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幸存者的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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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正式踏上那條象征回歸人類世界的大道前,墨菲在山林的邊緣停下了腳步。
    他撫摸著手中這柄騎士長劍,指尖傳來冰冷而堅實的觸感。
    這柄劍做工精良,價值不菲,至少相當於三十枚金光閃閃的亨利金幣。
    那幾乎是他這個馬夫不吃不喝近十幾年的全部工錢。
    要說內心沒有一絲不舍,那是自欺欺人。
    但他更清醒地認識到,一個身份低微的馬夫,隨身攜帶著一柄明顯屬於騎士扈從的製式長劍,就像在額頭上刻了麻煩兩個字。
    無論他編織怎樣看似合理的借口,譬如在山中偶然發現了托米漢遇難的遺體,都必然招致嚴厲而持久的盤問。
    那些大人物們,絕不會輕易相信一個馬夫的說辭。
    相比於應對無窮無盡的詢問,以及可能隨之而來的、更危險的猜忌。
    最好的辦法,就是從一開始就別讓任何人看到它。
    墨菲冷靜地權衡著,他轉身折返,在距離大道足夠遠,林木較為茂密的一處地方,選定了一棵枝幹虯結,形態獨特的古鬆作為標記。
    用劍尖掘開泥土,挖出一個深坑,然後從身上的衣服將長劍仔細地擦拭幹淨。
    之後,他解下劍鞘,將長劍緩緩歸鞘,這才將其埋入土坑之中。
    覆土,踏實,再細心地將周圍的落葉、枯枝和碎石撒上去,盡可能讓這裏看起來與周圍環境別無二致。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那毫無破綻的地麵。
    “但願別鏽蝕得太快……”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但墨菲心裏更加清楚,相比於保住一件暫時無法見光的財物,消除一個潛在的、足以致命的隱患,無疑是更明智的選擇。
    不!
    還有更可疑的,那就是他自身。
    雖然第一夜逃亡時衣服已被樹枝劃破,身上也留下了些許擦傷。
    但後來他獲得了【相馬馴駒「初窺門徑」】的獎勵後,整個人的體質和精神發生了蛻變,以至於走出後狀態實在太過完好。
    一個普通馬夫,絕不可能如此輕鬆地從危機四伏的黃昏山脈中走出來。
    墨菲立即開始行動。
    他刻意在原有的破損處又撕開幾道口子,讓衣物顯得更加襤褸。
    抓了一把濕泥,抹在臉上、脖頸,以及手臂和小腿那些原本隻有輕微劃痕的地方,讓傷口看起來更嚴重、更肮髒。
    故意讓眼神顯得疲憊而惶恐,身體也微微佝僂起來。
    做完這些偽裝,他對著不遠處一窪積水,看了看模糊的倒影。
    水中映出的,已不再是那個精氣神飽滿的修行者,而是一個飽受驚嚇、狼狽不堪、勉強撿回一條命的可憐馬夫。
    他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利用【吐納導引】調整了一下呼吸,讓氣息顯得有些短促而不穩。
    然後才再次走向那條大道。
    這一次,墨菲的身上再無任何可能引人注目的可疑之物。
    ……
    兩天後,杜瓦爾男爵堡籠罩在一片肅穆的哀傷中。
    在城堡的大廳內,一場莊嚴的彌撒正在進行。
    這座圓形的殿堂有著高聳的穹頂,上麵繪製著一輪新月環抱星辰,這正是星辰與真理之神奧睿利安的聖徽。
    柔和的彩光從鑲嵌著各色玻璃的狹長窗戶透入,在鋪著黑色絨布的石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大廳中央,十具覆蓋著杜瓦爾家族紋章,山峰與河流的棺槨整齊排列。
    阿爾貝托主教頭戴月光石的銀冠,身披雪白長袍,手中拿著一本聖典,肅立在棺槨前。
    他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在穹頂下回蕩:“我們在星辰的注視下聚集,在真理的指引前哀悼。願奧睿利安的星光指引這些迷途的靈魂,穿越死亡的幽穀,歸於永恒的寧靜。”
    “我們哀悼年輕的莫比·杜瓦爾,他流淌著高貴的血液,本應繼承家族的榮耀與責任,卻在黑暗中凋零。願星辰接納他的靈魂,願他的犧牲不被遺忘。”
    “我們緬懷堅盾格蘭恩,他的勇氣如同不動的山巒,他的犧牲是領地上空不滅的星光。願他的劍魂在星海中得到安息。”
    “我們銘記這些曆經磨練的戰士,卡爾文、布蘭德……”
    “他們的劍鋒曾守護疆土,他們的生命最終獻祭於職責。願他們的英勇在星空中得到回響。”
    “我們惋惜這些初綻的蓓蕾,沃爾特、吉米,他們的未來本該充滿希望,卻被無情地扼殺。願星辰撫平他們未盡的遺憾,引領他們前往安寧之鄉。”
    說到這裏,阿爾貝托主教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憤怒:“這一切的災厄與死亡,皆源於那背棄星辰、擁抱黑暗的魔女奧蒂莉亞!她的罪行罄竹難書,她的存在即是褻瀆!”
    “願真理之光最終審判她的靈魂,讓她永世承受星辰的灼燒與秩序的鞭撻!”
    至於死去的馬夫,他們的名字壓根不配在這莊嚴的殿堂中被提及。
    杜瓦爾男爵站在最前方,黑色喪服與健壯的身材襯得他如同一尊石像。
    他緊握的雙拳指節發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喪子之痛與兵力損失的怒火在他胸中交織燃燒。
    三十個騎士扈從,死亡九人,失蹤一人,整整折損三分之一!
    再加上格蘭恩這個正式騎士!
