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凡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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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殯葬用品店的紙錢味道,像是舊書頁和灰塵混合著某種說不清的甜膩香料,鑽進我的鼻腔。站在櫃台後麵,我熟練地將一遝金色紙元寶疊好,放進塑料展示架。
    門外,秋雨綿綿。這座北方小城的十月,梧桐葉子正大片大片掉落,濕漉漉地貼在人行道上。
    “小陳,把那幾個花圈搬進去吧,淋濕了就不好賣了。”李大爺從後麵的工作間探出頭來,花白的頭發上沾著幾點金粉。
    我點點頭,走出櫃台。他身形瘦高,動作卻出奇地沉穩,搬起兩個大花圈毫不費力。一年前,他絕對想不到自己會在這家離殯儀館隻有兩百米的殯葬用品店打工。那時他還在市裏最高檔的寫字樓,領著令人豔羨的薪水,規劃著如何快速晉升。
    我想不通人生的墜落為何可以如此迅速。
    店門上的鈴鐺響了,李大爺的老伴劉奶奶拎著菜籃子進來,一邊收傘一邊說:“啟明,我買了條鯉魚,晚上做你愛吃的紅燒魚。”
    我心裏一暖。這對老夫婦給我的不僅是工作,更像是一種救贖。當我走投無路,在網上看到這則招聘信息時,原本隻是絕望中的最後一試,沒想到老兩口不僅收留了他,還開出了高工資——“這行當,年輕人都不願意幹,能留下就不容易。”李大爺當時這麽說。
    傍晚,店裏清閑下來我坐在櫃台後,看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思緒飄回了二十年前。
    我和三蛋子——大名叫許穆彥的那個家夥——並排坐在村口的老槐樹下,分享一包五毛錢的辣條。
    “啟明,你長大想幹啥?”滿嘴油光的三蛋子問。
    “去大城市,坐辦公室,掙大錢!”我信誓旦旦,“你呢?”
    “我?”三蛋子眨眨眼,“我就跟著你混,你幹啥我幹啥。”那個時候的我嘴角不自覺地揚起。那時候,我是村裏的“別人家的孩子”,成績優異,老師喜歡;而三蛋子則是出了名的調皮搗蛋,成績吊車尾,整天跟在我屁股後麵。
    誰能想到,二十年後,三蛋子成了許總,而我,在這裏折紙元寶、賣花圈。
    “想啥呢?”劉奶奶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回憶。她端著一杯熱茶放在櫃台上,“一下午沒說話了。”
    陳啟明接過茶杯:“想起小時候的事了。”
    “和你那個發小有關?”劉奶奶心思細膩。
    我點點頭。三蛋子現在是本地有名的企業家,上過幾次電視,我都是在店裏那台老舊電視機上看到的。每次看見三蛋子——老許那張越發圓潤的臉,他都覺得命運開了個巨大的玩笑。
    “人要認命,但不能服命。”劉奶奶拍拍他的肩膀,“你李大爺和我,年輕時也經曆過不少起伏。開這個店四十多年,送走的人比見過的活人還多。人啊,就這麽回事,活著活著就明白了。”
    我抿了一口茶,苦澀中帶著回甘。
    店門又被推開,一個渾身濕透的中年男人闖了進來:“有、有便宜點的骨灰盒嗎?”我站起身,熟練地引導他去看中低檔價位的產品。那男人衣衫襤褸,手上布滿老繭,眼神裏滿是疲憊和悲痛。最終,他選了一個最便宜的木質骨灰盒,顫抖著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零錢,數了三遍,還差兩百。
    “我、我明天補上行嗎?我兒子他...”男人哽咽著說不下去。我看了看李大爺,老人微微點頭。
    “不用補了,”我輕聲說,“這個我們成本價給你,還差的錢算了。”
    男人千恩萬謝地抱著骨灰盒走了。我站在門口,看著那人消失在雨幕中,心裏五味雜陳。一年前,我也曾如此窘迫,隻是連給父親買骨灰盒的錢都拿不出來。
    “你做得好。”李大爺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後,“幹我們這行,賺錢其次,最重要的是給逝者尊嚴,給生者安慰。”
    陳啟明沉默著。他想起自己剛來店裏時,對這份工作的排斥和恐懼。第一次接觸遺體時的戰栗,第一次守夜時的不安,第一次被朋友問起現在做什麽工作時的難堪...如今,他竟然漸漸習慣了。
