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初歇，薄霧籠林。
    莫小白盤膝於臨時開辟的崖洞之內，身前一枚鴿卵大小、暗光流轉的幽冥魂晶懸浮，絲絲精純魂力與幽冥氣息被緩緩抽離，融入其眉心識海。
    洞外雨聲淅瀝，洞內卻一片靜謐，唯有他悠長的呼吸與魂晶散發出的微光，映照著壁上搖曳的陰影。
    煉化這枚金丹中期鬼將所化的魂晶，並非易事。
    其中蘊含的魂力雖精純，卻也夾雜著鬼物生前的暴戾、怨憎與混亂意念，稍有不慎，便有神魂受汙、心魔叢生之危。
    尋常修士煉化此物，需輔以清心寧神的丹藥、陣法，耗時數月徐徐圖之。
    然莫小白有道種輔助，可精準過濾駁雜意念，提煉純淨魂力，又有《小五行輪回術》調和五行，鎮守靈台，速度與安全性皆遠勝常人。
    即便如此，他亦不敢有絲毫大意。神識沉入一片幽暗虛空，那是魂晶內蘊含的幽冥法則碎片所化的精神幻境。
    無數破碎的記憶畫麵、扭曲的嘶嚎、冰冷的殺意如潮水般湧來，試圖侵蝕他的道心。
    幻境中，他時而化身鬼將，征戰殺伐，屠戮生靈；時而被困幽冥，承受無邊孤寂與痛苦；時而目睹上古戰場，神魔隕落，天地同悲……
    “心若冰清，天塌不驚。萬變猶定，神怡氣靜……”
    莫小白謹守靈台一點清明，默誦《清心訣》，五行靈力輪轉不息，化作一道無形屏障，將諸般幻象、雜念一一隔絕、煉化。道種亦在全力運轉，解析著這些碎片中蘊含的關於“幽冥”、“死亡”、“寂滅”的法則奧義，化作純粹的知識流入心田。
    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當最後一縷駁雜意念被五行靈力煉化，魂晶“哢嚓”一聲輕響，化作齏粉。一股精純浩瀚的魂力洪流湧入識海，滋養著疲憊的神魂。莫小白隻覺靈台一片空明，神識之力暴漲三成有餘，感知範圍、洞察力、推演能力皆有顯著提升。更關鍵的是，他對“幽冥”一道的感悟，也水漲船高。
    “幽冥，非僅死亡與終結，亦為輪回之始，寂滅之中孕新生，混亂中含秩序……”他睜開雙眼，眸中似有幽光流轉，對《幽冥遁虛術》、《煞骨真魔功》中一些晦澀之處豁然開朗。隱隱覺得，自身煞氣中那絲寂滅真意，與這幽冥法則，竟有幾分相通之處。或許，可嚐試將幽冥法則的“虛”、“寂”之意，融入劍道、身法之中？
    “道種，推演融合‘幽冥寂滅意’與‘寂滅劍意’、‘幻影無形遁’的可能性及路徑。”
    【推演中……數據不足。需更多幽冥法則碎片（至少三枚同階魂晶）及實戰驗證。初步模型建立：融合成功率預估42%，成功後，劍意將附加‘噬魂’、‘破法’特性，遁術隱匿性、穿透性提升35%。風險：幽冥意念反噬（概率18%）。建議：暫緩。】
    還需積累。莫小白壓下心中躍躍欲試的念頭，修行需循序漸進，急不得。他起身活動筋骨，隻覺神清氣爽，連日奔波的疲憊一掃而空。神識展開，輕鬆覆蓋方圓五十裏，風吹草動，盡在掌握。
    “該去會會那‘白老頭’了。”他想起坊市中那位言辭奇特的老者，心中隱有期待。此人看似落魄，言談間卻對“道”別有見解，或許能從其口中得知更多葬龍山脈乃至流雲界的秘辛。
    再次易容成那蠟黃臉散修，莫小白悄然返回葬龍集。坊市依舊冷清，細雨蒙蒙，青石板路泛著水光。他徑直來到那株老槐樹下，卻不見白老頭身影。問及旁邊擺攤的修士，方知老者並不每日在此，行蹤飄忽，有時三五日不見人影。
    莫小白也不急，在坊市尋了處僻靜茶館，要了壺最便宜的“霧雨茶”，慢慢啜飲，神識卻悄然籠罩整個坊市，留心著一切動靜。他重點探查了前幾日那兩名提及“葬龍淵黑霧”、“黑龍潭凶獸”的修士，發現他們已離開坊市，進山去了。坊市內並無玄陰教、煉屍堂之人的明顯蹤跡，或許已深入山脈。
    直到日頭西斜，細雨將歇，一道佝僂的身影才慢悠悠地從坊市外走來，正是那白老頭。他依舊背著個破舊藥簍，簍中零星幾株草藥，渾身濕透，步履蹣跚，與尋常采藥歸來的老農無異。
