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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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三夜的綠皮火車,在鐵軌有節奏的哐當聲中緩緩流逝。窗外,由中原的鬱鬱蔥蔥,逐漸變為西北的黃土溝壑,最終,視野所及,是一片無垠的、帶著某種粗糲質感的灰黃。當廣播裏響起“烏魯木齊火車南站到了”的提示音時,我們三人提著簡單的行李,隨著人流湧出車廂,踏上這片陌生而遼闊的土地。
    空氣幹爽而帶著一絲涼意,與內地潮濕悶熱的夏季截然不同,一下車我們都覺得頭發,皮膚仿佛吸滿水的海綿瞬間變幹了一樣。天空是高遠而澄澈的藍,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晃得人有些睜不開眼。車站廣場上人聲鼎沸,各族麵孔穿梭往來,瞬間將我們拉入了一個全新的環境。
    “到了……”李文瀚教授深吸了一口氣,眼神複雜地環顧四周。這氣息裏,有故地重遊的感慨,但更多的,是一種被時代洪流衝刷後的茫然。
    正如俗話所說,“在家謀劃千條路,出門一條路就傻眼”。眼前的烏魯木齊,與他記憶中幾十年前那個邊陲小城,已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高樓大廈鱗次櫛比,寬闊的馬路上車水馬龍,現代化的氣息撲麵而來,將他腦海中那份依靠舊地圖和泛黃記憶構建起來的坐標體係,衝擊得七零八落,一上了高架橋我一度以為自己到了上海了。
    “走,先去我當年下放的那個村子附近看看,那裏應該是個重要的參照點。”教授不願耽擱,招了一輛出租車,報出了一個地名。
    司機師傅是個熱情的本地漢族大哥,一聽這地名,愣了一下:“老四夫(師傅),您佛的(說的)四(是)老地名吧?那片兒早麽(沒)了,十幾年前就拆遷了,現在可是咱們烏魯木齊的高檔住宅區。辛虧你找的四(是)我,換了年輕的小皮崽子(年輕人)都不知道你佛(說)的撒。”
    教授的臉色微微一白,但仍堅持道:“就去那片區域,看看也好。”
    車子駛離車站,穿過繁華的市區。教授的臉幾乎貼在車窗上,努力辨認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熟悉的低矮土坯房、塵土飛揚的土路、成排的白楊樹……所有這些記憶中的景象,都已被玻璃幕牆、柏油馬路和觀賞性綠植所取代。他指著一個方向,喃喃道:“那裏……原來有個供銷社……現在是個大商場了。”又指著另一處:“那裏就是紅山,我以前還剛去過……”
    他的話語,像是一把生鏽的鑰匙,試圖開啟一扇早已更換了鎖芯的大門,徒勞而又帶著一絲悲涼。
    果然,到達他記憶中的村子所在地時,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規劃整齊、環境優雅的現代化小區。高大的門禁,修剪整齊的草坪,以及穿著製服的保安。昔日的村莊痕跡,蕩然無存。教授怔怔地站在小區門口,望著裏麵一棟棟漂亮的樓房,仿佛想透過這些嶄新的磚瓦,看到埋藏在下麵的、他青春歲月的印記。他顫抖著手,再次掏出那本邊緣磨損的筆記本和手繪地圖,對照著眼前的一切,最終頹然地歎了口氣。
    “變了……全變了……發展的真快啊,物是人非啊。”他苦笑著,“我這圖紙,怕是真的成了廢紙一張。”