    命運總是出其不意。一周後,我正在後麵的工作間跟李大爺學習紮紙人,突然聽見前麵傳來一陣爭吵聲。
    “我說了要最好的!多少錢都不是問題!”一個熟悉的聲音嚷嚷著。
    我手中的畫筆停頓了一下。那聲音,盡管變得更加粗獷和急躁,但我立刻辨認出來再熟悉不過了——是三蛋子。
    放下工具,擦了擦手,走到前廳。一個穿著昂貴西裝的中年男人背對著他,正對劉奶奶指手畫腳。那微胖的身材,略微禿頂的後腦勺,以及那特有的手勢,確認了他的身份。
    “三蛋子。”我平靜地叫出聲。
    男人猛地回頭,那張圓臉上先是驚訝,然後是不敢置信,最後是尷尬和慌亂。
    “啟明?你怎麽在這...”許穆彥的話戛然而止,他看了看店裏的陳設,又看了看我身上的圍裙,恍然大悟。
    兩位發小對視著,空氣中彌漫著難言的沉默。
    最後還是三蛋子先開口:“我...我嶽父昨天走了,過來安排一下後事。”
    我點點頭:“節哀。需要什麽,我給你安排。”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我專業地向三蛋子介紹各項服務和產品,語氣平靜得像對待任何一位普通客人。三蛋子則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偷瞄我,仿佛在確認這真的是他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發小。
    “就這些吧,都要最好的。”許穆彥最後說,簽單時毫不猶豫地寫下一個可觀的數字。
    他離開前,猶豫了一下,從名牌錢包裏抽出一張名片塞給了我:“陳啟明給我打電話,咱們好久沒見了,聚聚。”
    我接過名片,上麵印著“成功實業有限公司董事長”的字樣。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想起大學時的自己,作為優秀畢業生代表發言;想起剛進入那家知名公司時的雄心壯誌;想起第一次晉升後的得意;想起投資失敗那個晚上的絕望;想起父親病重時自己的無能為力;想起債務如山倒的那些日子...
    然後他想起李大爺和劉奶奶,想起殯葬店裏那些平靜的麵容,想起自己親手製作的第一個完整花圈,想起那些失去親人的人接過骨灰盒時顫抖的手。
    第二天,許穆彥打來電話,堅持要請我吃飯。我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餐廳是城裏最貴的地方,包間奢華得令人不適。許穆彥——三蛋子,已經恢複了企業家的派頭,熱情地擁抱我,他的動作無不體現出一種上級領導隊下屬的關愛,可能也許是我那廉價的自尊心作祟。
    “你怎麽...幹上那行了?”三蛋子終於問出這個問題。
    “生活所迫。”我簡短地回答,不願多談。
    酒過三巡,三蛋子的話多了起來:“還記得小時候嗎?你總是第一名,我總是倒數。老師都說你將來一定有大出息。”
    我抿了一口酒,火辣入喉,沒說話。
    “後來你考上重點大學,去了大公司,我多羨慕你啊。”三蛋子繼續說,“我那時候就想,我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
    他確實混出來了。從建築工地開始,到包工頭,再到成立自己的公司,三蛋子的發家史是一部典型的草根逆襲記。
    “你現在...要不要來我公司?”三蛋子突然提議,“總比在那種地方強。”
    我輕輕搖頭:“謝謝,但我現在挺好。”
    三蛋子不解地看著他:“啟明,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覺得我暴發戶?”
    “不,”我真誠地說,“你憑自己本事成功,我佩服你。我隻是...找到了適合自己的位置。”
    那頓飯之後,三蛋子經常來店裏,有時是谘詢殯葬事宜——他的嶽父的葬禮辦得風風光光,有時就是單純來聊天。我明白,在三蛋子心中,始終存著小時候那份崇拜和友誼的複雜情感。
    十一月初,寒流來襲。店裏來了位特殊的客人,是一位年輕女子,要為自殺的未婚夫準備後事。她看上去異常平靜,但我從她空洞的眼神中看到了崩潰的邊緣。
    李大爺和劉奶奶那天恰好去參加親戚的婚禮,店裏隻有陳啟明一人。女子選好東西後,突然問:“你們相信人有來世嗎?”我想了想,說:“我不確定。但我相信,生命的意義不僅在於長度,更在於我們如何對待它。”
    女子沉默片刻,淚水終於滑落:“他不該這樣結束的...”
