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培訓課

字數:9646   加入書籤

A+A-


    上麵下文要求抓素質教育。按我們校長的理解,所謂素質教育就是把已經砍掉的音樂美術課再開起來,還有時髦的電腦課。那麽問題來了,各個學校基本上都沒有這方麵的專任老師。問上麵要人不現實,教育局也是地主家沒有餘糧。於是就內部消化,在本校選老師去參加培訓,回來就兼音樂、美術或者電腦課。開了幾次會作動員,沒人願意去。校長見我好說話,就搞一言堂,指定我去,在老師們的掌聲中,我隻好再次負笈,到林城師範來進修。
    我報的是美術培訓班。我的想法是音樂總得發聲,我五音不全,就別禍害學生了;美術嘛上課時往講台上放個石膏,畫得好不好就看各人的天賦了。
    我開始被任命為培訓班的班長。這讓我感到迷惑。後來才知道報簡曆時,別人填的都是師範中專、師範大專之類,隻有我一人填的是本科。
    上第一堂課時,女老師果然往講台上放了個石膏圓柱體叫我們畫,想看看我們的基本功。我正裝模作樣地畫得起勁,女老師巡視到我身邊,看到我尚未完工的畫作,尖叫道:“你這一根也太粗了吧!”
    在其他學員的哄笑聲中,我憤然而出,轉到音樂班去。
    音樂班參訓的都是女老師,我於是鶴立雞群般混在一班娘們中,整天對著彈鋼琴的老師,雙手握在胸前,“咪咪咪——嘛嘛嘛——”地練聲。
    在音樂班的女學員中,我一眼就看見了周彩雲。她長發披拂,目光靈動。在音樂老師用鋼琴伴奏的合唱中,我能準確地聽出她的聲音。但周彩雲似乎已經不認識我了,平時遇見隻是保持點頭之類的禮貌。
    同宿舍的幾個美術班和電腦班的學員一個個挺羨慕,紛紛要求轉到音樂班去,學校看出這幫人不懷好意,不再同意。這夥人大都已婚,不過是想尋點刺激。他們見去不了音樂班,就慫恿我去追音樂班那個個最高、胸最挺、最冷豔動人的女學員。
    他們說的就是周彩雲。
    我立馬就慫了。
    然而,我還是開始偷偷地近距離觀察周彩雲。她其實沒有傳說中那麽高,頂多一米六多一點,可能由於身材勻稱,顯高。穿著上也並不出格,跟別的女老師沒什麽兩樣,甚至有些樸素,也不穿高跟鞋。她的五官很端正,跟上學時沒什麽兩樣,很耐看。臉上很幹淨,眉目如畫,目光很溫和,仿佛帶著笑意,嘴角有一對若有若無的酒窩,平添了幾分嫵媚。有幾次在路上遇到,她都溫和地笑笑,讓到一邊。而此時,我總是麵紅過耳,口不能言,木訥而又羞澀。我知道,繼高中後,我又再次愛上她了。愛上了這個對我無感的女人。
    那段時間,我特別努力,從一個音樂門外漢,到會看簡譜,會彈風琴,會欣賞《梁祝》,期望能得到周彩雲的青眼。每天音樂班的學員站在一起練聲,我幾乎能嗅到她身上的香味,我們一起“咪咪咪、嘛嘛嘛”從胸腔裏發出共鳴,但卻沒有承載思想的語言交流。
    周彩雲她這樣一個女人,讓我歡喜讓我憂。
    眼見培訓接近尾聲,那幾個舍友比我還急,攛掇我去表白。見我鼓不起勇氣,他們紛紛現身說法,將自己當初追老婆的經驗無私奉獻,有的甚至將和女人的第一次的注意事項都和盤托出。
    宿舍裏有一個小個子叫應光景的,聽口音是外地人,在青岡一中教書,這次來參加電腦培訓。他說他在大學時喜歡上一個青岡籍的女同學,但那女生追求的人多,根本看不上他。不管他如何死纏爛打,始終無動於衷。於是他開始用計,有一天當著很多人的麵找她,說那天是他生日,求她賞光吃一口他的生日蛋糕,他就死了也值了。女同學被纏不過,就答應了。當晚女同學帶著她的女伴一起去了他在外麵臨時租的房子,因為還有其他人在,所以也就沒有在意。然後老應想辦法將她的女伴支開。吃完了蛋糕,應光景非常客氣而又不失親熱地將她送回學校。
    但第二天應光景逢人就說,那已經是他的女人了,他睡過她了。這種事,別人無法證明,她自己又無法解釋,直到所有的追求者都離開了,他也就水到渠成地成為了女神的老公。不過她畢業後堅決要求回自己縣裏工作,他隻好跟著到青岡來了。
    大家一陣起哄:“我操,你這一招有點損啊!”
