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字數:12384   加入書籤

A+A-


    1.土嶺中學
    也許是心境使然吧。
    多年以後,我才感覺到,我再也沒有看到過那麽藍的天空,那麽一整塊澄藍,無邊無際,純淨深邃,仿佛世界都已靜止,隻剩下那麽一塊藍。
    那是我在土嶺中學看到的藍。
    土嶺中學是我大學畢業後的第一個工作單位。
    以我的能耐,自然沒法留在省城,隻能回到老家青岡縣。開始說是分在機關搞材料,準備去報到時卻說我的檔案已經到了縣一中;於是我就去了一中,見了校長握了手,幾天之後正式調令下來,上麵寫的是土嶺中學。
    土嶺是三縣交界之地,交通閉塞,民風剽悍。縣誌記載此地解放前常有土匪盤踞。現在一些村民表達訴求的方式也和土匪一樣簡單粗暴,稍有矛盾糾紛就上路扣車,然後逼政府派人來協調處理,是個令幾個縣都頭疼的地方。
    還沒正式上班就給連貶三級,我像一頭被劁掉的公豬,毫無欲望地轉了幾趟客車去學校,準備在那裏了此殘生。
    學校在一座土丘上,四麵都是墳堆。校舍是五七幹校時期的建築遺存,近期內應該不會塌掉,隻是有些漏,下雨天上課要輾轉騰挪,頗考驗功力。
    學校廁所是一大特色。離教室近的那座廁所乃是樹樁上架著幾塊木板,被學生的童子尿泚得早已腐朽,也無隔板。赤誠相見的不適感倒在其次,精力必須集中於穩住重心,否則極易落入糞池內。離宿舍遠的那座廁所座落於高坡之上,因離教室遠,學生少,遂成老師專享。廁所建得極高,如廁如登基,須拾級而上。從蹲位到糞池的垂直高度不小,物理老師可以從穢物脫身到聽見響聲來計算加速度。其顯著特點是男廁這邊整麵牆崩塌(女廁那邊不得而知),如廁者正對著廣袤天地,清風徐來,襠間涼意頓生。圍牆外放牛的老頭經過時,悠然抬頭,可望見老師們胯下萬種風情。
    我有時候蹲在這聊勝於無的廁所裏,舉目望見瓦藍瓦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雲。
    天是真的藍,藍得毫無瑕疵,藍得令人心碎。地上卻有許多荒草,斑駁於學校周邊。我想著以我的薪水,養家有些困難,遂盤算在荒草中開辟幾塊菜地,以補貼家用。
    學校有一段被周圍村民趴剩下的圍牆根,因為離廁所近而十分肥沃,長滿野辣椒野冬瓜之類。我問了校長老婆,那裏原來是一個代課老師開辟的菜園,後來代課老師不幹了,菜地就荒了。我問我能不能去種菜,校長老婆打量著我說,你去種點花吧,學校的女老師們喜歡看花。
    但我不想種花。種花跟我這土裏土氣的氣質不符。菜地草有齊腰深,間有鳥雀出沒。我就去挖地,挖到一塊有字的青石,應是墓碑,心裏有些慌。再挖,驚走幾隻麻雀,一隻野兔。夜讀聊齋,覺得荒野、孤墳、潦倒的書生等都齊備,就差狐仙或女鬼了。再去挖,就有破褲頭爛襪子,還有百聞不如一見的某某巾、某某套。遂停了開荒種地的念頭,安心上課。
    學校食堂比廁所略好,有專人負責。校長老婆就兼著食堂管理員和廚房大師傅。不過大師傅的手藝和我上課的水平一樣差強人意,基本上是苦瓜、茄子、豆腐老三樣應付幾個單身老師。
    幾個單身老師每日吃著寡淡無味的菜,邊吃邊罵領導。我們身邊最大的領導是校長,自然就批評校長以權謀私,讓自己老婆來管食堂,買一斤肉拿回去六兩,讓我們每天菜碟裏隻見苦瓜不見肉。我們罵校長,給我們做菜的校長老婆就在一旁樂嗬嗬地幫腔:“這個壞種,就該拉去槍斃!”“這個挨千刀的不是什麽好鳥!”
