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本固邦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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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濺煙籠夜色長,燈痕裹霧暈昏黃。
辣風斜撲糧庫畔,窗牖深關避暖香。
忽見紅傘橫坡臥,驟起彩綢逆風張,
夜靜偏添詭異涼。路人頻駐疑回首,
煙火尋常何處藏?
尋根由,閉門商,一紙文來改舊章:
“新攤排馬路,舊架拆成行。”
誰念攤前謀生客,緊攥合同壓愁腸 ——
熟客認歸處,移根恐難償;
無錢爭競價,生計怎擔當?
須知方寸營生地,係著千家灶與糧。
若失民生安身本,何談邦國久寧昌?
夜市的燒烤架剛濺起第一串油星,升騰的濃煙就裹著路燈的昏黃,在晚風中揉成一片朦朧的霧。霧裏浮著暖融融的光,卻纏著涼絲絲的辣椒嗆味,風一偏,便直往旁邊的地區糧庫撲去。窗後的職工早習慣了這股煙火氣,此刻卻把窗戶關得嚴絲合縫,連條透氣的縫隙都不願留,今晚的反常,從空氣裏就透著端倪。
鐵路邊,九成新的紅色帳篷傘被一個個放倒,在鐵軌旁的水泥壩上躺成一片沉寂的紅雲,徹底從路人視線裏隱去。三輛箱式小貨車沿馬路緩緩開來,司機連一聲喇叭都沒按,悄無聲息地停在金山廣場與金山市場中間的路邊,車輪碾過路麵的輕響,在寂靜裏格外清晰。
這是金山市場路邊攤成形以來頭一回提前歇業。攤主們幾乎是同一時間在攤位前拉起了彩條布,夜風一卷,布料被鼓得老高,像一道道繃著勁的沉默屏障,把往日的鍋碗碰撞、吆喝說笑全遮了嚴實。偶爾路過的行人總忍不住回頭張望,今晚的安靜太反常了,沒有收攤時的忙亂,也沒有歇業後的鬆弛,反倒透著股緊繃的滯澀,像所有人都在悄悄等著什麽,又像在拚命藏著什麽。
沒人知道,這份詭異的源頭,藏在周一那場閉門召開的政府中層領導碰頭會裏。會議桌攤開的文件上,字跡格外醒目:金山市場門口的馬路中央靠金山市場一邊,要新建一批統一規格的標準化攤位,位置就定在去年才安置好的帳篷傘個體戶那兒;就連早些年由前工商局牽頭、架在路基上的那排老鋼架攤,也得拆了重新規劃。
可重建後的攤位該怎麽分,文件上連一條明確的規程都沒有,基層更是絕口不提、不會主動上報。隻有“價高者得” 這四個字,像一條淬了冰的暗規,是多年來沒人點破、卻人人默認的潛規則,更像一根帶著刺骨寒意的硬刺,一下又一下,狠狠紮在每個個體戶的心上。
消息像塊石頭,砸進了每個攤主的心裏。剛花大價錢從趙誌宏手裏盤下攤位的寧小紅,貼身口袋裏的合同被指尖攥得發皺,紙邊磨得手心發疼;從劉向父親那兒接下攤位的肖紅、肖國顯,賬本上剛記完劉向父親留下的貨款,一想到可能換地方,墨水在紙頁上暈開一小團黑點;柳盈玲路過肖紅的攤位,兩人隔著半垂的彩條布對視半天,嘴唇動了動,終是沒說出一句話,她盤的也是劉向家的攤,貨款還欠著尾數,原想等春節賣完年貨就還,現在連能不能保住攤位都沒底。
守了十幾年炒貨攤的聞老實蹲在攤後,指尖反複摩挲著掉漆的秤杆,這杆秤稱了十幾年熟客的信任,也承著老母親每月的藥錢。他最犯愁:老主顧都認這處位置,換地方,買賣多半就垮了;去年還挑著核桃走街串巷的夫妻倆,好不容易盤下二十三號攤,新貨架的油漆還亮得晃眼,砸進去的錢連零頭都沒掙回,此刻正對著貨架發呆,眉頭擰成了疙瘩;孫玲守著市場裏最小的旮旯攤,日子剛夠糊口,手裏沒閑錢,隻能蹲在攤後反複揪著起球的衣角。
肖童的無奈更沉。端午節的手工紙紮活早定了計劃,原料、工人都敲定,預付款付了大半。要是標不到檔口,貨沒人認,滯銷風險不敢想,還得額外租倉庫存放,那筆錢,她根本扛不住;羅雙群的一號攤是金不換的好位置,她對著隔壁收拾東西的寧小紅歎氣:“我這攤上的帽子、手套、大圍裙,都是熟客奔著位置來買的,換個地方,說不定就賣不動了。” 寧小紅沒接話,低著頭把煮茶的鍋擦了一遍又一遍,鍋底的水垢早被磨幹淨,卻還在機械地擦著。
湖南鄧老大擠在路邊攤中間賣唱片和電器,看似對位置不挑剔,卻也不想憑空丟了飯碗,沒人願看著到嘴邊的米粒劃進別人鍋裏;柳龍秀的攤位是租來的,每月要多給原攤主六十塊,相當於交兩次攤位費。她指尖反複蹭著冰涼的水晶發卡,對這次重建說不上啥感覺,隻能跟著大流走一步看一步。
他們沒人敢賭,實在是輸不起。“賭” 字背後,是一家子摔不起的生計、爬不起來的家底。寧小紅盤攤位的錢,是她兩口子的下崗補貼,再加上從親戚那湊的,連兒子下學期的學費都壓在裏頭;聞老實手裏的秤杆,不僅稱著炒貨,更稱著一家人的安穩,哪敢賭?
“投標”二字在他們嘴裏嚼著,比生杏仁還澀。價喊低了是白搭,那些手裏有閑錢的托隨便抬抬價,就能擠沒他們的指望,寧小紅早聽市場裏人說,有外地老板想批量包攤,價碼根本不是他們能碰的;價喊高了更難,就算搶到手,後續的窟窿也填不上:核桃夫妻新貨架的漆還亮著,當初盤攤借遍了老家親戚;肖童給工人付的預付款,是借的娘家媽的養老錢,再加上原料錢、倉庫租費,真能把她壓垮。
這些人砸進去的錢,哪是冷冰冰的數字?是寧小紅熬夜算賬單時熬紅的眼,是核桃夫妻走街串巷磨破的鞋底,是柳盈玲沒還清的貨款欠條上,一筆筆劃掉又補上的日期。每一分都帶著汗味,沒等從賬本 “支出” 變成 “收入”,就麵臨打水漂的風險。
他們的日子從不是 “過一天算一天” 的鬆弛,全拴在這方寸攤位上:孫玲靠旮旯攤擺縫紉機,掙著一家人的柴米油鹽;湖南鄧老大的唱片攤,要養老家母親和三個上學的娃;柳龍秀每月多交的六十塊攤位費,是從牙縫裏省出的菜錢。這攤位哪裏是營生,分明是撐著他們過日子的頂梁柱。
可現在,連 “留下來” 的資格都要靠錢爭。那錢不是他們箱底的積蓄,是湊不齊的窟窿、算不清的賬單、想都不敢想的 “天文數字”。寧小紅忽然想起當初趙誌宏說這個攤位的“穩當”,原來對他們這些小個體戶來說,“穩當” 是這麽奢侈的詞。連能不能守著自己的攤子,都要由那筆拿不出的錢決定。這哪是爭資格,分明是熬心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