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民惟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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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縷清甜浮滿室。捧盞人閑,聲暫聽君說細故。
    茶裏甘辛各趁人多舌,涼溫難愜千人靨。誰料棚新傷庶計?
    昔年民本箴言在。路閑堪濟,民生事。
    棚改偏傷簷下輩:半載營生償傘費,哪堪風動巢將墜!
    彭炳坤把一杯羅漢果茶遞到寧德益手裏,開口便帶著疑惑:“師傅,您說在這馬路上擴建 150 個攤位,到底有啥不好?上周一碰頭會前,我碰巧看到了圖紙,擬建攤位是 3 米乘 3 米的,跟現在個體戶用的帳篷傘麵積一模一樣;高度是 2 米 5,比帳篷傘還高 50 公分,天熱的時候更利於散熱,人因為高大而魁梧,屋因為高大就敞亮,而且四根立柱是用鋼管紮在地上,不但結實還安全。”
    他說著,伸手撓了撓後腦勺,又翻開隨身帶的筆記本,:“我也知道現在個體戶用的是最厚的那種帳篷傘,帆布看著結實,可終究是臨時搭的,上個月刮大風,口口的那把傘頂布被掀起來,風過就開了天窗,這條路上刮小龍卷風的次數要多餘縣城的三倍。建鐵皮棚子有效減少這種風險,把安全攥緊點嘛。可我剛才繞市場走了一圈,瞅著那些在帳篷傘裏守攤的個體戶,談起攤位改建都不樂觀,這到底是為什麽啊?”
    寧德益接過茶杯,指尖輕輕摩挲著杯沿,待彭炳坤說完,才緩緩揭開杯蓋 ,一縷淺白的蒸汽嫋嫋升起,清甜的羅漢果香瞬間濃了幾分,漫過鼻尖。他望著杯底沉浮的羅漢果片,眼神裏添了些閱曆沉澱的溫和:“這羅漢果啊,是你們桂林的寶貝,永福那邊漫山遍野都是,論品質,全國都數得著。擱在我老家湖南,這東西金貴著呢,逢年過節去看長輩,拎上兩盒真空包裝的羅漢果,那是極高的規格,長輩得笑著把你往屋裏讓。”
    他頓了頓,呷了一口熱茶,暖意順著喉嚨往下淌,語氣裏多了些感慨:“可到了廣西,到了桂林,再到永福本地,這羅漢果反倒成了尋常物,農戶家裏隨便曬一曬,集市上幾塊錢就能買一把,趕上豐收年,供大於求,有時候連成本價都賣不上,哪還有半分‘貴重’的樣子?” 說這話時,他指尖輕輕點了點杯壁,像是在暗示什麽,“就像你覺得好的事,到了個體戶那兒,未必跟你想的一樣。”
    一旁的寧小紅正站在煤爐邊,手裏端著個白瓷碗,碗裏盛著琥珀色的蜂蜜。她捏著湯勺挑了一勺,緩緩放進沸騰的羅漢果茶裏,手腕輕輕轉動,蜂蜜順著勺沿慢慢化開,在茶湯裏漾開一圈圈甜紋,偶爾有細小的氣泡從鍋底冒上來,“咕嘟” 一聲破在水麵。聽見兩人的對話,她回過頭,嘴角帶著溫和的笑意:“您這話太實在了。就像這蜂蜜,在我老家湖南,家家戶戶都養著一兩箱蜂,冬上取的槐花蜜、棗花蜜,九龍藤蜜裝在玻璃罐裏,早飯就著饅頭吃,尋常得很。可到了桂林,反倒成了稀罕物件,超市裏一小瓶就得二三十塊。羅漢果論斤賣,蜂蜜論克算,說起來,羅漢果還沒蜂蜜值錢呢。可要是回我老家走親戚,你拎兩袋好羅漢果,比拎蜂蜜還招人待見,畢竟羅漢果是外地的特產,稀罕勁兒不一樣。”
    寧德益聽著,深吸了一口杯裏飄出的香氣,目光掃過圍過來的幾人,笑著抬了抬杯子:“既然說到這羅漢果和蜂蜜,那我倒要問問,要是把選擇權給你們,你們選羅漢果還是蜂蜜?”
    劉威斌端著個大搪瓷茶壺,他先給李小山、李小峰各遞了一杯,聞言轉頭看向彭炳坤,臉上掛著爽朗的笑:“這兒正好有兩種大鍋裏的加了蜜,甜得潤口;小鍋裏的是純羅漢果,清清爽爽。您想喝哪種?”
    彭炳坤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看手裏剛接的茶,又笑著合上筆記本:“都行,我不挑這個。” 說著,憨笑著接過劉威斌遞來的茶杯,指尖碰了碰杯壁,溫度正好。
    劉威斌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剛端起杯子要喝,就聽寧德益笑著開口:“既然都端著茶了,不如都說說,喝著這茶,心裏是啥感受?”