    校長老婆跟我們一起罵,我們就不好再罵校長了。我們認識的最大的領導是縣教育局長,於是每天罵局長官僚,把我們弄到這種地方來。這時,學校的支部書記,一個姓穀的老教師就讓大家閉嘴,要保持老師的形象。穀書記在土嶺中學幹了一輩子,馬上就要退休了,年輕老師都很尊敬他。
    於是,大家就轉移話題,開始聊女人,互相分享自己的發現,說是某天家訪,在某村看見一個姑娘長得好,哪天大家一齊去看看之類,要是訪到她還沒定親,大家就公平競爭。
    這個話題,學校大廚、校長老婆最有發言權了。她說,還要去家什麽訪,以前那個代課老師談開朗,他的妹妹就是個美人胚子。
    校長老婆又說,你們都是有正兒八經工作的,還是要找有工作的才門當戶對。鄉政府、衛生院,新來了好多年輕妹子。
    這一下,老師們都不吭聲了。
    在鄉鎮的工薪人員中,老師處於食物鏈的底端,男老師找對象,基本是往自己學校、村小學瞄,或者幹脆在村子裏找。鄉政府、衛生院等單位的女人是不敢想的。
    老師們一致公認的美女,是鄰近一個鄉鎮的女老師,叫周彩雲。男老師們議論,說此女子外貌、身材、氣質都好,就是太高冷,讓老師們隻能私下裏聊下味道,不敢展開公平競爭。因為追求過她的人最後都死心了。
    關於周彩雲我自然知道,但我不會說。我和周彩雲高中同校,有一回學校搞文藝匯演,周彩雲跳了一支舞,我記得叫《似是故人來》。我就喜歡上了她,還為她寫了些很酸的詩藏在箱底。高三那年,我準備鼓起勇氣表白,連夜為她寫了一封很長的情書,計十七頁半紙,輾轉一夜,聽說她有男朋友,於是沒送出去。後來這封信夾在哪本書裏,我也忘了,直到被同學郝輕鬆搜去。
    幸而我當初寫信時,稱呼那裏還空著,於是無數女生猜測第一行空著的名字到底是誰。
    我甚至被郝輕鬆等數人按在床上揍了一頓,但我堅貞不屈,始終沒有說出周彩雲的名字。
    那是我高中三年,唯一一次出名。
    如今才知道周彩雲就在鄰近鄉鎮教書。
    學校有個體育老師,仗著肚子上的幾塊腹肌,有回喝多了有點上頭,背著吉他跨上摩托車去鄰鎮周彩雲的學校,在她宿舍樓下唱情歌。但周彩雲的宿舍裏除了十點以後關燈之外,始終毫無動靜。體育老師羞愧而歸,在路上摔了一跤,頭上縫了八針。體育老師姓戴,從此得名戴八針。
    學校有個男會計,自認為比一般老師要體麵些,隔三岔五地給周彩雲送東西,據說周彩雲從未開過門,會計放在她門口的東西都便宜了她那幫學生。
    後來據說周彩雲曾經表態,男人想追她可以,起碼要具備三個條件:一要在縣城上班,鄉下的不行;二要在機關上班,當老師的不行;三要在縣城有房,在村裏有房的不行。這三者缺一不可。這三條對廣大老師們來說,就像是生與死的距離,生生把周彩雲隔成了一朵彼岸花。這三條一傳開,再自認為才勝子建貌比潘安的青皮後生都知道事不可為,與其把時間浪費在追周彩雲上,不如找個漂亮賢惠的村姑來得實在。
    學校有一後生,中師畢業分來的,十八九歲,名叫何努力,吃下一碟校長老婆清炒的缺鹽少油的苦瓜後,說,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老子閉門苦讀三年,定當一飛衝天,周N條何足掛齒?!