    應光景說:“追女人就得上手段,要不是老子智勇雙全,哪有今天?”
    有人起哄說:“老應,我們青岡的女人自己內部都不夠消化,本來就僧多粥少,你還要來虎口奪食,太他媽不地道了!”
    應光景得意地說:“追女人嘛,就是弱內強食,勝者為王!沒有道理可講!沒有撤退可言!”
    為了從理論上說服我,一個生物老師從動物繁衍的自然法則說起:“雄性主動追求雌性,是這個世界上亙古不變的法則,很多雄性為了獲得跟雌性的交配權,亮羽毛的亮羽毛,亮嗓子的亮嗓子,有的甚至要和其他雄性進行生死搏鬥。你要是等著雌性來找你,你就枉為雄性!”
    “是啊!”另一個說,“對付女人,你得動肉!或者假裝動了肉!像老應一樣,讓別人以為你已經得手!”
    生物老師一席話令我醍醐灌頂,在雄性激素的作用下,我熬了半宿寫了封情書,第二日上課後,托培訓班帶隊的姓吳的大姐替我轉交。
    下午我沒好意思去上課,一個人在街頭瞎轉悠,設想了無數種可能。晚飯時返回學校,吳姐正在校門口等我,見到我如釋重負,將信原封不動地還給我,說周老師沒接信。她告訴我,周彩雲有男朋友了,而且已經同居了,隻是還沒辦證,那男的好像在縣林業局上班,還經常來看她。
    我一時麵紅過耳,羞愧難當,後悔自己一時精蟲上腦,忘了周彩雲著名的“周三條”。
    吳姐有些過意不去,就安慰我,說我是個好小夥,她有個妹妹,也在學校教書,以後可以介紹給我認識。
    我且聽且走地胡亂應著:“哦,哦。”
    周末下午有半天休息,吳姐為了寬解我,特意請我陪她逛商場,說出來了要給姐夫買套衣服回去,我的身材和姐夫相當,讓我去做模特。
    一路上,吳姐都在跟我說她的妹妹,說因為是家中老幺,平時嬌寵慣了,有些任性。現在雖然參加工作了,也在教書,但個人感情上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眼看就成老姑娘了,全家都急,就她不急。她說她這個妹妹除了任性一點,其他的都沒的說,人漂亮,又懂事。吳姐說看我的性格極好,可以跟她互補,是非常般配的一對。
    我想起“周三條”,說:“我在鄉下教書,隻怕我配不上。”
    吳姐說:“誰還能在鄉下教一輩子呢?先處著再說嘛!”
    正聊得熱乎,我們已到了商場門口,然後我就看到了周彩雲。
    準確地說,是周彩雲和她男友。
    我呆在那裏,像是被雷劈中,身子一下子木掉了。腦子像過了塑,沒有了空氣。眼睛和鼻子裏毫無征兆地流下了不明液體。
    我仿佛聽見周彩雲在說:“吳姐,你也來逛街啊。”
    然後我聽見吳姐似乎應了一句。
    他們走過去後,吳姐似乎和我說了句什麽,似乎是叫我進去,但我走不動路。
    吳姐有些奇怪地看著我。過了好一會,我才回過魂來,張了幾次嘴,才啞著聲音說:“剛才崴到腳了,一下子走不動。”
    吳姐就讓我慢點。
    我一步一回頭地看著周彩雲和那個男的遠去。我記不起他的麵容了,那個土嶺中學無數男老師的情敵。我隻記得,他似乎也看了我一眼,帶點審視和警惕,因為我在周彩雲麵前的失態。
    一整個下午,我都在失魂落魄。我反複咀嚼吳姐說的周彩雲和那男的“同居”二字的含義,以有限的想象力想象“同居”的畫麵。我像被抽掉骨頭,隻剩下皮肉耷拉著跟著吳姐在商場裏穿梭。
    回到宿舍,我一頭睡下就高燒不退,一直說胡話。醒來後,也不敢去上課,因為怕見周彩雲。後來聽說培訓結束要搞匯報演出,已經定了我和周彩雲領唱,我更不敢去了。委托吳姐替我請了假,我就提前回來了。
    回到學校,我病情加重,身上忽冷忽熱,走路綿軟無力,二目呆滯無神。
    何努力來看我,驚問我怎麽了。
    我掙紮著要坐起來,何努力按住我說:“你這是垂死病中驚坐起啊。”
    我說,“我是笑問客從何處來。”
    何努力說:“我感覺你確實像是快死了。”
    我說:“我隻叮囑你一句話,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啊。”這是劉備在白帝城臨終時對兒子劉禪的遺言。
    何努力怒道:“你還想著占我便宜?”
