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章 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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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暴的怒吼,持續了整整一夜,又大半日。
岩縫之內,李靖和張凡蜷縮在黑暗中,依靠著彼此微弱的體溫和那點渾濁的飲水、硌牙的幹糧維持著生機。外界的咆哮聲從震耳欲聾逐漸變為低沉的嗚咽,最終,在某個時刻,仿佛巨獸力竭般,緩緩平息下來。
當最後一絲風嘯也歸於沉寂,一種近乎詭異的安靜籠罩了天地。唯有沙粒偶爾從岩縫頂端滑落的細微簌簌聲,提醒著時間的流逝。
李靖率先動了動僵硬的身體,小心翼翼地挪到岩縫入口處,向外望去。
映入眼簾的景象,讓他呼吸為之一窒。
天地間,依舊是一片昏黃,但那不再是動態的、狂暴的沙幕,而是死寂的、凝固的黃。原本起伏的沙丘被徹底重塑,有的被夷為平地,有的則堆積成了新的、更加陡峭的沙嶺。那些嶙峋的風蝕岩群,仿佛被一隻無形巨手用砂紙狠狠打磨過,表麵布滿了新的刻痕,一些原本佇立的岩柱已然倒塌,碎成滿地亂石。天空像是蒙上了一層永遠也擦不幹淨的毛玻璃,渾濁的陽光勉力穿透下來,給這片死寂的沙海投下慘淡而無生氣的光。
瘡痍滿目,乾坤顛覆。昨日的古河道,甚至他們奔逃而來的路徑,都已徹底消失在這片嶄新的、陌生的沙海之下。
張凡也掙紮著湊到入口,看到外麵的景象,倒吸了一口涼氣,牽動了內傷,忍不住咳嗽起來,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這……這他娘的還是咱們昨天待的地方嗎?”
李靖沉默地搖了搖頭。他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這片被重塑的天地,心中沒有絲毫劫後餘生的喜悅,隻有更加深沉的凝重。沙暴抹去了一切痕跡,包括他們的,但同樣,也可能包括那位薩滿的。他不知道那老妖怪是葬身沙海,還是如同他們一樣找到了庇護所。後者,意味著威脅並未解除,隻是暫時隱匿在了這片茫茫沙海的某個角落。
“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裏。”李靖的聲音沙啞而堅定,“沙暴剛過,突厥人的巡邏可能會暫時中斷,這是我們最好的機會。而且……”他看了一眼張凡依舊蒼白的臉色和手臂上未能完全驅散的青黑,“你的傷需要更好的處理和藥材,拖不得。”
張凡點了點頭,嚐試活動了一下手臂,立刻疼得齜牙咧嘴,那陰寒的侵蝕感雖然被李靖勉強壓製,但並未根除,依舊在隱隱作痛,並且嚴重影響著他對靈力的運轉和肉身的掌控。“媽的,這鬼東西真邪門……靖哥兒,我怕是……拖累你了。”
李靖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多言,一切盡在不言中。他清點了一下所剩無幾的物資:水囊幾乎見底,幹糧也隻夠兩人勉強支撐一兩天。形勢依舊嚴峻。
兩人稍作休整,待張凡恢複了些許力氣,便小心翼翼地鑽出了岩縫。
腳踏在鬆軟而陌生的沙地上,深一腳淺一腳,每走一步都需要耗費比平常更多的力氣。陽光雖然慘淡,但照射在被沙暴洗禮後格外耀眼的沙地上,依舊反射出令人眩暈的光芒。空氣灼熱而幹燥,帶著沙土特有的腥氣。
李靖承擔起了幾乎所有的警戒和探路任務。他走在前麵,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羅盤,不斷根據記憶中殘存的星象方位和遠處依稀可辨的、未被完全掩埋的山脈輪廓,修正著前進的方向。他走得極其謹慎,不僅要避開可能存在的流沙區,還要時刻感知著空氣中是否殘留著那種令人不適的邪氣,提防著可能突然出現的突厥巡邏隊或是……更糟的東西。
張凡跟在後麵,努力跟上李靖的步伐,但他的速度明顯慢了很多。傷勢嚴重影響了他的體能,每走一段路,就需要停下來喘息,額頭上不斷滲出虛弱的冷汗。他看著李靖那雖然疲憊卻依舊挺直的背影,眼中充滿了感激,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
途中,他們經過了一片胡楊林的遺跡。那些曾經頑強生存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古木,此刻大多被連根拔起,或被沙土掩埋至樹冠,枯死的枝幹扭曲地伸向天空,如同大地絕望的肢體,訴說著自然之威的無情。
李靖在一棵半倒的胡楊旁停下,用短劍費力地刮下一些相對幹淨的樹皮,遞給張凡:“嚼一嚼,能稍微緩解幹渴。”
張凡接過,放入口中,一股苦澀的味道彌漫開來,但確實帶來了一絲濕潤的感覺。他看著李靖同樣幹裂起皮的嘴唇,心中五味雜陳。
就這樣,兩人在死寂而陌生的戈壁中,如同兩個渺小的孤影,艱難地向著東南方向跋涉。希望如同風中殘燭,微弱,卻未曾熄滅。他們心中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雁門關。那裏有援軍,有醫藥,有生的希望。
時間在煎熬中緩慢流逝。日頭漸漸西斜,將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射在金色的沙海上。
當李靖再一次爬上一條新形成的、高大的沙嶺,極目遠眺時,他的身體猛地僵住了!