    話雖如此說,何努力對愛情也有憧憬。全鄉鎮的年輕姑娘,都進了校長老婆腦子裏的人才庫。何努力不隻一次去問校長老婆,可有匹配的。校長老婆說了一個名字:談晴朗。
    在土嶺中學,何努力算是我唯一的朋友。此人不不喝酒不打牌不下棋,跟我一樣喜歡閉門讀書,也隻有我能入他青眼。他偶爾來我宿舍清談,說他準備用三五年時間,拿下A證,從此以法為刀,為凍餓者抱薪,為被侮辱和被損害者執言。
    何努力抱負非凡,也點燃了我內心裏卑微的希望。
    此地偏遠,民風尚武,村與村之間常因爭山爭水等事聚眾械鬥,流風所及,學生也多逞勇鬥狠。課堂上,偶有老師和學生撕扯著打出教室,甚至有學生將老師追得滿校園跑。老師們為了自保,各自苦練體能。體育老師更是備受女老師青睞,比普通老師要好找對象。
    開學不久,有個學生挨了老師批評,感到失了麵子,於是回村裏叫了一幫青年到學校把老師揍了一頓。後來該學生去縣城玩,被家住縣城的老師遇到,有仇不報非君子,也帶人將那學生揍了一頓。學生家長就跑到縣裏去告,處分下來,老師被開除公職。學校開整頓大會,縣教育局長親臨學校作重要講話,正為老師中出此敗類痛心疾首時,突然一個小個子男老師跳上桌,帶著哭腔指著局長大罵:某某某我操了你的老娘!然後放聲大哭,又從懷裏掏出一把菜刀在校園裏殺雞砍狗,被眾人七手八腳捆進了精神病院。眾老師唇亡齒寒,物傷其類,一致認為百年大計,安全第一。於是有點門路的謀調走,沒門路的找門路,隻剩些臨近退休的和實在沒門路的。
    我是屬於實在沒門路的典型。
    傍晚時分,我經常獨自踅到附近的山坡上。山坡上的亂墳堆裏卻有一株巨大的樟樹。它老態龍鍾又生機勃勃,它枝繁葉茂綠蔭如蓋,在曠野裏遺世獨立。我坐在樹下,茫然四顧,隻覺得天高地迥。想自己三尺微命交待在這裏,未免心有不甘。
    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自救,隻能是想辦法考出去。目前隻有考研和法考兩條路。我這才意識到,原來何努力的想法才是最靠譜的。這小子比我小,卻思想比我成熟,將來肯定能成大事。
    我想起鄭平淡給我算的卦。老鄭在鄉政府上班,是我們村的駐村幹部,我有一次回家,正看到他在跟一幫老頭老太吹牛。他見我也算文化人,就來和我攀談。我在中文係打過幾年醬油,能掉兩句古文;老鄭愛讀《易經》《麻衣相術》等,也是半瓶子醋。我們相見恨晚,互相吹捧,遂引為知己。
    有一天,老鄭來學校看我,在校園裏一番視察後,感慨說我這是天降大任前的苦其心誌勞其筋骨。老鄭還曾經給我算過一卦,說是“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好卦。
    我心裏一動,難道此卦要應在我法考這裏?利見大人?如今還有什麽人能被稱為大人哪?不就是港片裏的“法官大人”嘛!
    不管是不是迷信,暫且信鄭平淡這一回。若我真成了律師,以後老鄭打離婚官司,我給他免費。
    聽說老鄭和老婆關係弄得很僵,幾次要上法庭。
    我把也想考證的想法跟何努力說了,年輕的老何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說,同誌,我終於找到你了!
    我於是每天上完課就關門看書刷題,有時候跟何努力互相出題對考。何努力偶爾會去一趟縣城,說是去看他姐姐,然後帶回來一些吃的,過來跟我分享。何努力刷題刷昏頭時,會來跟我吹一下他姐姐,說他姐姐唱歌唱得好,人送外號“青岡宋祖英”。我對此嗤之以鼻,我說我在學校時還外號“南大的古龍”呢。我大學時曾經模仿古龍的風格給出版社寫稿掙飯票。
    何努力對我說:“老江,我是很欣賞你的。要不是我姐被那個老鬼早就下手了,我真想認你做姐夫呢。”
    何努力說的老鬼乃是他正兒八經的姐夫,但他說那老鬼長相猥瑣又目空一切,乃是用卑鄙手段把他姐姐弄到手的,不算數,他不認。
    我痛斥何努力:“說這種話有意思嗎?要不是你爹搶在我前麵把你生下來,我還想讓你做我的親生兒子呢。”
    但看到何努力一臉的真誠,我也隻好領情:“老何,你有心了。”
    此後每當我跟何努力意見相左甚而至於掀桌子時,何努力就祭出這句話,說我一直想認你做姐夫的。於是我就心軟了。誰能拒絕對方想認自己作姐夫呢?誰又能忍心揍自己的小舅子?