    我虛弱地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怎麽聽不進去?”
    何努力想了想,噔噔噔跑出去,不一會拿了本雜誌來,激動地嘩嘩翻開,指著一篇文章說:“我對照了一下,你這個症狀就是失戀了!哈哈哈!”
    我說:“失戀有什麽好笑?”
    何努力說:“失戀有什麽好笑?失戀說明你懦弱卑賤,失戀證明你不堪一擊!失戀表明那個你喜歡的女人人家不喜歡你!”
    我怒道:“我沒有好不好!”
    何努力認真說:“你本來是我很欣賞的那種人,要不是我姐姐已經嫁人了,我真的想把她介紹給你。”
    我怒道:“你給老子滾!”
    何努力說:“真的老江,咱們還應該抓住青春的尾巴,再拚一把,別讓那些家長裏短、卿卿我我毀了咱們的夢想!”
    我問:“你是說……”
    何努力眼中閃著光:“對呀!難道你想在此地了此殘生?我們要心中有夢,眼裏有光。”
    我說:“好,你這話我同意。”
    何努力扶我起來,架著我去鄉衛生院。
    衛生院的女大夫臉被口罩捂得嚴嚴實實,一個警察模樣的年輕人正哼哼唧唧地坐在那裏。他斜我們一眼,眼神中有一股霸氣,我和何努力嚇得站在門口,不敢動。
    女大夫不理警察,一雙大眼睛冷冷地盯著我們,問:“誰有病?”
    何努力指了指我,我隻好顫顫巍巍地走過去。
    女大夫拎起一根體溫計甩兩下,遞給我:“夾緊。”
    女大夫氣場強大,我有些畏縮地接過來夾在腋下。
    警察低聲下氣地對女大夫說:“我真有病,我發燒了。”
    女大夫說:“滾!”
    警察隻好站起來,看了我一眼,出去了。
    何努力百無聊賴地在衛生院裏閑逛,看到一口壓水井,跑來問我,在自家院內私自掘井采水構成什麽罪?
    我說這也構成犯罪?
    何努力說好像有一個罪名,忘了,得回去翻一下書。
    女大夫顯然聽到了我們的對話,美麗的眼睛裏充滿怒意,打針時將我紮得嗷嗷叫。
    紮完針,我提著褲子呲著牙出來,何努力已經不見。我就一個人蹣跚地往學校走,在路口望見何努力正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
    我走過去問:“你在幹什麽?想偷東西?”
    何努力將我撥到一邊,望著遠方說:“我不想偷東西,我想偷人。”
    我喝道:“剛才就該給你紮一針。”
    何努力有些激動,說:“哥,求你件事。”
    我說:“咱不能知法犯法。”
    何努力說:“不犯法,犯花癡。看見那裏賣菜那個妹子了嗎?你替我打聽一下她的情況。”
    我朝何努力眺望的方向看了看,果然有個小姑娘在圩場上賣菜,麵前擺著一擔青菜。青菜水靈,小姑娘比青菜更水靈。
    “好像是個賣菜姑娘。”我說。
    何努力的眼睛閃閃發亮,說:“老江,校長老婆不是說過,原來跟你教一個班那個代課老師談開朗的妹妹,叫談晴朗,原來也在我們學校上學,現在在林城職校讀書。”
    我說:“好像說過,怎麽啦?”
    何努力說:“我看過她們班的畢業照,應該就是她!”
    “那又如何?”我說。
    “如果是她,我就娶她。”何努力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我麵前發誓。
    “哎,你不是說咱們要立下大誌,不要卿卿我我兒女情長嗎?”我問。
    “你不懂,什麽叫驚鴻一瞥,一眼萬年。”何努力惆悵地說。
    “就憑你這兩個成語用得這麽貼切,你姐夫我幫你去打聽。”我說。
    何努力很高興:“好姐夫,那我也幫你撮合‘周三條’。”
    我說:“‘周三條’就算了,你不是說你姐姐很漂亮嗎?”
