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舊軍營的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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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場的生活單調而艱苦,但也有一些難得的消遣。比如,聽那些走南闖北的老工人“侃大山”。其中,關於附近一座廢棄的日偽時期軍營的故事,最為人津津樂道,也最為驚悚。
    那軍營坐落在離我們林場十幾裏外的一片山坳裏,磚石結構,大多已經坍塌,隻剩下些斷壁殘垣,像野獸的骸骨,沉默地臥在荒草中。據說,那裏曾是日本關東軍的一個給水站,也兼做物資中轉,死過不少人。
    那年初秋,我和另一個叫柱子的工友,被派去更遠的山裏勘測一處新林區。活兒幹得順利,回來時卻貪了近路,想穿過一片陌生的雜木林。不料天氣突變,烏雲壓頂,頃刻間下起了瓢潑大雨,還伴著電閃雷鳴。
    我們在林子裏徹底迷失了方向,雨水模糊了視線,腳下泥濘不堪。眼看天色迅速暗下來,心裏正慌,柱子突然指著前方喊道:“山子哥!你看!有房子!”
    透過雨幕和漸濃的暮色,果然看到前方影影綽綽有一片低矮的建築輪廓。我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深一腳淺一腳地奔了過去。
    靠近了才看清,正是工友們口中那座廢棄的日軍軍營。殘破的大門歪斜著,裏麵院子裏荒草長得比人都高,幾棟營房的窗戶大多沒了窗扇,像黑洞洞的眼睛,冷漠地注視著我們這兩個不速之客。
    雨越下越大,雷聲在山穀間回蕩。我們也顧不得許多,找了一間看起來還算完整的營房,鑽了進去。
    營房裏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黴味和塵土氣。地上散落著破碎的磚瓦和不知名的垃圾。我們找了個相對幹淨的角落,脫下濕透的外衣,擰著水,心裏都有些發毛。
    “山子哥,聽說這地方……鬧鬼。”柱子縮著脖子,聲音有點顫,“老人們說,下雨天,能聽見日本兵操練的聲音……”
    我心裏也是一緊,強自鎮定:“別自己嚇自己,都是瞎傳的。有個地方避雨就不錯了。”
    我們生了堆小火,靠著牆壁坐下,啃著被雨水泡軟的幹糧。屋外風雨交加,雷聲間歇,天地間仿佛隻剩下我們兩人和這堆微弱的火焰。
    不知過了多久,雨勢稍歇,但雷聲還在遠方滾動。就在一陣沉悶的雷聲之後,我和柱子幾乎同時僵住了。
    我們清晰地聽到,從營房外麵的院子裏,傳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
    “唰……唰……唰……”
    那不是一個人在走,而是一支隊伍!步伐沉重、整齊劃一,夾雜著一種模糊的、像是金屬碰撞的輕微聲響。
    我的血一下子涼了半截。柱子嚇得臉無人色,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我肉裏。
    我們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那腳步聲由遠及近,仿佛正從我們藏身的營房外經過,甚至能感覺到地麵傳來輕微的震動。
    我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慢慢地、慢慢地挪到破舊的窗邊,透過沒了窗扇的空洞,向外窺去。
    院子裏一片漆黑,借著偶爾劃破夜空的閃電,能看到荒草在風雨中搖曳。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可那“唰……唰……唰……”的腳步聲,卻依舊清晰地傳入耳中,仿佛有一支無形的軍隊,正在雨中列隊行進。
    緊接著,一聲短促、含糊不清的口令傳來,說的分明是日語!雖然聽不懂,但那語調,分明是軍隊操練時的號令!
    腳步聲戛然而止。然後,是死一般的寂靜。隻有雨滴從屋簷滴落的聲音,和我們兩人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那一夜,後半段我們幾乎沒合眼,緊緊靠在一起,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雨徹底停了,才如同驚弓之鳥般逃離了那片廢墟。
    回到林場,我們驚魂未定地把經曆告訴了馬三爺。他聽完,並沒有像往常那樣開玩笑,而是皺起了眉頭,咂摸著嘴裏的煙卷。
    “你們倆小子,命大。”他吐了口煙圈,“碰上‘陰兵過境’了。”
    “陰兵?”
    “嗯,”馬三爺點點頭,“不是鬼魂作祟。是那股‘氣’,那股當年戰死、或者冤死在這裏的日本兵的執念,太深太重。加上昨兒那場大雷雨,天地磁場混亂,就像……就像錄音機卡了帶,把這股‘氣’、這段‘記憶’給激發出來了,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環境裏‘播放’一遍。”
    他看了看我們依舊蒼白的臉,難得地用嚴肅的語氣說:“這種東西,沒有實體,傷不了人,但煞氣重,衝撞了容易大病一場。你們以後,繞著那地方走,聽見沒?”
    這件事,成了我和柱子之間秘而不宣的恐怖記憶。它也讓我對這片土地的曆史,有了更切膚的認識。那些戰爭的創傷,不僅留在地理和史書上,更以一種詭異的方式,烙印在了這片土地的記憶裏,在某些特定的時刻,悄然浮現。
    額爾敦爺爺安撫的是無依的孤魂,馬三爺應付的是山精野怪,而這座舊軍營的“陰兵”,則是那段沉重曆史本身投下的、無法輕易驅散的陰影。它比任何仙家精靈都更令人感到無力與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