    除此,我和外界的唯一聯係,是鄉郵政所,我訂了很多報刊,受到了校長唯一一次表揚,說是我一個人頂了學校大半個任務。後來有傳言,說我之所以訂那麽多報刊,是因為我在和鄉郵政所的女郵遞員搞對象。雖然我一再辯白,我不想,我沒有,但我無法拿出讓人信服的證據。直到有一天學校男會計在鄉郵政所的女郵遞員那過夜被學生看到,大家才相信我真的沒有。當然,也還有傳言說並不是我不想和女郵遞員搞對象,實在是我一個普通老師,自然競爭不過學校的會計。當語文老師還在自己宿舍裏字斟句酌地憋情書時,會計早已經竄上了女郵遞員帶著報紙香味的床。
    這個傳言有失厚道,主要是我沒法解釋。那個年輕的女郵遞員來送郵件時我見過幾次,有點風韻,但也還沒令我傾倒到悶在宿舍裏憋情書。
    當然,也不怪他們如此猜測,相對於其他老師經常聚在一起打牌下棋,我卻通常一個人關在宿舍裏,那不是憋情書,還能是什麽?
    這裏的學生整體素質不算樂觀。因為成績稍好或者家長重視孩子教育的,都千方百計把他們轉到縣城上學去了。留在這裏的,大多是連家長都認為不是讀書那塊料的。於是,老師和家長取得一種默契:家長隻希望老師能看管住他們的孩子,不要惹事;老師隻希望學生身心健康,不要出事。
    於是作為老師,也就有不少時間。理論上來說,每天上完課表上排的課程,其他時間皆自由。
    我於是每天關門苦讀。於是,不出意外地,意外發生了。
    村與村之間的男生在校外約架互毆是家常便飯。麻煩的是這裏是邊界地區,有的一打就越界了,造成兩市之間的糾紛,協調起來就很麻煩。
    一天傍晚,我正在宿舍讀書,班長曾美麗來敲門,說班上有個叫蘇流浪的同學跟外市外縣外鎮外村的青年鬥毆受傷了,現在在鄉衛生院裏。
    這個蘇流浪,已連降兩級了,臉上有痘痘唇上有胡須,看起來和老師差不多。他平時曠課難得一見蹤影,偶爾出現在學校,不是打架就是搶東西。我幾次去他家家訪,都沒遇到家長,聽說他父親已過世,母親每天早出晚歸在地裏忙活,也管不了他。
    我去校長那裏說了下情況,拔腿趕往鄉衛生院。
    衛生院在墳場的另一邊。抄近路從墳場穿過去就到了。
    蘇流浪剛縫了針,頭上紮著繃帶。我問值班的女醫生蘇流浪傷勢如何,女醫生給我翻了個美麗的白眼:“你是家屬?”
    我含糊應著:“啊啊。”
    “這次還算命大。下次可就不一定了。先去繳費。過一周來拆線。”
    辦好手續,我把蘇流浪領回學校。蘇流浪像個新製成的木乃伊,非常老實。我每天帶著他去鄉衛生院清洗傷口,服侍吃藥。還和校長到鄉政府去,和鄉裏幹部一起跑相鄰的新遠縣豐水鎮,協調後續事情的處理。
    蘇流浪知道自己闖的禍不小,頭上裹得嚴嚴實實的,也沒臉出去見人,大多時間呆在我宿舍裏。這小子平時不太把我的話當回事,現在似乎對我有所尊重。我於是告訴他,人生有很多選擇,不隻是隻有讀書一條路,要是實在對讀書沒興趣,初中畢業以後就去外麵闖一闖吧。我有同學在深圳,到時候讓他們幫你介紹入廠。
    別的老師都是勸蘇流浪要好好讀書,將來才有前途,這些大道理遭到蘇流浪的頑強抵製。隻有我讓他不如早點出去打工,並願意給他提供幫助。這個蘇流浪倒是聽得進去。此後他對我一直很尊重和順從。
    於是又有了新的傳言,說蘇流浪才是我小舅子,我正在跟他姐姐搞對象,否則無法解釋一個被他家人都要放棄的人,我還能又墊付醫藥費又服侍湯藥。
    我操,我真的不知道蘇流浪還有個姐姐,他也沒跟我提起啊,我更不知道他姐姐是長得像西施還是像無鹽。我隻能想大家都封在這個破廟一樣的學校裏,閑著沒事大家八卦一下男女情事也是人之常情,否則日子真的寡淡無味。
    當然還有另一種說法,說我之所以去鄉衛生院去得勤,乃是在釣衛生院美麗的女大夫。說江平凡不自量力,女大夫早已是鄉派出所副所長的囊中之物,還在此作非份之想,簡直比戴八針追周三條還不靠譜。
    當何努力告訴我這些時,我正跟他在土嶺集上的粉攤上吃粉,我們相顧大笑,何努力一根粉條從鼻孔裏竄了出來。
    我望著何努力,他穿著整潔的中山裝,跟我一樣斯文儒雅,除了那一根粉條有礙觀瞻。
    我說老何,就憑你今天的表現,這碗粉我請了。
    老何說當然得你請,否則以後有好聽的段子我就不告訴你了。
    這裏的男生非常剽悍,但女生卻分外多情。我帶的是初三,女孩子們已經發育得很好,以致我找她們談話時都不敢和她們對視。
    也許她們平時見慣了粗野男孩,對我這看上去還算斯文清秀的老師有著不一樣的感覺,班上明裏暗裏給我寫曖昧條子的不少。作業本裏經常會夾些紙條,寫些不明所以的話,諸如:
    江老師,您今天讀詩的樣子,好帥哦!