    何努力認真地想了想,說:“我姐嫁的那人雖然不地道,但你也還是別掛念了。畢竟已為人婦,不道德。”
    我於是懷揣著何努力的殷殷囑托,守著賣菜姑娘直到她收攤回去,再跟著她走了好幾裏小路,到了英花村,望見她進了一戶人家。那是一棟青磚瓦房,看上去有些年頭。
    我躊躇了一下,敲響鄰居家的門,說我是土嶺中學的老師,問這一戶是不是有個在土嶺中學上學的學生。
    主人聽說我是老師,很客氣,說那一家隻有兩兄妹,現在沒有在土嶺上學了,倒是哥哥以前在土嶺中學教過書,妹妹在土嶺中學讀過書。
    我記起校長老婆好像提起過,學校曾經有個代課老師,叫談開朗,是英花村的,以前就住我那個宿舍。
    我心裏有底了,上去敲門,小姑娘來開的門,問我是誰。
    我仔細看了看眼前人,眉黛春山,麵容娟淨,隻是十七八歲,還未長開。
    我說我是土嶺中學的老師,來找你哥。
    小姑娘把我讓進去,斟上茶來,說她哥出去了,馬上回來。
    我坐在堂屋裏,見她家的神龕上有一幅對聯: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心想談開朗不愧也當過老師,神龕對聯不是常見的“香爐不斷千年火,玉盞常明萬壽燈”。
    過了不久,一個年輕人做農活回來。他和我年齡相仿,戴著眼鏡,一副忠厚相。
    小姑娘上去接過他手中的農具,說有人找。
    我趕緊自我介紹說我是土嶺中學老師,家訪路過這裏,有點累了,聽說過談老師家在這裏,特意找過來的。
    談開朗很高興,要留我吃飯,我假意推辭了一下,就答應了。
    於是我了解到一些情況。談開朗的妹妹叫談晴朗,由於父母過世早,談開朗獨自撫養談晴朗。談晴朗念初中時,談開朗怕她受欺負,幹脆自己到學校去做了三年代課老師。但代課的收入不足以養家,談晴朗初中畢業後在林城職業技術學院念了個財會專業,談開朗又重新在家裏幹活掙錢,供養妹妹。談晴朗還沒有開學,就幫哥哥賣點自家種的小菜。
    回到學校,我把打聽到的情況告訴何努力。何努力很激動,請我在土嶺圩場上吃了個燈盞糍粑。
    到了雙休日,何努力又消失不見,我以為又去他姐姐家蹭吃的去了。他回來時告訴我,他去了一趟林城,在林城職業技術學院裏麵問到了談晴朗的班級號和宿舍號。
    我有些意外,問這件事的意義。
    何努力說,沒有意義。
    我說,其實所有的意義加在一起,就是我們要讓自己變得足夠優秀。
    何努力問,優秀到能配得起心裏那個“她”?
    我說,你這樣說,格局小了。
    何努力說,你是受了“周三條”的刺激。停了一下,他又說,不過,你說的有道理。
    於是我們各自回去,關門讀書。
    何努力被一見鍾情弄得心煩意亂,早已忘了私自掘井取水是什麽罪名,他形容枯槁,二目無神。搞得我也心神不寧。
    在學校裏,我上完課表上排的課,平時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看書刷題。
    曾美麗說,江老師這是為情所困了。
    蘇流浪說,江老師是幹大事的人。
    掌管學校食堂的校長老婆對老師們的婚姻大事特別關心,積極撮合。好幾次特意來找我,說有個村小有漂亮女老師,要介紹我認識。我說我配不上人家。
    有一天,校長老婆特認真地來找我,說我班上的蘇流浪的姐姐中專畢業了,現在在家裏,要帶我去見一麵。我說我這樣子,我真的誰也配不上。
    校長老婆不信,說這女子和她弟弟不一樣,可好哩。
    我說就因為好,我才不好去耽誤人家。
    校長老婆看著我,說你莫不是還念著那個送信的女子?人家有人家了哩。就算還沒辦酒,也是跟咱學校的男會計睡過了的,你不好要的啦。
    我苦笑說,我沒念哩,我連她姓啥都不知道,我隻是還想讀點書哩。
    校長老婆這才將信將疑地放過我。
    和我一起分到土嶺中學的年輕人,大都已經或找老師,或尋村姑,安安穩穩地過起了小日子。連何努力都已經心有所屬了。隻有我似乎隻能往老光棍的方向發展了。
    校長老婆認為這是她的失職。
    多少個雨夜,我用盆接著瓦隙中漏下的雨水,在黑暗中一籌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