    莫小白放下茶錢，起身迎上，拱手道：“白道友，又見麵了。”
    白老頭抬頭，渾濁的老眼看了他一下，咧嘴笑道：“原來是你這小友。怎麽，還對老朽那些破爛石頭感興趣？”
    “非也。”莫小白搖頭，坦然道，“前日聽道友一席話，心中有所惑，特來請教。”
    “哦？”白老頭似乎有些意外，打量他幾眼，嗬嗬一笑，“老朽一個行將就木的廢人，能解什麽惑？不過既然小友不嫌棄，寒舍簡陋，若不介意，可隨老朽回去喝杯粗茶，慢慢聊。”
    “求之不得。”莫小白點頭。
    白老頭的“寒舍”，在坊市最角落，是間倚著山壁搭建的簡陋茅屋，以竹籬為院，種著些尋常藥草，雞犬之聲相聞，頗有幾分山野隱士的味道。屋內陳設更是簡單，一床、一桌、兩凳，牆角堆著些曬幹的草藥，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藥香。
    白老頭生火煮水，取出個陶罐，抓了把自家曬的野茶放入，注入沸水。茶湯渾濁，並無靈氣，卻自有一股山野清氣。
    “山野粗茶，小友莫要嫌棄。”白老頭倒了兩碗，自顧自啜飲一口，眯起眼，似在回味。
    莫小白端起茶碗，輕抿一口，茶味苦澀，後有餘甘。他放下茶碗，開門見山：“前日聽道友論道，言及‘大道三千，因人而異’，‘得道不必在乎修為境界’。晚輩愚鈍，修行至今，一路搏殺，所求無非是更強實力，護佑親近，探究因果。然則心中常感迷茫，此路漫漫，何處是盡頭？所謂‘道’，究竟為何物？”
    白老頭慢悠悠地喝著茶，直到一碗見底，才咂咂嘴，道：“小友這個問題，可把老朽問住了。‘道’之一字，玄之又玄，古往今來，多少大能修士，窮其一生，也未必說得清，道的明。老朽區區築基，壽元將盡，又能知曉什麽？”
    他頓了頓，看向莫小白，目光似乎穿透了那層易容，看進了他心底：“不過，老朽活了這許多年，見過的人，經過的事，倒也不少。依老朽愚見，這‘道’啊，或許不在天邊，就在腳下。你為護佑親近而強，此為‘情’道；你為探究因果而求，此為‘真’道。執著於變強本身，亦可為‘力’道。道無高下，隻在適與不適，誠與不誠。”
    “譬如那山間溪流，遇石則繞，遇崖則落，順勢而為，終歸大海，此為水之道。又譬如那崖上青鬆，紮根石縫，迎風傲雪，不改其誌，此為木之道。小友你看自己是那溪流，還是那青鬆？抑或，皆不是，隻是行於山間的旅人，見溪讚其靈動，見鬆慕其堅貞，而後繼續走自己的路？”
    莫小白聞言，若有所思。自己一路行來，為宗門，為同門，為探明真相，也為自身超脫，似乎兼而有之。是溪流？是青鬆？還是旅人？或許，皆是，又皆不是。道在腳下，每一步皆是修行。
    “那……長生逍遙，可是道？”莫小白又問。
    “長生？逍遙？”白老頭笑了，笑容中有幾分滄桑，幾分了然，“小友，你可見這山中古木，壽有千載，可算長生？然其無知無識，歲歲枯榮，可算逍遙？你又可見那朝生暮死的蜉蝣，生命短暫，然其振翅於晨曦，嬉戲於溪畔，朝聞道，夕可死，可算逍遙？”
    他指著窗外漸沉的暮色，道：“長生難得，逍遙在心。有人苦修千年，心如牢籠，不得自在；有人凡俗百年，觀花開花落，雲卷雲舒，心無掛礙，便是逍遙。道在心中，不在壽數長短，不在修為高低。執著於長生，反易生心魔；刻意求逍遙，往往不得逍遙。順其自然，明心見性，該爭時爭，該放時放，或許，便是道了。”
    莫小白渾身一震，如醍醐灌頂。是啊，自己一直以來，是否太過執著於“變強”、“長生”、“逍遙”這些概念本身，反而忽略了修行過程中的點點滴滴，忽略了本心所求？護佑同門是道，探尋真相是道，於戰鬥中領悟是道，於靜坐中感悟亦是道。道無處不在，又無處可尋，隻在當下心念流轉之間。
    “多謝前輩指點迷津！”莫小白起身，鄭重一禮。這番話，看似平常，卻直指本心，價值遠超任何功法秘術。
