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民生紅雲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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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露凝紅移傘慢,
    避線挪攤,
    煙火隨人轉。
    鐵火灼空牆根畔,
    紅雲又向鐵軌漫。
    曉日鎏金午日暖,
    暮色霞光,
    漸把殘紅換。
    藍棚一夜如潮漫,
    愁凝眉角誰輕歎?
    數盡銀樁心暗盼,
    稚女酣眠,
    果冷懷中斷。
    猶聽鄰語民心讚,
    明朝可有安身畔?
    金山市場門口的路邊,那些紅色的蘑菇正一點點脫離原本的坐標,在路麵上上演著細碎卻不停歇的遷徙。有時是主人彎腰扶著傘杆,往左挪半米,避開的不是早高峰推菜籃的人流,是幫施工師傅畫線的區域;有時又踮著腳往右搬兩步,湊向路邊六角磚的縫隙,將就著接住過往的客源,好讓攤位再顯眼些;遇上電焊師傅架起焊槍,便得趕緊往後退,讓傘麵緊緊貼住斑駁的牆根,生怕火星濺到布麵燒出洞;等焊槍的電火滅了、灼熱感散了,又會被小心翼翼往前抬,重新紮進市場門口的煙火氣裏。
    起初隻是零星動靜,一個、兩個紅色傘麵在晨光裏晃,傘沿垂落的水珠還沾著露水。接著是三個、五個連成小片,紅得像撒在路麵的碎瑪瑙,漸漸成了一排排、一組組。它們像被無形的力量牽著,在瀝青路的光影裏不斷漂移,偶爾被路過的三輪車 “擠” 得歪了歪,又很快被主人扶直。最終,所有紅色蘑菇都往鐵軌方向聚,在鏽跡斑斑的鐵軌旁、長滿青苔的路基邊,堆成一團醒目的紅,遠遠望去像簇生的花。
    這場遷移橫跨了整段白晝。淩晨的寒露凝在傘麵上,紅色沉得發靜,連晃動都輕了些;清晨的曦光從市場屋頂漫過來,給傘邊鍍上層暖金,紅色裏也摻了暖意;正午的烈日曬得傘布發燙,紅色被烤得熾烈,像要融進滾燙的空氣裏;傍晚的霞光漫過天際,把傘麵染成更深的橘紅,邊緣還泛著淡粉;直到夜幕裹住街道,路燈投下昏黃的光,這團紅色才終於停下,在鐵軌旁的水泥壩前靜下來,像片收攏翅膀的紅雲。
    隔日天剛亮,藍色的鐵皮棚子就像開閘的洪水般湧進來。工人扛著金屬支架匆匆掠過路麵,支架底端擦過瀝青,“哐當、哐當” 的撞擊聲此起彼伏,往日這時該是叫賣聲裹著煙火氣,如今全被金屬響蓋了過去。吊機把藍色鐵皮穩穩吊到支架上,工人站在臨時梯子上,手捏螺栓 “哢哢” 擰著,不過半個鍾頭,方方正正的棚頂就連了片,在路麵上劃出規規整整的新區域。藍色棚子排得密不透風,邊角齊得像用尺子量過,遠遠望去像堵突然立起的藍牆,把紅色蘑菇原本紮根的地方擠得滿滿當當,連絲容下傘角的縫隙都沒留。
    紅色蘑菇的主人們全停了活計。賣芒果的王阿姨手還搭在竹筐沿,筐裏青芒果沾著露水,她卻歪著頭把胳膊當枕頭,盯著藍色棚頂歎:“哎喲,這棚子可真高,比咱這破傘亮堂多了。” 這話剛落,旁邊抱雪蓮果的楊梅抬頭掃了眼棚子側麵,接話道:“是比在傘底下悶著強。”