    更讓他心驚的是,就連他記憶中需要艱難跋涉的戈壁邊緣,如今也修建起了縱橫交錯的高速公路網。巨大的指示牌指向各個方向,車流飛馳,將遠古的荒涼與沉寂切割得支離破碎。他當年依靠雙腳和駱駝丈量、依靠羅盤和星象辨認的“路”,在現代交通網絡麵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現實的殘酷,給我們火熱的冒險心情澆了一盆冰水。計劃的第一步,就幾乎陷入了僵局。
    我們隻好先在市區找了一家看起來普通的經濟型酒店住下。教授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對著地圖和筆記本發呆,眉頭緊鎖。我和三蛋子也感到一籌莫展。
    “哥,這下咋整?義父的‘藏寶圖’不好使了啊。”三蛋子啃著從附近買來的饢,含糊不清地問。
    我沉吟片刻,想到一個辦法:“不能光靠老地圖和記憶了。現在有網絡,有衛星地圖,我們試試用現代科技找找看。”
    於是,我們三人找到了附近的一家網吧。彼時的網吧烏煙瘴氣,充斥著年輕人的喧囂和遊戲音效。我們三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兩個神色嚴肅的年輕人,擠在電腦前,笨拙地打開網頁,搜索衛星地圖軟件,顯得格格不入。
    我們對照著教授筆記本上描繪的大致方位和地貌特征——比如一條已經幹涸的古河道輪廓、幾座連綿的、形狀特殊的山丘,在衛星地圖上仔細搜尋、比對。教授負責口述記憶,我操作鼠標不斷放大縮小地圖,三蛋子則在旁邊拿著紙質地圖幫忙參照。我們神情專注,時而低聲討論,時而在筆記本上記錄可能的坐標,完全沒注意到我們這種“怪異”的行為,已經引起了旁邊人的注意。
    特別是當我們攤開那張詳細得有些過分的舊版等高線地形圖(上麵還有一些模糊的軍事標記)時,更是引來了探究的目光。
    果然,沒過多久,兩名穿著製服、神情嚴肅的民警走進了網吧,徑直來到我們麵前。
    “同誌,請出示一下你們的身份證件。”為首的民警語氣平和但不容置疑。
    我們心裏同時“咯噔”一下。教授還算鎮定,我和三蛋子則有些慌了神。我們老老實實地交出了身份證。
    民警仔細查看了我們的證件,又拿起那張等高線地圖看了看,眉頭皺得更緊了:“你們是幹什麽的?研究這個地圖想去哪裏?想要做什麽?”
    “我們……我們是內地來的遊客,”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就是對這些無人區啊,樓蘭古城什麽的比較好奇,想研究一下路線。”
    “遊客?”民警顯然不信,指著地圖上那些專業的標記和等高線,“遊客用這種地圖?而且我們接到群眾反映,你們在這裏對照著地圖和電腦鬼鬼祟祟搞了半天了。希望你們配合調查。雙手離開電腦,跟我們到所裏走一趟。”
    眼看事情要鬧大,李文瀚教授深吸一口氣,拿出了自己的工作證:“同誌,我們是XX省考古研究所的工作人員。我是副所長李文瀚,這兩位是我的助手。我們確實是在進行一些學術上的路線研究,絕無任何不良企圖。”
    民警接過工作證,仔細核驗,又打電話似乎向上級匯報了什麽。在確認了我們身份的真實性後,他們的表情緩和了許多。
    “原來是考古隊的老師,”民警將證件還給我們,語氣緩和了不少,“不過,老師們,還是要提醒你們,你們研究的這些無人區,地形複雜,氣候惡劣,尤其是羅布泊、樓蘭那片,沒有專業的向導和充分的準備,私自進入是非常危險的,每年都有被困甚至……的例子。而且,涉及到一些敏感區域,也需要提前向有關部門報備。希望你們能理解,也是為了你們的安全著想。”
    我們連連點頭稱是,表示一定遵守規定,注意安全。民警又教育了我們幾句,才轉身離開。
    虛驚一場!回到酒店,我們都驚出了一身冷汗。三蛋子拍著胸口:“嚇死我了,還以為要把我們當間諜抓起來呢!”
