一個嗓門接了上來,是工程隊的湯老板,他往前站了半步,胸脯拍得砰砰響,袖口都擼了起來,滿是表決心的模樣,“這活兒我親自盯著,材料、工人都備齊了,保證按期完工,絕不給項目拖後腿!”
市場物業的工作人員也趕緊湊上前,身子微微前傾,臉上堆著笑,語氣裏的討好藏都藏不住:“這麽一改造,至少能多劃一百多個攤位!以後市場更熱鬧,生意也能更好做,感謝領導為咱們市場辦了件大實事啊!”
“從就業角度看,這更是解決再就業的好舉措。” 說話的是個穿淺藍色職業套裝的大姐,衣服熨得平平整整,看著就像機關裏的人,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語氣極認真:“我們初步估算過,項目建成後,能新增一百五十個就業崗位,對下崗職工、靈活就業群體來說,都是個好機會。”
“哼,說得倒好聽,帳篷傘又要遭殃了。” 霍姐不知什麽時候也跟了過來,站在瑤妹身後,見這陣仗,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捅瑤妹,聲音壓得隻有兩人能聽見,話裏滿是無奈。
這邊的動靜,沒逃過不遠處陳嫂的眼睛。她剛從汽車站廁所過來,把手裏的小桶輕輕放在糧庫門口石階上,指尖摩挲著桶壁 ,還帶著自來水的涼意。抬眼往馬路中間望去,一片紅彤彤的帳篷傘立在那兒,方方正正的,傘麵被上午的太陽曬得發亮,看著還嶄新嶄新的,可陳嫂的心裏,卻像壓了塊石頭。
這帳篷傘的位置是去年年底市容局才劃的攤位,正是此刻的馬路中心:“每月租金二百六十元,一次性繳半年本是一千五百六十元。”表妹去年回娘家向舅媽求助說“一次繳費的可以有優惠,能減了二百,最後實收一千一百元。到這個月剛好半年,市容局也不算食言。”
“可是也有不得勁的地方,就是那把傘,”霍姐指出:“那把傘是統一采購的,規格一致,個體戶取得攤位後自己購買,上等質量的五百六十元一把,能用三五年,就算用壞了,拆了賣廢鐵也能值三五十塊;下等的倒是便宜,隻要一百八十元,可不經用一場三級風,就吹得好幾把歪歪斜斜,四級風,就是直接能把傘刮跑”。
小買賣人心裏都有本賬,誰願意天天折騰換傘?大夥兒咬咬牙,幾乎都買了上等的,租金也按最高標準繳了,畢竟繳了錢、支起傘,就意味著有個能安身、能掙錢、能養活一家人的地兒。
可誰能想到,才剛滿半年,這帳篷傘就要跟著市場擴建 “遭殃” 了。陳嫂盯著那排紅傘,陽光晃得她眼睛發澀,心裏發悶:幹活的人,算得過坐辦公室的嗎?政策上這麽一搭一建,吃虧的,從來都是咱小老百姓。
傍晚的金山市場漸漸靜了,隻有零星幾個攤位還亮著燈。楊梅的攤位在市場角落,她正把鍋邊飯盛進裝著菜湯的小碗裏,飯粒黏糊糊的,裹著點油星,剛滿周歲的女兒小嘴張著,像隻待哺的小鳥。楊梅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拿著小勺,小心地吹冷飯,一勺一勺喂進女兒嘴裏,眼睛卻時不時瞟向對麵民房的鋪子,那裏的電視機開著,臨桂新聞的聲音飄過來,一字不落鑽進她耳朵裏:
“為紮實推進群眾‘菜籃子’工程,提升市場經營環境與供應保障能力,我縣就金山市場升級改造工作部署推進,計劃搭建鐵皮攤位,以解決以往市場內帳篷傘攤位抵禦風雨能力弱、經營環境不穩定的問題。此前,區領導班子已帶隊赴金山市場開展實地考察,過程中充分聽取市民群眾及個體戶代表的意見建議,確保改造方案貼合民生需求。目前,該項目已明確於近日啟動建設,建成後預計可新增 150 個就業崗位,將有效助力下崗職工等群體實現再就業,為轄區民生改善與經濟活力提升注入新動力。”
電視裏的聲音還在響,記者的語調裹著一股子昂揚的勁兒,一字一句撞在市場的角落裏,可楊梅手裏的鐵勺卻像墜了鉛,慢慢停在半空。碗裏的鍋邊飯還冒著溫吞的熱氣,沾著菜湯的米粒黏在勺沿,她卻沒心思再喂,懷裏的女兒像是察覺到她的走神,小手攥著她的衣角又緊了緊,軟乎乎的掌心貼著她的胳膊,那點暖意卻沒烘熱她心裏的涼。
“唉,這才剛挨過倆月安穩日子,怎麽就又要折騰了……” 她低頭歎著氣,指腹輕輕擦去女兒嘴角掛著的飯粒,指尖觸到孩子軟嫩的臉頰,心裏更沉了。前兩年沒固定攤位時,她挑著籮筐在街上叫賣,遇著雨天,雪蓮果泡在雨裏爛了半筐;去年年底終於繳了錢支起這頂紅帳篷,雖說五百六的傘錢肉疼,可每天掀開傘布就能擺攤,不用再像打遊擊似的,她還偷偷跟女兒說 “以後咱們有個家了”。可現在,這 “家” 眼看就要沒了。
眼前不由自主浮出畫麵:風裹著沙粒刮過來,紅傘布被吹得像麵破旗,劈啪作響,傘骨 “哢嗒” 一聲斷在半空,斷口處的鐵茬閃著冷光,傘布裹著斷骨砸在馬路上,像被人踩爛的野薔薇。她擺在傘下的雪蓮果滾了一地,有的摔裂了皮,露出裏麵雪白的果肉,沾著泥;她的彈簧秤被風吹得翻了個身。她的攤位、她每天數著毛票盤算生活費的飯碗,好像都跟著那頂晃悠的帳篷傘一起,要塌了,要碎了。
“什麽鬼‘聽取市民群眾、個體戶代表’……” 她抬起頭,目光掃過帳篷傘下那筐沒賣完的雪蓮果,表皮已經有點發皺,是今早剛從批發市場拉來的,本想著晚上能賣完湊夠女兒的奶粉錢。她伸手摸了摸冰涼的傘布,又望向遠處的馬路,視線一直拉到榕山路口 。
“電視裏的個體戶代表?我這擺攤的個體戶壓根就不認識?”風從路口吹過來,掀動傘布的一角,她趕緊伸手按住,好像按住這頂傘,就能按住那點快要散掉的安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