    爛香蕉夫婦坐在三輪車鬥沿,腳邊堆著用報紙裹好的香蕉,丈夫聲音壓得低:“你說咱還能回原來的位置不?真要交錢…… 多交點也行啊。” 妻子沒搭話,伸手撥了撥車鬥裏有點發黑的香蕉皮,目光從楊梅懷裏的雪蓮果掃回藍棚子,小聲嘟囔:“總比現在強,上次大雨爛半筐香蕉,這回不用抱著筐跑了,有棚子至少能遮風擋雨。”
    “就是這話!” 王阿姨直起身子拍了拍竹筐,眼睛瞟向楊梅背上熟睡的女兒,“你看楊梅帶著娃,天天在傘底下曬得滿頭汗,有棚子娃也能少遭點罪。” 楊梅低頭摸了摸女兒軟乎乎的臉蛋,指尖無意識拂過兜裏唯一的一百塊錢,嘴角輕輕彎了彎,眼神裏的迷茫淡了些,又往藍棚子那邊多望了兩眼。
    這時有人在人群裏小聲嘀咕:“這棚子…… 是要把咱往哪兒趕啊?” 賣蘋果的老胡伯伯歎了口氣,伸手把自家帳篷傘的繩子又緊了緊,接話道:“先看著吧,總不能不讓咱擺攤。” 話雖這麽說,他的目光卻沒離開越搭越多的藍棚頂,眉頭擰成了疙瘩。
    終於,“荔枝大炮” 忍不住往擰螺絲的工人那邊湊,腳步放得輕緩:“師傅,問您個事,這棚子搭好,是給咱這些擺攤的用不?” 工人手裏的扳手頓了頓,抬眼掃了圈周圍的紅色帳篷,聲音裹在風裏有點飄:“我們就負責搭,搭完就撤,聽工頭說就是給你們用的。”
    香蕉婆也趕緊湊過來,搓著手追問:“那…… 那要加錢不?貴不貴啊?” 沒等工人開口,另一個扛著鐵皮路過的師傅插了句:“咱就是打工的,具體咋收費,得等你們上頭的人來通知。” 這話一出,原本鬆了點的氣氛又緊了,“荔枝大炮” 把沒點燃的煙塞回口袋,彎腰拍了拍褲腿上的灰,笑著說:“行,那俺們再等等,不耽誤您幹活。” 工人們沒再多說,低頭繼續忙活,“哐當” 的聲響裏,紅色蘑菇的主人們互相遞了個眼神,臉上的愁雲又濃了些,有人踮著腳,手搭在額頭上打量剛搭好的藍棚子。
    藍色棚子隨著更多鋼管豎起,像被吹脹的藍氣球般漸漸拓寬。金屬支架一根根紮進瀝青路,藍色鐵皮一塊塊拚接延伸,原本留的空隙全被填滿;與之相對的,紅色帳篷傘的地盤一點點縮窄,從成片的 “紅雲” 變成零散的 “紅點”,連撐開的角度都得往回收,生怕傘骨蹭到棚子邊角。
    “收了吧。” 不知是誰在人群裏喊了一聲,聲音不高,卻像顆石子投進   平靜的水麵,漾開圈圈漣漪。原本還連成小片的紅色雲海瞬間斷開,攤主們紛紛伸手往下壓傘骨、往回收傘麵,圓鼓鼓的帳篷傘一下癟了半截,看著瘦小了許多,卻依舊倔強地撐著傘狀。它們孤零零立在水泥壩前,傘布被風吹得 “嘩啦” 晃,像一群攥著衣角的孩子,仿佛在無聲念叨:“給我留塊落腳的地呀,哪怕小一點也行。”
    又一個夜晚降臨,路燈把路麵照得半明半暗。香蕉夫婦先彎下腰,解開帳篷傘的固定繩,把自家的蘑菇傘輕輕放倒在地上,拖著傘杆往路邊挪,傘布蹭過瀝青,發出 “沙沙” 的細碎聲響。緊接著,更多的傘麵跟著躺了下來,紅色的痕跡在路燈下蜿蜒,像一道道淺淡的淚痕。沒人說話,隻有偶爾的歎氣聲和傘杆拖動的聲響,有人摸了摸傘麵上的汙漬,有人回頭望了眼曾經擺攤的地方,最終,150 個帳篷傘全都跟著主人,一步一挪退出了這片剛被藍色鐵皮占據的區域。路麵上隻留下淡淡的、被傘麵壓過的印記,還帶著點白天日曬的溫度,像是它們曾在這裏紮根過的證明。