    “嗬嗬，老朽胡言亂語罷了，當不得指點。”白老頭擺擺手，又添了碗茶，“小友非池中之物，他日必有一番作為。隻是這葬龍山脈，近來風雨欲來，非是久留之地。小友若無事，還是早日離開為妙。”
    莫小白心中一動：“前輩可是聽到了什麽風聲？”
    白老頭眯著眼，慢吞吞道：“老朽一個等死的糟老頭子，能聽到什麽風聲？隻是人老了，感覺就靈些。這山裏的‘大家夥’，最近睡得不太安穩啊。還有那些鬼鬼祟祟的黑袍人，在山裏轉悠好些日子了，一看就不是善茬。小友你氣息純正，與那些人不是一路，何必蹚這渾水？”
    “大家夥？黑袍人？”莫小白目光一閃。
    “山裏的老傳說啦，說這葬龍山脈底下，埋著一條真正的龍屍。龍死魂不滅，怨氣化作了這漫山的毒瘴凶獸。平時倒也相安無事，可每逢天地氣機變動，或者有外物驚擾，那龍魂就會躁動，引發黑霧噴發，凶獸暴走。”白老頭悠悠道，“至於黑袍人，不就是前些日子跟你打聽的那夥人麽？陰氣森森的，看著就晦氣。”
    龍屍？龍魂？莫小白想起坊間傳聞，心中凜然。若傳說為真，那這葬龍山脈的水，比想象中更深！玄陰教等人來此，莫非與這龍屍有關？還是說，他們也在找與幽冥府相關之物？兩者之間，可有聯係？
    “前輩可知，那些黑袍人主要在何處活動？所尋何物？”莫小白試探問道。
    白老頭瞥了他一眼，嗬嗬一笑：“小友好奇心挺重。老朽腿腳不便，怎知他們去哪。不過嘛，前幾日倒是有個受傷逃回來的獵戶說，在‘黑龍潭’往西三百裏的‘斷魂崖’附近，見過黑袍人出沒，似乎在那挖掘什麽。那地方邪性得很，常年陰風慘慘，據說古時候是個戰場，死了不少人，怨氣衝天的。”
    斷魂崖？莫小白記下這個名字。看來，有必要去探查一番。
    “多謝前輩告知。”莫小白再次拱手，取出一個玉瓶，裏麵裝有十粒他親手煉製的“清心潤脈丹”，對築基修士溫養經脈、穩固心神大有裨益，“區區丹藥，不成敬意，還請前輩收下。”
    白老頭也不推辭，接過玉瓶，打開嗅了嗅，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訝色：“四階丹藥？小友好手藝。這份禮，老朽厚顏收下了。臨別之際，老朽再囉嗦一句：山中險惡，人心更險。小友若執意要探，切記，有些東西，看見了，未必是福；有些路，走錯了，回頭已晚。一切，但憑本心。”
    “晚輩謹記。”莫小白深深一禮，轉身離開茅屋。
    走出坊市，暮色已深。莫小白回望那點點燈火，心中感慨。這白老頭，絕非尋常築基散修。其言談見識，對大道、生死的感悟，遠超其修為境界。是隱世高人？還是看透紅塵的智者？或許兼而有之。但無論如何，今日一晤，受益匪淺。
    “道在腳下，明心見性……順其自然，該爭時爭，該放時放……”莫小白喃喃自語，眼中迷茫漸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堅定與清明。前路雖險，吾往矣。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但守本心，無愧天地。這，或許便是他的“道”。
    他身形一晃，融入夜色，朝著白老頭所指的“斷魂崖”方向，悄然潛去。山脈深處，黑龍潭凶獸暴動，斷魂崖玄陰教蹤跡，葬龍淵黑霧頻繁……這一切，是否都與那傳說中的龍屍，與幽冥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山雨欲來風滿樓。而這葬龍山脈的風雲，或許才剛起了個頭。莫小白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麽，但此刻，他道心通明，步伐沉穩。無論遇到什麽，唯有一劍斬之，一念守之。大道漫漫，吾將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