    江老師,您有女朋友嗎?
    江老師,您喜歡什麽樣的女孩?
    更有甚者:
    江老師,您至今單身,是在等我長大嗎?
    我對此頗傷腦筋,當麵批評怕傷其自尊,置之不理又恐變本加厲,想向其他老師討教又恐遭人恥笑。
    最讓我傷腦筋的,是班長曾美麗。一天放學後趁著交作業的機會,堂而皇之、理直氣壯地將一封厚厚的信交給我,並逼我當場打開,閱後回複。
    以我二十二年的人生閱曆也能斷定,這是一封標準的情書,雖然有錯字,有別字,有病句,但不妨礙作者完整準確地表達她的意思。她在表達了一番對愛情的所謂見解和對我的一番傾慕後,最後一句堪稱神來之筆:江老師,我認識土嶺的很多流氓,你要是敢拒絕,我會叫他們來收拾你!
    我怒道:“曾美麗,不錯哦,敢這樣威脅老師?!”
    曾美麗委屈地說:“我怕你拒絕嘛,聽說老師們都怕挨這裏的流氓打。”
    我說:“是,我是怕平白無故地挨流氓打。但你若是拿流氓來威脅我,我還真不怕。”
    曾美麗氣得一把搶過情書,掩麵狂奔而去。
    從此,江平凡老師“寧挨流氓揍,也不要曾美麗”的事跡就在校園裏傳開了。
    後來相當長一段時間,曾美麗一上我的課就伏在桌上裝睡。
    一到周末,學校就冷清得瘮人,很多時候就我一個人在這裏,食堂大師傅不肯為我單獨做飯。我就一日三餐艱難對付著,茹毛飲血,生的熟的胡亂果腹。唯一不便的是學校水泵怕學生進來使壞,也給校長鎖了,我隻能每天到山下幾百米外的井沿邊,學著村裏的大媽大嫂一樣用棒槌捶打衣服。
    期末時,全縣舉行聯考,為保證成績的真實,監考老師各學校對調。鄰鎮中學抽了部分老師到土嶺中學監考。聽說周彩雲也抽到我們學校監考,男老師們不由得都有些激動。光棍老師都想跟周彩雲一個考場。最後,不知學校是否有意為之,竟然安排我和周彩雲監考同一考場。
    於是,學校好幾個光棍老師提出要和我換監考考場。一番競拍後,我以獲得一箱方便麵加兩盒牙膏的利益,將和周彩雲同場監考權出讓給了別人。
    午飯後,我照例到校園外麵散步。
    當我走近那株大樟樹時,發現有一個人正在樹下用耳機聽音樂。那個人長發披拂,素衣如雪,神情專注。
    她注意到有人靠近,警惕地看了我一眼。
    我抱歉地朝她點點頭,想繞開她,以免驚憂。但小路很窄,隻能從她身邊經過。然後我嗅到一絲淡淡的清香,還有若有若無的幾句歌詞:同是過路同做過夢本應是一對,人在少年夢中不知身後要歸去……
    那是《似是故人來》的旋律,我第一次認識周彩雲,聽的就是這首歌。
    走出幾步,我回過頭來,她也正在看我。
    而不遠處,幾個從來隻在校園裏或打球或打牌的光棍老師,也裝模作樣地朝這邊散起步來。
    我望著周彩雲,想起多年前的少年心事,感覺臉上有些燙。周彩雲望著我,好像也在記憶中搜尋。
    她還是那麽漂亮。戴八針頭上那八針,縫得不冤。
    自然,周彩雲也成了此後幾天學校食堂裏的重要話題。戴八針摸著頭上的疤痕,說:“這樣的女人,不知道最終會便宜了誰!”