    要知道在三年前的北境戰爭中,也不過是這個損失罷了。
    如此北方的商路,領地的財政……
    該死的奧蒂莉亞!
    還有那該死的漢斯子爵!
    要不是他商路……
    男爵長子站在父親身後的陰影裏,身受重傷的他臉色泛著不健康的蒼白。
    他看著那些棺槨內熟悉的麵孔,沃爾特、吉米、布蘭德……
    以及他親愛的弟弟莫比,如今都化為冰冷。
    然而,在這悲憤之下,一絲慶幸悄然滋生。
    幸好……
    幸好他之前兩次探索黃昏山脈重傷,未能參與此次行動……
    否則,躺在莫比那裏的人,很可能就是他了……
    扈從約爾坐在前排的輪椅上,卡爾文、布蘭德、沃爾特、吉米……
    還有繼承了喬治天賦的小墨菲……
    結束了……
    連同我的騎士之路一起……
    都結束了……
    磨坊主的兒子裏奧,站在扈從的隊伍中,低著頭,肩膀微微顫抖。
    他與沃爾特、吉米一起玩耍,一起長大,一起通過測試,一起被封為扈從。
    他還曾經嫉妒那兩個好友因為天賦被選上了這次的任務。
    即便西爾文幫他推薦,他也仍舊因為天賦的原因沒有選上。
    然而此刻,他竟為自己的平庸感到慶幸。
    若是天賦再好些,或許就會和好友一樣長眠於此。
    男爵夫人倚在侍女肩上無聲哭泣,喪子之痛幾乎擊垮了她。
    不遠處,鐵匠寬厚的肩膀不住顫抖,為兒子沃爾特的逝去而壓抑嗚咽。
    吉米的父親老吉米,那位也參與對魔女作戰並僥幸存活的扈從,緊咬著牙,臉色因憤怒而泛紅。
    領地除男爵外,僅存的另一位正式騎士“鐵壁”羅頓,撫摸著在對戰蓋伊時臉上留下的深深疤痕。
    魔女、北方商路、漢斯子爵……
    看來輪到他奉獻對杜瓦爾男爵的忠誠了。
    其他參戰幸存和未參戰的扈從們,則大多麵色沉重,有慶幸的,有兔死狐悲的,也有想到北方商路的。
    整座杜瓦爾男爵堡都籠罩在壓抑的哀傷中。
    仆役們垂首斂目,步履沉重,不敢流露出絲毫不得體的情緒。
    畢竟逝去的不僅是普普通通的仆役,更是高高在上的貴族老爺們。
    馬廄旁,巴特獨自刷洗著水槽,目光掃過托米漢馬廄中再也無法歸來的戰馬。
    這個滿臉橫肉的漢子暗自思忖:“卡特那小子目中無人,死在山上也是活該。可墨菲……那孩子是真懂馬。”
    他想起大人物,那個如今被稱為魔女,也屬於大人物的奧蒂莉亞來臨之前,自己還曾向那個年輕人請教過照顧托米漢大人坐騎的經驗。
    而一想到托米漢大人,巴特又忍不住內心痛苦哀嚎。
    現在托米漢大人失蹤了,雖然還沒有發現死亡,但估計這麽久了回不來,也八成是跑不了了。
    這飼養扈從的戰馬、油水豐厚的差事怕是也要到頭了。
    養公共馬廄那些駑馬,一個月能掙幾個銅板?
    想到這裏,巴特做出新月環抱星辰的手勢,為不知生死的托米漢祈禱起來。
    態度前所未有的虔誠。
    比他往日前往禱告日虔誠成百上千倍。
    草料房裏,漢克正清點著幹草儲備,約爾的戰馬同樣沒有歸來。
    他暗自慶幸:“多虧以前姑母在洗衣房當管事時,往日裏特意給馬夫長送了些新鮮的薰衣草……”
    想起當初看到沃爾特大人和吉米大人整裝待發時,自己還有些不舍將差事讓給墨菲,現在隻覺得後背發涼。
    要不是自己謹慎,最終沒去。
    否則,怕是得被魔女殺死……
    可惜了……
    那個叫墨菲的年輕人,用一年時間就把約爾大人那匹戰馬馴得服服帖帖,若是能回來,未來說不定真能當上馬夫長。
    不過,現在也說不定,約爾大人重傷不起,往後的日子不一定很好過……
    在後院的洗衣池邊,三個雜役正埋頭搓洗著衣物。
    威爾用力刷洗著一件破損的皮甲,壓低聲音對旁邊的兩人說:“墨菲那小子剛來時瘦得像根柴,現在正好,像柴一樣,直接留在山裏了。”
    傑克警惕地瞥了眼走廊方向,小聲接話:“他這個貧農,當上馬夫後,可是連正眼都不瞧我們了。”
    湯姆把擰幹的衣服重重摔進木桶:“可不是嗎?上次我好心想要幫他搬送草料,他居然說‘不用,管好你自己就行’,活該變成柴留在黃昏山脈中,這就是魔女給予這種忘恩負義的人的懲罰。”
    說到魔女,三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手上的動作卻輕快了幾分。
    但很快,湯姆突然挺直腰板,隨即又刻意佝僂起背,壓低聲音:“都注意著點表情。”
    他們互相使了個眼色,重新擺出沉重的神色,手上的動作也變得遲緩起來。
    在這個城堡裏,任何不合時宜的情緒都可能招來災禍。
    他們可以暗自慶幸那個曾經需要仰視的同伴再也不會回來,卻絕不能讓人看出臉上有任何一絲開心。
    特別是在為貴族們舉行彌撒的莊嚴時刻。
    若是被管事發現他們在這種時候流露出絲毫“不當”的情緒,等待他們的將是鞭刑,甚至更可怕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