    最先開口的是剛從外麵辦事回來的李小山,藍色工裝還帶著戶外的涼意,後背衣領處印著一圈汗濕後又曬幹的淺痕,貼在身上有些發僵。他雙手捧著茶杯,指尖輕輕搓了搓,喝了一口熱茶,眉頭瞬間舒展開來,聲音輕輕的,還帶著點暖意:“對我來說,這會兒啥都比不上一杯熱茶,在外麵跑了大一天,風刮得人骨頭縫都涼,衣服濕了又幹,貼在身上難受得很。喝了這茶,暖流從喉嚨一直淌到肚子裏,身子一下子就暖過來了。我也沒細分辨是蜂蜜還是羅漢果,隻要是茶、是熱的,就夠了。”
    李小峰坐在旁邊,聞言皺了皺眉,又抿了一口杯裏的茶,語氣裏帶了點直白:“我跟小山不一樣,我覺得這羅漢果的味有點重,甜得發沉,倒是蜂蜜更清淡,咽下去的時候嗓子裏潤潤的,爽口多了。雖說兩者加一起也不難喝,各有各的好,但要說多餘,我覺得還是羅漢果,論口感舒服,蜂蜜的好處可比它多些。”
    彭炳坤喝了一口茶,又點了點頭,語氣平和得很:“我倒沒那麽多講究。羅漢果是甜,蜂蜜也是甜,加在一塊兒還是甜,喝著順口就行,沒差別。”
    “我這杯是純羅漢果,沒加蜜。” 劉威斌說著,閉上眼睛抿了一口,又緩緩睜開眼,臉上帶著點回味的笑意,“蜂蜜那股粘稠勁兒,我從小就熟,我媽家是養蜜蜂的,那味甜得糊嗓子。倒是這羅漢果,甜得清透,咽下去之後,嗓子裏還留著點涼絲絲的勁兒,比蜂蜜喝著更沁心。”
    最後開口的是一直沒怎麽說話的楊建華。他坐在角落,慢慢從攤板上拿起自己的杯子,那個舊搪瓷杯。他指尖輕輕摸了摸嘴角,又碰了碰杯壁,確認溫度剛好,才小口抿了一下,聲音輕得像怕碰疼了什麽:“我這杯是涼白開,剛才師娘燒開水的時候,我就先盛出來晾著了,現在溫度正好,不燙也不涼。這兩天口腔裏長了潰瘍,喝熱的疼,羅漢果水甜得發齁,碰著潰瘍的地方更疼;蜂蜜水粘粘的,也磨得慌,喝著也疼,所以就選了涼白開,清淡,不刺激。”
    羅漢果的清甜香氣還在空氣中輕輕飄著,眾人捧著手裏的茶,都沒再說話,隻靜靜聽著寧德益的話。他輕輕啜了一口熱茶,暖意漫過心口,眼底慢慢浮起一絲了然的笑意,語氣沉穩又帶著幾分通透:“其實這擴建攤位的事,哪有絕對的‘好’與‘不好’?就像咱手裏這杯茶,有人愛加蜜的潤,有人喜純羅漢果的清,還有人得喝涼白開避疼,各人有各人的偏好,也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不是咱站在自己的角度覺得‘好’,就一定合老百姓的心意。”
    他說著,將茶杯輕輕放在桌上,杯底與木桌接觸時發出一聲輕響,目光也沉了幾分:“溫總理當年常說‘民惟邦本,本固邦寧’,還把這話實實在在落到了民生工程裏,他總說,‘群眾滿意不滿意、高興不高興、答應不答應,是衡量政府工作的唯一標準’。這話到現在都在理。你看咱這事兒:把閑置的公路利用起來,給群眾擺攤謀生,這是真真切切的民生工程;就算把公路重新搭起鐵皮棚子,給承包的老板生一條財路,也算兼顧了一部分人的需求;政府呢,也能借此推進‘菜籃子’工程,算一份民生政績。可偏偏在這中間,最受影響的,是現在守著帳篷傘擺攤的個體戶們。”
    寧德益頓了頓,指尖輕輕點了點桌沿,像是在算一筆關乎生計的細賬:“新政策說要新增 150 個崗位,這對還在找門路的人來說,是個盼頭;可去年剛被安置在這 150 個帳篷傘下的個體戶,他們要麵對的,卻是即將失去眼前的安穩。哪怕說有‘重新分流’,可對現在還守著這些帳篷傘的人來講,他們眼下的‘飯碗’就要被端走了,不管用什麽方式,本質上都是把最底層這些人的切身利益給剝走了。”
    “你們算算這筆賬就知道了。” 他聲音壓得更低,語氣裏滿是對個體戶的體諒,“他們去年買那頂帳篷傘,花掉的錢要占半年收入的兩成, 這半年收入裏,三成是家庭日常,兩成是固定的孩子教育費,剩下三成還得擠著用在防病、贍養老人上。日子本就緊巴巴的,半點結餘沒有,根本扛不住半點風險。要是買帳篷傘、繳半年攤位費的錢,還是跟親戚朋友借的,這政策一動,他們的日子就更不堪一擊了。”
    說著,他語氣裏添了幾分沉重的不滿:“最不該的是,政策實施方不往下沉聽意見、不跟個體戶嘮嘮心裏話摸清實情,反倒搞些虛假的各行業代表發言,關起門來拍板決策。這哪是為民生著想?這才是真的可恥!”
    空氣裏的羅漢果香氣似乎淡了些。眾人捧著手裏的茶,沒了聲息。方才還覺得 “鐵皮棚子更結實” 的彭炳坤,此刻和眾人一樣,都被個體戶的生計賬壓得心裏沉甸甸的。他終於懂了,“民為邦本” 四個字從來不是嘴上的口號,而是要拴著老百姓的柴米油鹽、冷暖安危。
    “還有,” 寧德益拿起一個個頭極小的羅漢果,在兩手間小心翼翼地倒騰著,指尖輕輕摩挲,“他實在太弱……” 他攤開手掌,那枚羅漢果已經裂開,露出細密的淡黃果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