    校長老婆說:“戴老師,上次給你縫針那個柳醫生也非常漂亮!”
    戴老師一聲長歎,蔫蔫地低下頭扒飯。
    有一天周末,我在山下井沿捶打完衣服,氣喘籲籲地爬上學校,見曾美麗嚴肅冷峻地站在我宿舍門口等我。曾美麗家離學校有十幾裏,她平時住校,今天來一趟學校不容易。
    我問:“曾美麗,有事嗎?”
    曾美麗紅著眼,不說話。
    我又問:“曾美麗,你吃飯了嗎?”
    曾美麗頭似乎動了動,我無法判斷是搖頭還是點頭。我打開門,把曾美麗領進宿舍,請她坐在我唯一的藤椅上,然後洗了隻蘋果給她。曾美麗接過來,坐著不動。
    我出去把衣服晾好回來,曾美麗還是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但手裏的蘋果不見了,蘋果核小心地放在桌角。
    曾美麗坐了藤椅,我隻好坐在床沿上。
    我說:“曾美麗,你這段時間的表現很令我失望,你再這樣我就要去你家家訪了。”
    曾美麗還沒開口,眼淚就流下來了。我一時有些慌,房間裏也沒紙巾,我隻好取下毛巾打濕擰幹,遞給曾美麗,曾美麗拗著勁,不肯接。我隻好像小時候我媽給我擦臉那樣,在曾美麗臉上擦了一把。
    終於,曾美麗開口了,她聲情並茂地哭訴:“你為什麽不要我?現在全校的人都知道你不要我了,你是不是嫌我醜?”
    “沒有啊,你哪裏醜了?你不是你們班投票選出來的班花嘛?我還在想,你爸爸真的有先見之明,給你取名叫曾美麗。——你姐姐是不是叫曾漂亮?”曾美麗跟我提起過她還有一個姐姐,我就故意岔開話題。
    “曾秀麗。”曾美麗拭了一下眼淚說。
    “哦哦。”我看著曾美麗今天氣性不小,不能再衝撞她,隻能婉轉勸解。
    “曾美麗同學,是這樣哈,首先呢,你年紀還小,——還沒滿十六吧?”
    “還有一個月零七天。”曾美麗抽泣著說。
    “你看看,你看看,是不是?還這麽小,這是談情說愛、談婚論嫁的年紀嗎?這是學習的黃金時光!……”我正待就此話題演繹下去,曾美麗冷靜地打斷我:“不影響學習。”
    我怔了一下,像考試碰到難題,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頭。
    “怎麽不影響學習?學生的主要任務是什麽?就是學習、學習!除了學習,還是學習,必須心無旁鶩專心致誌地學習!怎麽可以談戀愛?就像我,我是老師,就要一心一意、全心全意地教書教書,教好書,而不能……”我一想不對,怎麽把自己繞進去了?老師是可以談戀愛的呀,我不能拿自己來打比方。而且,我也沒有全心全意地在教書,我不是在準備法考嘛。
    “而不能什麽?”曾美麗像在課堂上一樣好學地問。
    我隻好撓頭。我想這頭再這麽撓個十年八年,也就禿了。我轉移話題說:“首先,我們要擺正自己的位置,我們是什麽關係?師生關係!師生之間絕不能談戀愛!否則,是要坐牢的!”我虛張聲勢地說。
    曾美麗顯然被嚇住了。但她想了想,馬上舉出反證:“學校的龍老師就娶了馬蘭花!馬蘭花是龍老師的學生!”
    “但是馬蘭花已經畢業了。而你還沒有!”跟曾美麗一番辯論,讓我汗流浹背精疲力盡。
    “我馬上畢業了。”曾美麗卻始終鎮定自如不驕不躁,大有四兩撥千斤之勢。
    “那好,等你畢業了考上好學校,有了工作,那時,我們再來談吧。否則,我二三百塊錢一個月的工資,我真養不起你。”
    一句話觸到曾美麗的痛處,她悲憤地控訴我:“沒想到你竟然如此現實!我看錯你了!在你眼裏,愛情是什麽?難道還不如你那點破工資嗎?”曾美麗說罷,風一樣地跑了。
    我一時愣在那裏,我以自毀形象的方式扼殺了曾美麗的愛情萌芽,把她思想的韁繩勒回到學習的正途。但心中還是有些鬱悶,用自宮換來的絕世武功總感覺不那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