    楊梅騰出抱著雪蓮果的一隻手,指尖輕輕劃過身邊銀色鐵柱支撐的藍色棚子,目光跟著移到下一個,聲音輕得像落在風裏的絮語:“1、2、3、4……” 數到二十時,她頓了頓,低頭看了眼胸前熟睡的女兒,小家夥的呼吸輕輕蹭著她的頸窩,她把孩子抱得更穩些,又接著數,“20、31、40、50、98……”數到一百的時候,喉嚨有點發幹,她咽了口唾沫,腳步沒停,從市場口一直數到鐵軌旁的水泥壩前。最後一根鐵柱旁,她終於停下,指尖在鐵柱上輕輕敲了敲,心裏默算一遍:地上整整齊齊撐起了 156 個藍色棚子,像一片突然冒出來的藍蘑菇,把原本擺帳篷傘的地方占得滿滿當當。
    那些鐵柱是真結實,比她的胳膊還粗一圈,表麵泛著冷硬的銀亮,底部深深紮進瀝青路裏,連風刮過都隻晃一下。棚子的靠背和屋頂都是亮眼的藍,遠看和工地上的鐵皮沒兩樣,可剛才路過時,她的扛在肩頭的扁擔不小心蹭到棚頂,沒聽見預想的 “哐哐” 聲,反倒傳來 “嘣嘣” 的脆響,像敲在硬塑料上。“該不是塑料的吧?” 身邊的丈夫湊過來,聲音壓得很低,眼神裏帶著點好奇,想再碰一下,又怕被工人說。
    楊梅沒看丈夫,也沒再留意棚子的材質,目光直直落在棚子空蕩蕩的角落,有的棚子地麵還留著掃過的痕跡,有的棚角堆著工人落下的手套,可沒有一個棚子掛著 “有人” 的記號。她輕輕歎了口氣,聲音比剛才還輕:“是鐵皮的還是塑料的都無所謂,重要的是這棚子是給我的嗎?” 話裏沒帶怨懟,隻有藏不住的慌,房租、水、電,一家老小穿衣吃飯,要是沒個固定攤位,往後的日子更難。
    不遠處的喧鬧聲拉回了她的注意力。先前在路邊擺攤的個體戶們正忙著搬東西,老胡扛著扁擔;“大炮”拿著籮筐,周阿姨拖著小滑車,滑車上還有兩筐黃色芒果。他們很有默契的都搬進了原來撐帳篷傘的位置。
    “是啊,怎麽弄這棚子才能算自己的?可別白忙活一場。” 夜色裏傳來的語氣滿是期待,也摻著點不安。
    “明天,明天就是自己的了!” 一道響亮的聲音突然劃破議論聲,是老頑童阿姨 ,大家都叫她 “沒心沒肺的老橙子”,此刻她正抱著裝橙子的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縫。她把橙子筐穩穩放在棚子中央,那位置剛好是她以前擺帳篷傘的地方,接著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語氣篤定得很:“怎麽不是呢?這可是民心工程啊,專門給咱們擺攤的弄的,棚子肯定是給我們的!” 燈光落在她銀白的頭發上,又映在她笑開的臉上,連皺紋裏都透著歡喜。
    周圍的人聽了,都鬆了口氣,開始跟著搬東西。可楊梅她跟著人群挪到棚邊,卻沒敢進,站在藍色棚子中間的過道上,她抬手輕輕摸了摸女兒的臉蛋,心裏默默盼著:明天,明天這棚子裏,能有她們娘倆一個落腳的地兒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