    教授也是心有餘悸:“看來我們還是太招搖了。接下來的行動必須更加小心謹慎一些。”
    經此一遭,路線規劃變得更加謹慎和困難,教授始終堅持行動路線要隱蔽隱蔽再隱蔽,最好避開居住區城市村莊。
    教授在房間裏對著地圖苦苦思索,試圖將記憶中的地貌與衛星地圖上的信息重新校準。而我則負責安撫因為受到驚嚇而化食欲為動力的三蛋子。
    說到三蛋子,這小子到了新疆,簡直是老鼠掉進了米缸。自從在酒店附近吃到了第一串新疆羊肉串後,他就徹底被征服了。
    “我的親娘嘞!這羊肉咋這麽好吃!一點膻味都沒有!又香又嫩!”他幾乎頓頓不離羊肉串,配上饢,吃得滿嘴流油。不僅如此,本地的葡萄、哈密瓜、西瓜等水果也讓他大開眼界,直呼便宜又好吃,天天都要買上一大堆帶回酒店,一邊吃一邊研究地圖,還美其名曰“補充維生素,更好地為義父尋找龍脈”。
    “哥,你看這個山頭像不像教授說的那個‘紅岩山’?”他啃著哈密瓜,汁水橫流地指著地圖上一處,“要是像,咱們順著這個方向,繞過這片吐魯番的這一片農田,說不定就能接上以前的老路。”
    雖然他的大部分“發現”都不靠譜,但這種樂觀的精神倒是衝淡了一些凝重的氣氛。
    第二天,我們再次來到上次的網吧,繼續未完成的路線研判工作。這次我們更加小心,盡量不把紙質地圖攤開,隻是默默對照電腦。
    就在我們聚精會神時,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坐到了我們旁邊的空位上。
    這是一個大約四十歲左右的維吾爾族男子,皮膚黝黑,臉頰帶著高原紅,鼻梁高挺,眼睛深邃而明亮,長得真帥。他穿著普通的皮夾克和牛仔褲,但身上似乎帶著一股戈壁風沙的氣息。
    他看了看我們,用帶著濃重新疆口音的漢語,低聲開口:“朋友,聽說你們在找去無人區的路?”
    我們頓時警惕起來,交換了一下眼神。教授沉聲問:“你是誰?聽誰說的?”
    男子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顯得很坦然:“我叫賽迪爾。昨天你們在之前那個網吧被警察問話,我正好也在旁邊打遊戲呢。別擔心,我沒有惡意。”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我們麵前電腦屏幕上的衛星地圖界麵,“我看得出來你們是真的想去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對吧?”
    他壓低了聲音:“我從小跟著我爺爺到處跑,南北疆熟的很,後麵自己幹了幾年旅遊,塔克拉瑪幹邊緣、羅布泊外圍、阿爾金山腳下……這些地方我去過很多次。哪裏有水窪子,哪裏有古城遺跡的土堆,哪裏是野駱駝的通道,我閉著眼睛都能摸到。”
    他的話讓我們心中一動。尤其是他對地形地貌的熟悉程度,正是我們目前最急需的。
    “你能帶路?”教授不動聲色地問。
    “當然可以,”賽迪爾點點頭,“隻要價格合適。我知道你們搞研究的,經費也不寬裕。這樣,按天算,一天五百塊,包你們找到你們想去的地方。油費、過路費、還有路上吃的喝的,你們負責。如果找不到,或者你們覺得我帶的路不對,可以隨時結賬走人。”
    一天五百,按照我們預計的行程,這將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教授沉吟著,沒有立刻回答。他在審視著賽迪爾,判斷這個突然出現的向導是否可靠。
    賽迪爾似乎看出了教授的疑慮,補充道:“老師傅,您別擔心。我賽迪爾在這一帶跑車帶路十幾年,信譽就是我的飯碗。你們可以去客運站附近打聽打聽賽迪爾大哥的名號,看看我是不是吹牛。而且……”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我們,“我這些年不知道接了多少像你們這種遊客,啥地方沒去過,去年我和我弟弟還帶了一批香港遊客南北疆走了一趟,南北疆的曆史人文,地理風景,各種傳說,民俗我都熟的很,我雖然不是導遊,但是比導遊還專業,你們遇到我也是運氣,我弟弟在旁邊的二醫院做闌尾炎手術,我陪護他閑的沒事幹才來上網,再晚一天我們都要出院回家了。”
    他這句話,像是一把鑰匙,輕輕叩動了教授的心弦。一個對本地曆史傳說有興趣的向導,無疑比一個純粹的司機更有價值。
    教授心裏很掙紮,他始終不想讓太多人參與進來,但是我覺得這確實是目前最好的辦法,我並不打算一口把話說死於是給教授使眼色。
    “好,賽迪爾同誌。”教授終於開口,“我們可以談談。換個地方你和我的助手詳細聊吧。”說完教授揉了揉太陽穴。
    賽迪爾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沒問題,我知道有個地方的羊肉串和烤包子,是全烏魯木齊最棒的。我們可以邊吃邊談,我請客!”
    他這句話一說完,三蛋子的眼神都清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