遠處,在地平線的盡頭,一片巍峨的、如同巨龍脊背般蜿蜒起伏的黑色輪廓,清晰地映入他的眼簾!那輪廓是如此熟悉,如此令人心潮澎湃!
是雁門山脈!
而就在那山脈的一處關鍵隘口,一座雄關的模糊身影,如同磐石般矗立!雖然相隔遙遠,隻能看到一個大概的輪廓,但那確確實實就是他們魂牽夢縈的目的地——雁門關!
“張凡!看!是雁門關!”李靖的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指向遠方。
原本幾乎要癱軟在地的張凡聞言,如同被打了一劑強心針,猛地掙紮著爬上沙嶺。當他看到遠方那熟悉的關城輪廓時,眼眶瞬間濕潤了,幹裂的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麽,卻激動得發不出聲音,隻能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點了點頭!
希望!近在咫尺的希望!所有的疲憊、傷痛、恐懼,在這一刻仿佛都值得了!
然而,就在這希望之火剛剛燃起的刹那——
李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下移動,落在了雁門關之外,那片廣袤的原野之上。
下一刻,他臉上的激動和喜悅如同被冰水澆滅,瞬間凝固,進而變得一片煞白!
隻見雁門關外,原本應該是空曠的原野、農田乃至小型軍鎮的地方,此刻……密密麻麻,布滿了無數黑色的營帳!如同繁殖的蟻群,連綿不絕,將雁門關外的土地覆蓋得嚴嚴實實!無數旌旗在昏黃的天光下招展,雖然看不清圖案,但那衝天的煞氣和隱隱傳來的、如同悶雷般的戰鼓與號角聲,都無比清晰地昭示著——那是突厥的大軍!
數量之多,遠超他們在第七烽燧所遭遇的!簡直……簡直傾國而來!
雄關依舊在,但關外,已是鐵桶合圍,水泄不通!
他們……來晚了?
或者說,他們千辛萬苦、九死一生想要來報的警訊,對於早已被重重圍困的雁門關而言,還有意義嗎?
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被這更加龐大、更加令人絕望的現實,無情地踩滅,隻剩下無盡的冰冷與黑暗。
張凡也看到了關外的景象,他張大了嘴巴,臉上的狂喜僵住,慢慢化為難以置信,最終化為一片死灰。他腿一軟,若非李靖及時扶住,幾乎要直接從沙嶺上滾落下去。
“怎……怎麽會……”他喃喃自語,聲音充滿了絕望,“這麽多……雁門關……被……被圍死了……”
李靖扶著幾乎崩潰的張凡,站在沙嶺之巔,望著遠方那雄偉的孤城和城下無邊無際的敵軍,身影在昏黃的夕陽下拉得極長,極孤。
前有雄關,卻如隔天塹。
後有追兵,或許仍未放棄。
身側兄弟,重傷難行。
水糧將盡,前途未卜。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壓力,如同這漫天黃沙,鋪天蓋地地向他壓來。