    我安靜地聽著她講述,關於那個年輕畫家如何因為事業受挫而選擇離開人世。我沒有打斷,沒有評判,隻是傾聽。最後,女子離開時,眼神中的死寂少了一些。
    “你做得很好。”不知何時,李大爺站在門口,顯然已經回來一會兒了。
    陳啟明幫助李大爺關上店門。老人突然說:“你知道嗎?我和老婆子年輕時也失去過兒子,車禍。那之後,我們才更理解這份工作的意義。”
    陳啟明第一次聽到老兩口的往事,靜靜地聽著。
    “每個人都麵對死亡,但不是每個人都懂得如何活著。”李大爺說,“我們做這行,不是為了賺錢,是為了幫助活著的人繼續走下去。”
    那天晚上,我想起了自己的父親。那個一輩子辛苦勞作,卻在他最需要幫助時病倒的農民。我曾那麽渴望成功,以為那就是對父親最好的回報,最終卻連父親的醫藥費都付不起。
    然而在父親最後的日子裏,老人說:“啟明,爸不指望你大富大貴,就希望你活得踏實。”
    如今,在殯葬用品店的每一天,我都想起這個詞:踏實。
    十二月初,三蛋子突然匆忙來到店裏,麵色憔悴。
    “我公司遇到大麻煩了,”他直截了當地說,“可能一夜之間什麽都沒了。”
    我給他倒了杯茶,靜靜地聽他說完。一個錯誤的投資決定,導致資金鏈斷裂,三蛋子的商業帝國搖搖欲墜。
    “如果我破產了,那些巴結我的人都會消失。”三蛋子苦笑著,“想想真可笑,我努力了二十年,可能一下子回到解放前。”
    我沉默了一會兒,問:“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在河邊玩,你掉進水裏,我把你拉上來的事嗎?”
    三蛋子愣了一下,點點頭。
    “那時候你渾身濕透,冷得直打哆嗦,但還在笑。”我緩緩道,“你說,‘啟明,我差點死了,但沒死成,真好’。”
    三蛋子眼中閃過一絲光芒。
    “成功失敗,起起落落,都是人生的一部分。”我繼續說,“重要的是,我們還活著,還有機會重新開始。”
    三蛋子看著我,突然笑了:“啟明,你變了。從前你總是爭強好勝,現在卻這麽...平靜。”
    我微微一笑,沒有回答。怎麽回答,家人的離世,愛人的背叛,事業的低穀人生除了我這條命還有啥糟心事我沒有遇到。有時候我覺得人生就像喝咖啡,第一次喝苦的難以下咽,幾十上百次後,雖然苦但喝的不是津津有味麽。
    那晚關店後,我一個人走到後院。李大爺和劉奶奶正在紮紙馬,那是客戶訂的一套紙紮祭品,包括一棟別墅、一輛汽車和一匹馬。
    “來,啟明,幫我扶著這邊。”劉奶奶招呼他。我輕輕走過去,幫著固定紙馬的骨架。李大爺仔細地糊上白紙,劉奶奶則用彩筆勾勒出馬的眼睛和鬃毛。
    三人配合默契,不多時,一匹栩栩如生的紙馬就立在院中。在昏暗的燈光下,它仿佛有了生命,即將奔向另一個世界。
    “人生啊,就像這紙紮,”李大爺退後幾步,欣賞他們的作品,“看起來複雜,其實也就是幾根竹篾,幾張紙。但用心做,就能做出讓人安慰的東西。”
    陳啟明看著那匹紙馬,突然明白了什麽。他曾經追逐的,不過是華而不實的表象;而如今,在這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他卻找到了內心的平靜。
    元旦前夜,城裏下起了大雪。三蛋子再次來到店裏,這次他拎著一瓶酒和兩個杯子。
    “公司還是沒保住,”他平靜地說,“不過我把債務都還清了,沒欠工人工資。”
    陳啟明接過酒杯:“接下來打算怎麽辦?”
    “從頭開始。”三蛋子笑了,那笑容中有釋然,“我租了個小店麵,準備開家裝修公司,從小做起。”
    兩人就著花生米,一杯接一杯地喝著。窗外,雪花紛飛,覆蓋了整個世界。
    “你知道嗎,啟明,”三蛋子微醺地說,“小時候我總覺得你厲害,長大了我賺了錢,以為終於超過你了。但現在我發現,你還是比我強。”
    陳啟明搖頭:“沒有什麽強不強的,隻是各人有各人的路。”
    三蛋子舉起酒杯:“為我們的路幹杯。”
    “為活著幹杯。”陳啟明補充道。
    送走三蛋子後,陳啟明站在店門口,看著漫天飛雪。李大爺和劉奶奶早已休息,店裏靜悄悄的,隻有紙紮祭品在昏暗的燈光下投出奇異的影子。
    他走到工作台前,拿起幾張彩紙,熟練地折疊起來。小時候,母親教他折紙花,他總學不會。如今,在這殯葬用品店裏,他卻學會了折各種紙花:蓮花、菊花、牡丹...
    彩紙在他手中翻飛,不一會兒,一朵精致的蓮花在他手中綻放。他把它放在櫃台上,與其他紙花擺在一起。
    明天,這些紙花將被送到不同的葬禮上,陪伴不同的人走完最後一程。而生者,將繼續在世間跋涉,帶著記憶和希望。
    陳啟明拿起電話,撥通了母親的號碼。
    “媽,今年春節我回家過年。”他說。
    電話那頭,母親高興地應著。掛斷電話後,他繼續坐在工作台前,開始折下一朵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